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青蟲(二十七)

        由於一直忙孫劍的事,李子俊落下了很多課。從北京回來之後,他就立刻成了團團轉的陀螺,上課!上課!上課!加班!加班!加班!忙得焦頭爛額,氣都喘不勻了,有時一天下來連水都來不及喝上一口。很快李子俊的嗓子就啞了,舌頭上也起了潰瘍,疼得他晚上覺都睡不好。爲了不影響上課,只能不停地往嘴裏噴西瓜霜,弄得滿嘴都是中藥味。

        一陣忙碌過後,總算是把欠下的課補得差不多了,李子俊這纔有心緒扒着嘴對着鏡子觀察那連成片的潰瘍,紅的紅,白的白,已是不堪入目。他撕開一包黃連上清片倒在手裏,端起杯子正準備喝下去,這時電話鈴響了,就趕緊放下手裏的杯子和藥片,抓起了電話。

      “喂,李老師嗎?我是教導處老趙啊,你們班的孔令蘭輟學了你不知道嗎?”

        李子俊不由得打了一個激靈,孔令蘭輟學了?不可能啊,她不是說家裏有事請三天假嗎,怎麼突然成了輟學了?

        “趙主任,到底怎麼回事?孔令蘭是請假不是輟學,請假條還在我這裏呢,你弄錯了吧。”

        “怎麼可能呢,她媽媽剛剛打電話來說孩子不上了。”趙主任語氣很是肯定。

        “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李子俊有點生氣。

      “你不是沒有手機嘛,上次招生會我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家長了,她媽媽就打給我了。這事你得趕緊處理,義務教育階段輟學可不行。趕緊去家訪,有困難學校幫着解決。”

      輟學,這是多麼嚴重的事情。現在一直在強調控輟率,學生輟學可不是鬧着玩的。這些年李子俊不知爲了防止學生輟學,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路,磨破了多少層嘴皮子,可是一些家長就是法盲,不知道讓孩子輟學是違反義務教育法的,不管你好說歹說,他們認準的事情似乎八頭牛都拉不回來。所謂好事多磨,不管怎樣,在自己的努力下,這些年班級中總算是沒有一個學生輟學的,可誰會想到輟學的事又出現在了自己的班級裏呢?

        李子俊不敢怠慢,趕緊喝了藥片,又往嘴裏胡亂的噴了噴西瓜霜,就去找安娜老師。因爲他知道,安娜老師是孔令蘭最喜歡最信任的老師。有她的參與,孔令蘭的工作也許會好做些。安娜老師是剛剛分配到這裏不到兩年的大學生,年輕漂亮,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特別是英語那是張口就來。原先自己班的英語成績一直不好,令李子俊頭疼了好一陣子,可自安老師接過來後,英語成績噌噌的往上提。學生喜歡這位年輕漂亮的安老師,自然就喜歡上她的課,作爲班主任的李子俊更是高興不已,這塊一直困擾他的心病終於被美女老師給治癒了。

        安娜老師聽了李子俊的講述後很爽快地答應了。畢竟孔令蘭是個成績不錯的女孩,若是因爲家庭困難就放棄了學業,的確太可惜了。

        放學後,李子俊借了一輛摩托車載着安娜老師一起到孔令蘭家去家訪。

      李子俊只知道孔令蘭家住在鐵路旁邊的棚戶區,但具體位置他也不知道。這個女孩一向文靜內斂、認真刻苦,不管是學習還是勞動都積極主動,從來沒有讓李子俊操心過。只是前天放學前她找到李子俊,說自己家裏有事臨時請假三天,說着遞過來一張皺巴巴的請假條。李子俊接過來看了看,上面是孔令蘭俊秀的小字,家長簽名處是幾個東倒西歪的文字,一看就知道家長的文化程度不是很高。

        李子俊和安娜順着一條龜裂不堪的水泥路往前走,再加上路面被來往車輛碾出了一個個大坑,更是凹凸不平了。摩托車走在上面顛簸得像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李子俊瞪大了眼睛,兩隻手使勁攥着車把,沿着S形軌跡歪歪扭扭地前行着。安娜則緊緊抓着李子俊的腰,一路都是“媽呀!”“哎呦!”“天哪!”的驚慌喊叫聲。

