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事變後,一位“滿洲名士”的50天

1931年9月20日,天津靜園的溥儀焦頭爛額。

爲免於對簿公堂,遜清小朝廷與淑妃文繡正進行着艱難的離婚談判。

這天,溥儀顧不上淑妃,急招總管胡嗣瑗等人入園,商討對瀋陽事變的應對策略。

此前日人已輾轉遞話:要“迎駕還鄉”。

九一八後,消息密集地傳過來,日本軍方的、政界的;黑吉遼“獨立”勸聖出關的⋯⋯眼花繚亂讓小朝廷無法決擇。

10月3日,瀋陽傳來信:“一切皆備⋯⋯”

1931年9月18日,瀋陽故宮霞綺樓裏炊煙繚繞,一如往常。

東三省博物館委員會委員長金梁與夫人李宜卿就居於此。他們夫妻常在這裏臨池作畫,也請客喫飯。

對當晚十時響起的槍炮聲,54歲的金梁似有所感:8月宮內崇政殿額墜落,朽木中露有“大正”二字。

日本此“年號”已是十年前了,他仍神神道道煞有介事。

其實,“大正”(或正大)是中國傳統高頻詞,俯仰皆是。

金梁1878年生於杭州,初字錫突,清帝遜位後自改“息侯”,又號瓜圃老人。光緒三十年進士。

他早在1908年秋便離京,赴任奉天(瀋陽)旗處務總辦。

旗務囊括奉天內務府諸項事務,故兼負典守盛京宮殿之責。

就像故宮本身昭示着王權一樣,“歷代寶器”暗含皇權神授色彩。當年老蔣渡海逃臺,將大量故宮文物外運,亦孱雜同樣想法。

金梁眼中的奉天故宮古物,更具這般象徵含義。他初到故宮遇上了鯁骨之事⋯⋯

先是唐專使憑慈禧口喻,從瀋陽故宮“取佳瓷數件”贈送美國。因美退庚子賠款,唐紹儀赴美答謝兼籌款修鐵路。

年輕的金梁對每件禮品認真照相,弄得唐專使都感覺不自在。

翌年(宣統元年)九月,一位與攝政王載灃有舊的英國將軍來華,要觀覽瀋陽故宮瓷器。

雖然金梁將宮中佳品掩藏,但此軍人竟十分內行地挑選出六件精品。

金梁不敢答應,只能將其延請至總督錫良處,最後還是同意人家攜帶回國。

32歲的他喟嘆:“藏珍雖富,能禁幾人予取予攜耶?”

金甫至奉天,正逢博物館風起,他便提議將瀋陽故宮闢爲博覽館。

同時,開始登記彝鼎書畫典籍等文物,可一通清點,只有翔鳳閣所藏書畫最終有個大致眉目。

當時瀋陽故宮收藏豐富,彝鼎銅器達八百餘件,瓷器十萬件,書畫千餘幅。

思忖再三,認爲辦一座皇宮博物館,既迎合時尚又保護珍藏。

1910年8月,金梁起草出請旨呈文,由錫良以東三省總督名義具折上奏。建議在故宮文溯閣前空地處建“皇室博覽館”。

不曾想,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一道硃批“勿庸議”,讓金梁叫苦不迭。

他知道這“聖批”來自攝政王,江山即崩於眼前尚不思改,嗟嘆也沒任何卵用。

雖說咀嚼出人微言輕的悲涼,可也讓他對滿清貴冑們的能力銘心刻骨。1924年,他剛成爲溥儀內務府大臣,就建言讓諸親王退休回家。

時人言:揆諸時勢日慮開放進取,滿人中唯金梁與端方堪稱風標。

金後來回憶:餘於光宣之際⋯⋯曾請奏設皇室博物館,惜爲攝政所阻,其事遂寢。

端方一死,他或真有點顧盼自雄,匡撫社稷之危捨我其誰?

