迷失的小義莊(八)


      長順帶着民兵去找隊裏的計分員大利子。大利子也剛從工地回來不久,聽到民兵隊長叫他,端着一碗稀飯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聽他們這麼一講,就立刻點着頭說自己的確在中午碰到隊長正從周武安家出來。

      “你看到隊長從周武安家出來向哪裏去了。”長順問道。

        大利子不假思索地說:“當時我和隊長打了招呼,他說讓我到了工地後先安排社員們幹活,他回家換件衣服接着就去。我急着去工地就匆匆走了。”

      “你看到隊長時他喝醉了嗎?”

        “沒有,隊長看起來很清醒啊。咋了?隊長在周武安家喝酒了?”

      “只要你看到隊長沒喝醉就行了,別的你不用管。”長順打住了大利子的疑問,又禁不住自言自語起來:“隊長爲什麼沒回家,還跑到西面的麥地裏去了呢?”

        大利子皺了皺眉頭說道:“也許他是想看看今冬麥子的長勢吧,再說這片麥地離着灌渠也不是很遠,他一定是想順便看看麥子。”

        “看麥子還能看醉了?淨他媽扯淡!”長順瞪了大利子一眼。

        “隊長在周武安家真喝醉了?不可能啊!我……”大利子也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就趕緊閉了嘴。

        看來調查到這裏已成了死結,誰都說不清隊長爲何跑到麥地裏,更不知爲什麼還喝得酩酊大醉。

        長順語氣嚴肅地對大利子說:“管住自己的嘴,這件事不要出去胡羅羅。記住了。”然後對身邊的民兵一揚下巴,“走,回隊長家看看再說。”

      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昏黃的燈光灑滿了四叔家的那盤土炕,四叔蜷縮着身子側躺着,面色潮紅,鼻尖上掛着微微的汗珠,看起來已經好多,但依舊是沉睡不醒,嘴裏還時不時胡亂地嘟囔着,而沒有人能聽懂他在說什麼。

      長順探着頭望了望沉睡的四叔,沉思了一下,這才點上一隻煙,把情況對四嬸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最後嘆了一口氣說:“嬸子,我也很納悶這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麼,難得真的像老人們說的,西南的那片地碰不得?”

        “是小義莊?!”民兵伸過頭來,驚恐的插了一句。

        “閉上你的嘴,別胡說八道的,那是迷信,迷信!”長順瞪了一眼民兵,“你的書白讀了?”

      “這不是你說的嗎?”民兵頂了一句。

      “胡說,我什麼時候說過,你可別亂講!”長順慌張地朝門外瞅了瞅。

        四嬸立刻制止了他們的爭吵:“好了,你們回去吧,你們隊長就是喝多了,睡一覺就好了。這事就過去了,大家別再追究責任了。不過這件事誰也不準說,特別是你們倆,知道嗎?”

      長順和民兵順坡下驢,趕緊走了。

        四嬸和兩個女兒好歹把四叔拽起來,灌了一碗白糖水。

      “陳粱,去你六奶奶家,把她請過來給你爸看看。”

        “娘,我不去,還是找赤腳醫生吧,六奶奶神叨叨的管啥用!”兒子陳粱明白母親讓他去找六奶奶的意思。

        “你懂啥,叫你去你就去,看你繞嘴饒舌的。”四嬸有些生氣了。

        “老封建,有病不治淨瞎鬧。我去找我大大(村裏的赤腳醫生尹東坡)給看看。”說完撒腿就跑了。

        四嬸無可奈何地望着兒子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有對着旁邊的大女兒說:“翠兒,你去把六奶奶找來吧,我看你爸這不是個實病,也不是喝酒的事。”

        大女兒翠兒不敢怠慢,趕緊圍上圍巾,戴上手套準備出門。一推門,這才發現黑色的天幕早已遮蔽了西面最後一道光亮,整個天空中只有零星的幾顆的星斗,像疲憊的眼睛發出微弱的光芒。整個街道上漆黑一片,連一聲狗叫都沒有。翠不由得躊躇了一下,回頭望了望燈光下的母親,一咬牙向六奶奶家的方向跑去。

        翠兒出去不久,兒子就領着赤腳醫生尹東坡來了。尹東坡放下藥箱,和四嬸簡單打了個招呼,就直接去看躺着的四叔。

      又是抹額頭,又是把脈,又是拿聽診器聽,忙活了半天才擡起頭來對四嬸說:“老四喝了多少酒?”