        穿過一個陰暗潮溼的鐵路隧道,終於眼前的道路一下子平坦起來,而腳下的水泥路也變成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灰渣路。路兩旁荒草叢生,都有二尺多高,路面上只有淺淺的車印,說明這裏平時並沒有大的車輛經過。這條土路彎彎曲曲把李子俊和安娜一直引向了比棚戶區更遠的地方。最後,道路在一片廢棄的養殖區前戛然而止了。

        這是前些年爲養雞養鴨搭建的簡易養殖大棚,主要由竹竿撐起框架,然後用塑料布和稻草簾子覆蓋而成。前檐高不過1.5米,中間最高處也只有2米。後來因爲養殖業不景氣,這些養殖大棚就逐漸被拋棄了。隨之時間推移,大多數養殖大棚因年久失修倒塌了,有一小部分未倒塌的,則租給了一些拾荒戶或外來務工人員的暫居之所。時間久了竟聚集了不少人,就成了棚戶區之外的棚戶區。

      李子俊把摩托車停在路邊荒草裏,與安娜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擡眼望去到處是倒塌的大棚,半人高的蒿草從破碎的塑料布和腐爛的稻草簾子的縫隙中探出頭來,迎着西風烈烈的舞動着。七長八短的竹竿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幾個早已乾癟的瓠瓜左右搖擺着,死死抓着藤蔓不肯放手。幾排看起來還算結實的大棚也是前後頂着各式各樣的木棍,上面蓋着塑料布、舊帆布以及一些花裏胡哨的廣告布。所有的大棚無一例外頂部都用各種繩索纏繞着,目的只有一個:防止頂部的覆蓋物被大風颳跑了。在大棚前的空地上停着破舊的三輪車、自行車,還有一些亂七不糟的盆盆罐罐。每處的水龍頭前都有一個生滿水苔的小水坑,溢出的水綠油油的,形成了一條條任意縱橫的亂流。旁邊埋着幾根細挑的木杆,扯着一根根的電線,電線一直延伸到大棚裏。晾曬的衣服有的掛在倒塌的大棚中伸出的竹竿上,有的直接搭在七零八亂的木材堆上。真是“旌旗”招展,五彩繽紛。它們與近處大棚頂部的裊裊炊煙,遠處天邊緋紅的雲霞混合在一起,像一塊塊被丟棄的蘸了各種染料的抹布。

   “竟有人住在這種地方?”李子俊暗暗的想。

        雖然養殖區面積挺大,但是住着人的大棚並不多,可這些住戶東一簇西一窩的分散在各個角角落落,具體某一家的地址一時半會兒還真不好找。李子俊和安娜尋摸了半天也沒找到孔令蘭家。眼看紅日西墜,安娜有些不耐煩了,因爲是他們是從學校直接來家訪的,所以安娜還穿着高跟鞋和乳白色的褲裙。這深一腳淺一腳的,高跟鞋左崴右崴,疼得她直咧嘴。鞋面上全是黃土,裙腳處還掛了一推滿身是尖刺的蒼耳。

      “小李,咱們這樣找下去估計天黑也找不到的。這可咋辦?”安娜一邊彎下身子摘裙腳的蒼耳一邊嘟噥着。

        李子俊看了看粉面蒙塵的安娜,心裏有些不忍,趕緊蹲下身子幫她摘蒼耳。

        “只有一個辦法了,我們大聲喊孩子的名字。”

      “孔令蘭---”李子俊大聲喊起來。

        安娜一開始還不好意思,畢竟這樣大聲喊叫的確有些尷尬,但看到李子俊認真賣力的樣子,也就放下了矜持,跟着喊起來。

      “孔令蘭---”

      “孔令蘭---”

        只喊了幾聲,就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老師,我在這裏。”

        兩個人順着聲音看過去,孔令蘭正站在一處大棚前向他們招手。於是就趕緊走了過去。

      大棚前面有幾棵低矮的柿子樹,一根長長的木杆綁在樹上,木杆上是一個自制的電視天線。一隻髒兮兮的小白狗立在樹下汪汪地朝他們叫着。

        掉了漆的木門一下開了,走出一個矮墩墩、紅臉膛的中年女人來。看到李子俊和安娜露出真誠的笑容。

     “媽,這是俺班主任和英語老師。”孔令蘭指着李子俊和安娜說道。

        “快進屋,外面冷。”孔令蘭媽媽推開門往裏讓着。

        李子俊帶着安娜低頭彎腰,一前一後走了進去。裏面的佈置讓他倆大吃了一驚:地面竟比外面矮了一大截,剛進去有一種一腳踩空的感覺。外面雖然還是明亮依舊,而裏面卻是昏暗一片。早早亮起的電燈把薄薄的光散落在屋子周圍。低矮的屋頂用幾個棍子頂着,露出沾滿油污的塑料布和稻草簾子。用編織袋做牆,把本不寬敞的大棚隔成了幾個房間。屋子正中點着一個用鐵皮桶改成的煤爐,一根粗大的煙囪直伸到屋頂外。坑坑窪窪的地面潮溼而骯髒,一個小女孩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玩着一個已看不出模樣的玩具。隔壁的房間裏不時傳來咳嗽的聲音。