金梁典守故宮,呈文物保護辦館之策,惜不爲執權者識。

此時金梁正着手籌款繪圖、建築展庫事宜,這冷水讓其心思全無。不久他又被調牧新民任知府,結束了宮禁典守生涯。

出身滿洲巨族瓜爾佳氏的金梁,是活躍於清末的“滿洲名士”。

但其“名士”之譽卻始自青年。

少年熱血的他曾戊戌伏闕,三上萬言書“請殺榮祿以謝天下”。

其時,正值維新喋血,黨錮四起,士子路遇不敢相語,金梁冒死發聲令人心一震,自然也被時人刮目視同豪傑。

民國後,作爲“名士”加前清遺臣,金梁常杜門養望,亦時有“驚人之舉”。

他力主印《四庫全書》、弘揚整理《滿文老檔》等“國故”,而老年私篡《清史稿》。

辛亥後他供職奉天,曾任省政務廳廳長,頗受張作霖賞識。金爲國內一流篆書家,入聘大帥府西席。任張學良書法老師。

遺民之“宗社黨”屢次奉省舉事復辟不成,金牽涉其中而漸離中樞。

效力小朝廷“內務府”時,數次遞呈密摺,力主清查皇產;建皇家博物館;收人心、聯友邦。

泱泱巨言一片苦心。他也因此得罪舊臣被劾出宮。

而溥儀被逐出清宮時,金梁活躍於上海、天津等地結社辦會。

瀋陽故宮在清室瓦解後與北京故宮一樣,成爲民國政府的產業。

這爲金梁迎來渴盼已久的新機會。

1926年11月,奉天省長莫德恵提議於瀋陽故宮設東三省博物館籌辦處。

11月16日,省議會旋即通過這項提議,籌辦處正式辦公。

此事背景是1924年奉系張作霖和直系再決雌雄,結果奉張入主北京。第二年,北京故宮變身博物館。

此間,遜清小朝廷被馮玉祥趕出紫禁城,遺老稱“甲子蒙難”。

就如同當年清帝遜位金梁立即避居大連一樣,每有大變,金梁的行爲總能搏得無數矚目。

1925年1月24日,也就是溥儀離宮那個舊曆年大年初一,48歲的金梁隨王公舊臣賀聖,他伏地痛哭失聲又掩面而去,所有人爲之愕然。

慮衆或駭怪,急歸掩面行。”金梁泣血般向聖奏詩,人們困惑不解他是“表演”還是“表忠”?

“故國”崩潰如土早已超過十年,孤臣的眼淚,怕是年輕的溥儀都見怪不怪了。溥儀事後揶揄道:“當時我還以爲是誰碰瞎了眼睛。”

此事僅僅過了一個月,金梁又以內務府大臣銜向溥儀密呈圖復辟折。出身正白旗的金梁,並不知道心內念念不捨的“故國”,離他已漸行漸遠。

不過,“故土”冥冥中卻總對他呼喚,讓他數度仕奉。

1928年冬,遼寧省決定對瀋陽故宮改組成立東三省博物館籌備委員會,

其委員長之職則特聘“博物君子”金梁出任。

金梁介入應其博物長䄂,也因他身擔小朝廷處理承德及奉天皇產之責。當然更主要是張學良的加持。

關於金與奉張關係,據1925年《國聞週報》披露:1924年9月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前,清室對張作霖有古物饋贈。能將此打點成功,多半少不得親近奉張的金梁。

這種事曾是他最看不慣的。轉眼間“故國”的“國故”轉投新主,他心裏不知是怎樣的遺臣況味?