        四嬸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尹東坡瞅了四嬸一眼便不再說話。

        又憋了半天,尹東坡放下聽診器,說道:“不是酒精中毒,心跳脈搏都很正常,沒大事就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兒子站在旁邊斜着眼瞅了瞅四嬸,臉上露出輕蔑地微笑。

        尹東坡背起藥箱拍了一下四叔兒子的肩膀,“讓你嚇了一跳,別一驚一乍的。要知道,喝點小酒,睡個好覺是咱們莊戶漢的福利。”說完向四嬸擺了擺手,然後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中。

        再說翠兒,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六奶奶住在村北的場院附近,此處住家本不多,又是晚上,燈光都少的可憐。偌大的場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高大的柴草垛立在場院中間,看起來的有些古里古怪的。

        翠兒推了推六奶奶的大門,門是關着的。透過門縫看到屋裏已沒有燈光。她知道六奶奶年紀大了睡得早,於是就踩着一堆土攀着牆頭大聲喊“六奶奶”。過了一會兒,屋子裏的燈亮了,緊跟着傳來咳嗽的聲音。

      “誰啊?我都睡下了,有事明天說。”

      “六奶奶,我是翠兒啊。我爸喝醉了一直叫不醒,我娘讓我來找你。”翠兒隔着牆頭大聲說。

        “啊?老天爺,這是要出事啊!你等着。”

        燈影搖晃了一陣,屋門開了,一個佝僂着背的身影走了出來。

      翠兒趕緊從土堆上跳下來向大門口走過去,這時大門“嘩啦”一聲開了,六奶奶走了出來。頭上包着大圍脖,身上穿着厚厚的青布大襖,手裏拄着一根木杖。

        “六奶奶,你咋拄上柺杖了?”六奶奶一向很健康,翠兒從來沒見過她拄過柺杖,因此感到很奇怪。

        “天這麼黑,外面又冷又滑的,我年紀大了,眼力不好,摔成個好歹怎麼辦?”

      “沒事,我攙着你走,不會摔着的。”翠兒趕緊去攙扶六奶奶。

        “別廢話了,還不趕快走。走晚了,你爸就沒命了。”說着把一個沉澱的布包遞給了翠兒。

      翠兒不敢再說話,一隻手扶着六奶奶,一隻手提着布包,急急地往回走。

        剛走到四叔家門口,就看到四嬸正伸着脖子往這邊張望着,一看到她們倆的身影,趕緊跑了過來,一邊說:“總算來了,總算來了。”一邊從翠兒手裏接過六奶奶的胳膊,三個人匆匆進了家門。

        六奶奶坐在炕沿上,四嬸把那盞罩子燈端了過來。六奶奶仔細地看了看四叔的臉,皺了皺眉頭,又把四叔的手從被裏拉了出來,把了把脈搏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咋樣?”四嬸緊張地看着六奶奶。

      “我說老四家裏的,你真是心大啊,我沒叮囑你嗎?這一段時間千萬別喝酒,你們怎麼不聽呢?這下麻煩大了。”

        “到底咋了?六嬸可別嚇我,這一大家子可全靠他呢!”四嬸嚇得都要哭了。

        “唉,還好,我來的算是及時,過了今晚老四可就廢了。”六奶奶回頭對翠兒說,“把我剛纔給你的布包拿過來。”

      翠兒趕緊遞過布包,六奶奶把從布包裏抓出一把東西,對四嬸說:“趕緊的,用它煎成半碗水。”

        四嬸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敢問,只是伸手接了過來。翠兒手腳麻利,趕緊跑到竈邊添水生火。四嬸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了鍋裏,有勺子攪了攪。大約熬了一個多小時,六奶奶說:“行了。”四嬸把半碗粘稠的東西端了過來,一臉茫然地看着六奶奶。

      “把老四扶起來,過會兒給他灌進去。”六奶奶瞅了一眼四嬸。

        四嬸和翠兒趕緊扶起昏昏沉沉的四叔,四嬸端着碗就要往下灌。六奶奶趕緊制止“我讓灌時你再灌。”說完,六奶奶舉起他那根竹杖在四叔頭上畫了一個圈,然後後退三步,在地上使勁畫了一個十字,她雙腳踩在十字上,緊閉雙眼,嘴裏唸唸有詞。突然,六奶奶睜大了眼睛,兩眼竟射出了兩道綠光,在黑乎乎的夜裏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出幽幽,入冥冥。氣佈道,氣通神,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視我者盲,聽我者聾。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我吉而彼兇……”