      “老師快坐!”孔令蘭搬過來兩把椅子讓他們坐下。

      “聽說孔令蘭不想上學了?”李子俊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啊,不上了,正想和你說這個事呢。”孔令蘭媽媽站在一邊低着頭說道。

      “咋回事啊?有困難我們一起想辦法解決嘛。”李子俊望了一眼孔令蘭。

      “唉,我們上不起。前幾天她爸在工地幹活扭傷了腰,疼得直不起來,已經好多天不幹活了。醫生說他爸不能再幹重活兒了,他是家裏的頂樑柱,沒了他我們就沒法生活了。一家人這樣坐喫山空的怎麼行。再說她妹妹還得上幼兒園,一月也不少錢。一個女兒家上一些學也沒多大用,就不上了,找個地方掙點錢貼補貼補。”孔令蘭媽媽嘆了口氣說。

      “她爸爸是幹什麼工作的?”李子俊問道。

      “啥工作啊,就是跟着拆遷的砸鋼筋賣。也就是掄大錘的!”孔令蘭媽媽有些不好意思。

      李子俊一陣心酸,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已經夠艱難的了,沒想到竟還有更難的。

      “你們一直住這裏嗎?”

      “不是,我們原先在東北,老家在平遠縣,在柳亭打工十年了。”

      “這是你們的房子還是租的?”

      “租的。一年一千二,貴了租不起。”

      “爲什麼不回老家呢?”

        “回不去了,老家沒啥親人了。東北的房子也賣了,更回不去了。再說,我們原先住在大山裏,一分錢都難掙。”

        大家一陣沉默。

      “孔令蘭媽媽,孩子不上學可不行,若是交不起學費,學校可以免了,生活上我們可以提供幫助。不管怎樣,明天還是來上學吧。”安娜打破了沉靜。

      “我聽我媽的。”孔令蘭看了一眼媽媽,媽媽卻低着頭,一聲不吭。

      “這是二百塊錢,你先拿着。李老師?”安娜推了一下李子俊。

      “我這裏也有二百,先拿着救急。孩子的學費回去彙報給學校,相信一定會減免的。如果再有困難,我們可以號召全校師生給你們捐款。你們要相信學校,一定會有辦法的。孔令蘭同學,明天來上學吧,大家都等着你呢。”李子俊也摸出來二百塊錢塞給孔令蘭媽媽。

      孔令蘭媽媽推辭了一陣,最後淚巴巴的收下了。

        眼看天漸漸黑了,李子俊和安娜不敢逗留,就又叮囑了一遍孔令蘭,這才離開了。

      走到門外,李子俊挎着摩托車又回頭喊了一句:“明天一定來上學喲,孔令蘭,我們等你。”

      遼遠的夜空被分成了兩半,一半燈火通明,燦若繁星。一半漆黑一片,點點燈光淡如螢火。李子俊載着安娜,迎着冷嗖嗖的北風向“繁星”處駛去。

        第二天孔令蘭並沒有來學校,從此再也沒有來過。雖然李子俊多次上門勸說,學校也答應減免了她的學費,但她依舊輟了學。最後一次去家訪時,孔令蘭媽媽告訴李子俊:“李老師啊,你的好我們全家心領了。你以後就別來了,來了也沒用,因爲孩子已經到南方打工去了。”李子俊很是無奈,他不知道哪個地方會僱傭童工,但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他是不可能見到孔令蘭這個人了。

      自孔令蘭輟學以來,韓校長和張副校長大會小會的不知批評了他多少次。結果可想而知,學校最後決定由於李子俊的工作失誤嚴重影響了學校的控輟率,扣發所以的年終績效獎金。但李子俊沒有爲此感到難過,他難過的是孔令蘭,那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可惜就這樣被毀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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