此時屬於東三省博物館的只有故宮中路大清門至清寧宮一區十幾座宮殿。東路建築大政殿,中路迪光殿,西路文溯閣等館所,已經分別被奉省各部門佔用。

1914年3月,袁世凱調奉天故官11萬餘件文物運展北京時,金梁就十分痛絕,“不克保守”。

得幸復還的是文溯閣《四庫全書》和《古今圖書集成》。

在到任籌措博物館前,金梁一直任《清史稿》校閱,並致力籌印《四庫全書》。

經過細心擘畫,1929年4月,“東三省博物館”定每週日及紀念日開放。

東三省博物館對外界開放的陳列室主要是崇政殿和鳳凰樓及臺上五宮。

根據《東北年鑑》統計數字,民國18年4月到19年6月參觀人數達到了69000人次。

博物之風鼓盪耳際,金梁卻另有期待⋯⋯

1931年10月3日,金梁向溥儀發消息:“一切皆備”。

此時,靜園中的漙儀正在痛苦地糾結着。

先是日關東軍司令長官本莊繁多次電邀,接着日司令部翻譯吉田忠太郞、駐津領事輪番到訪。

日本軍政兩界言辭不一,讓小朝廷更首鼠兩端騎牆觀望。

靜園人雖不多,可卻內鬥成癮。縱橫家自詡的鄭孝胥主張立即北上,老成持重的胡嗣瑗主觀望後再定。

不僅鄭孝胥與羅振玉爲爭遜帝之寵鬥成水火,就是胡嗣瑗對金梁也是十分鄙夷。

胡嗣瑗在值廬日記中說:“金梁更大言一切皆備,⋯⋯動欲挾上爲孤注者,真爲可慮。”

九一八事變後,從金不斷替日人向溥儀傳話看,他一直同日人保持着熱絡聯繫。

1931年10月7日,金梁遣女由瀋陽赴天津。總管胡嗣瑗派人見其女,結果人家“一語不發”。

沒辦法,只能帶她覲見溥儀,其女“出金梁手奏數語,與其告劉驤業者無異”。

胡嗣瑗心裏一肚子氣:就那點事兒,至於不瞞着我嗎?這樣的情緒只能寫進日記。

劉驤業是溥儀老師陳寶琛的外甥,負責小朝廷的外事。九一八事變後,他和羅振玉分赴瀋陽、吉林,他剛剛從瀋陽見金梁回來。

那麼,金梁“手奏數語”是什麼內容呢?

看看溥儀的自述:“接着劉驤業也來了,固然他沒有能見到內田康哉(滿鐵總裁)和本莊繁,這有點使人掃興,但他見到了板垣(關東軍參謀長)和金梁。

金梁告訴劉驤業的,就是溥儀自己說的:“奉天一切完整,惟候乘輿臨幸。”

這是迎聖心切,更是自誇“看守有功”。

作爲清室遺老,金梁同羅振玉一樣,一直都密切關注着清室收藏的命運。

保存清室古物作爲復辟的政治資本和象徵符號,是清遺老們的現實考量。在瀋陽故宮,金梁做的似乎正是這件事。

金梁也確爲瀋陽故宮中的“國故”大瀝心血。

延請學者譯“滿文老檔”,整理“漢文老檔”,出版搶救種種國故⋯⋯然而,他眼中的“國故”總不如“故國”。

1931年10月16日,金梁又派人傳言:關東軍本莊司令將派員來津“備迎駕入奉”。路線爲由天津到營口戓大連,再到奉天。

10月17日,溥儀又將金梁關於“出關”來函交給胡嗣瑗與鄭垂(鄭孝胥子)共閱。

茲事體大,胡嗣瑗不失時機晉言:其“不得帶從人”“孤注我主,成則專功,敗則不顧”

成功的耳邊風,讓溥儀也“深燭其奸”。

金梁耿耿於懷的“復國”計劃被棄如敝帚。

金搬入瀋陽故宮霞綺樓,時人指其爲“自娛”,甚至“自盜”。

苦熬50天,11月初,金梁不得已攜眷離沈寓天津,其情決非落寞二字可言盡。

史學家金毓黻(亦曾任僞職)評金:“以清室遺臣自命,而未肯受僞命,亦至不易。”

“不易”爲史家之筆,背後幾人知有如此掙扎?

若非小朝廷幾個孤臣孽子相互傾軋,他怕也難脫漢奸之罵。

東省事變,一臉發熱爲“故國”的他,亦任職日本的“奉天地方維持會”。

最後,終於發現自己緊貼的是個冷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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