        六奶奶邊念邊用竹杖不停地點着四叔的上方天空。

      “灌!”六奶奶大吼了一聲。

        剛纔還呆若木雞的四嬸和翠兒這才如夢方醒,趕緊一個扶着四叔一個往嘴裏灌藥。終於灌完了,四嬸和翠兒一頭的汗。這時六奶奶停止了唸咒,示意四嬸把四叔放下。四叔剛躺下就看到他的肚子不停地鼓起又塌下,一家人嚇得趕緊圍攏了過來,只能乾着急卻沒辦法,一家人只能齊刷刷地看着六奶奶。六奶奶一聲不響,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四叔的肚子。大約折騰了十幾分鍾,突然四叔一下子坐了起來。

      “快拿個盆來,老四要吐!”六奶奶大叫了一聲。

        四嬸來不及去找盆,順手把鍋臺上的一個漿水盆拽了過來。剛放到四叔面前,一股黑水就噴了出來,歐歐呃呃地吐了半盆,整個房間裏立刻充滿令人窒息的惡臭。

      “好了,小命保住了。不過,肚子裏的髒東西還得排個三四天。”六奶奶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

        四叔吐完了,呻吟了一聲就躺下了。雖然依舊是昏迷不醒,但嘴裏卻不再嘟嘟囔囔,不一會兒竟然打起鼾來。

        “六奶奶,你給俺爸喝了啥?”兒子陳粱一臉好奇,小聲的問了一下。

        “合歡籽。”六奶奶看了他一眼回答道。

        “啥是合歡籽?”陳粱有追了一句。

      “就是馬纓花的種子。小孩子家還挺好打聽事,一邊去!”四嬸瞪了陳粱一眼。

      “我怕藥着我爸,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陳粱嘟着嘴,走一邊去了。

        “俺說六嬸,他爸到底是咋了?您得給俺交個底啊,不然我不踏實。”四嬸對六奶奶說。

        “你還想着當年老四伐馬纓花樹時我的叮囑嗎?每個月末一定不能喝酒,無論是誰讓喝都不行,可是你們不聽啊,如今報應來了,唉,也許這都是定數,誰讓咱們失信了呢?好了,我該回去了,如今大家都不信了,說多了也無意,不說了。”六奶奶抓過圍巾圍上,提着竹杖就打算往外走。

        “別人不信,俺信。你就和俺說說吧,到底老四是咋的了。”四嬸一把抓住六奶奶的胳膊祈求着。

        “好吧,你信我就和你說說,不信就全當我沒說。你們家老四是讓小義莊的人懲罰着了!”

        “什麼小義莊?真有小義莊?老四到底是咋了?您老別轉彎子,快說吧。”四嬸急急地催促着。

        “還記得那片馬纓花樹林嗎?五六百年了,以前誰曾砍伐過一棵?而它們如今又到哪裏去了?一棵都沒有了!你們啊,你們,好糊塗啊!”

      “六奶奶那時迷信,別亂說。”陳粱大聲喊。

        “那你怎麼不敢到南溝去?東面尹桂林的孫子咋迷失的,又是咋找回來的?不信,你明天去南溝一趟,看看還能回家喫飯不!”六奶奶怒氣衝衝。

        “我不去,去了就回不來了。”陳粱立刻認慫了,六奶奶說的那些事他全知道,他可不敢去嘗試。

        “老四是讓小義莊的人迷惑到西南去的,他不是喝醉了,而是喝了迷魂湯了。時間久了就會生病的,那時你可得正兒八經的要去祭祀小義莊的親人了,可不是一碗合歡湯能解了的。至於老四怎麼去的,明天老四醒了問他吧。”六奶奶說完拄着竹杖向外走去。

        “估計老四還得拉三天黑水,拉完就沒事了。”六奶奶回頭摔了一句。

        “翠兒快送你六奶奶回去。”四嬸回過神來對翠兒喊了一聲。

        翠兒趕緊跑過去扶着六奶奶,一同消失在了黑洞洞的夜幕裏。

        “這個老婆子整天神叨叨的,好嚇人!”陳粱縮着脖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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