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厚的薪水可以放棄,稱心的工作可以再找,親情卻不可以擱置,因爲那是永遠的避風港,是黑夜中的明燈,無私地指引我們的生命之舟順利繞過暗礁險灘。
以上是日本電影《東京物語》中的一段經典臺詞。
《東京物語》是上世紀50年代日本國寶級電影大師小津安二郎的傾情佳作。該片1953年在日本公映,立刻引起轟動,榮登日本十大經典電影之一的寶座。
影片講述了住在尾道小城中的平山周吉老兩口,在與東京成家立業的子女們短暫相聚並迅速分離、各自回到原有生活軌跡的故事。
影片平淡、簡潔,自然,家庭生活氣息濃郁。沒有刻意渲染的悲傷,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沒有埋怨、責罵的場景,但我們總能從演員平靜的表情,不帶負面情緒的臺詞中,深深地感受到他們的內心世界,那些被壓抑的不滿,孤寂的滋味,痛苦的掙扎,自私的性情,冷漠的人性。
小津安二郎用細膩的鏡頭,徐徐敘說人與人之間那份很微妙的感情,以幽雅的畫面構圖、慣用的仰拍等手法直言不諱地揭示了人生的三個殘酷真相,讓觀影中的你感同身受,淡然接受傳統的大家庭制度正無可挽回的走向崩析瓦解的現實。
真正的親人,不是靠血緣關係決定的
三國時期劉備有一句名言:“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
儒家的德性思想,使“血緣關係”成爲了東亞國家特有的思想文化的邏輯起點。
血濃於水,由血緣確定的人際關係網牢不可破,這是古訓。
然而血緣關係在現實社會中就真的那麼靠譜嗎?
影片中平山夫妻倆惦念遠在東京的兒女們,長途跋涉,懷着赤城之心趕到東京探親。老兩口先在兒子幸一家裏暫住,後又住到女兒家裏。
從火車接站到家中食宿安排,兒女們接待禮節無可挑剔。幸一還準備帶父母出門遊玩,只因臨時接診而放棄。女兒因沒有時間陪父母遊玩,出資爲父母安排住熱海溫泉旅館。
可是總覺得這家人在東京的團聚,不像是親人們的久別重逢,絲毫感受不到兒女們見到久違的父母臉上流露的欣喜表情和噓寒問暖的窩心話,取代的是微笑面容下隱藏的敷衍塞責。
幸一以旅途疲憊爲由打斷談性正濃的父親話頭,因工作忙碌作藉口沒有陪父母遊玩東京,其實是他根本沒有耐心陪父母聊天和遊玩。
女兒待父母吝嗇小氣,埋怨買來精美點心的丈夫,認爲買些粗點心足以打發父母。選擇熱海溫泉旅館給父母住,也是因爲宿費便宜。旅館聒噪的環境影響了老人的睡眠,使他們不得不提前返回,面對女兒慍怒的臉色,兩位老人含着笑意一再拱手抱歉。
胡適曾在《我的母親》中寫道:
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把生氣的臉擺給親人看,比打罵還難受。
平山夫妻倆臉上含着笑,心裏卻在滴血,這哪裏是自己養育的兒女啊?小時候的兒女是很親切很溫柔的。
老夫妻無奈地調侃:“我們現在無家可歸了”。
東京這麼大,對於有兒女的平山夫妻倆,卻沒有棲身之處,兒女們的淡薄態度,涼透了老人的心。
看破而不願說破的老人,無奈之下,只能母親投宿於二兒媳紀子家中。紀子溫柔體貼,母親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這一晚是她來東京度過的最幸福的時光。
父親與昔日好友在酒館酗酒預備混一夜,卻被警察帶回女兒家,惹得女兒大發脾氣,甚至還打罵喝醉酒的父親。
老夫妻倆的二兒子在二戰中陣亡了,守寡八年的兒媳紀子待公公婆親情如舊。紀子特地請假陪公婆遊東京景點,在簡陋的家中熱情接待公婆,還爲年邁的婆婆揉肩按摩。
作爲外人的紀子工作也很忙碌,願意請假陪平山周吉老夫婦遊玩東京,而老人的親生子卻以工作繁忙爲託詞,這樣的對比是令老人心中難過的。
老人在東京無家可歸時,沒有選擇親生兒女家,而是投宿於沒有血親關係的紀子家,這說明老人的心和紀子的心是相連的,和兒女的心是相背的。人心都喜歡溫暖的地方,向陽而生。
孔子說,孝悌之德的培養並非停留於孝順之舉的行動層面,而應追求尊老敬長情感的昇華。
紀子的孝悌之德遠遠超越了老人的親生兒女們,不僅體現在殷勤服侍老人的行動上,還表現在讓老人如沐春風的面容和溫言軟語中,更埋藏在深深惦記老人的心窩裏。
真正的親人,不是靠血緣關係決定的,而是以待你的心決定的。這世上的親人只有一種,那就是關心你、心疼你的人,不管和你有沒有血緣關係,都是你的親人。
影片的末尾,父親對紀子說:“你是一個外人,卻待我們勝過親生兒女”。父親的這番感慨,由衷地反映出老人內心的反省,他在遲暮之年,不得不認清一個矇蔽自己多年的真相:人終究是靠感情,不是靠血緣建立彼此親情關係的。
孤獨、寂寞是生命的常態
平山夫婦倆不辭辛苦從尾道趕到東京探望兒女,思念之情是動因之一,還有部分動因來自於老人日益增加的孤獨感和寂寞感,想通過探親來排遣。
老夫妻倆想通過和兒女們短暫的相聚,重新回到年輕時大家庭生活的熱鬧場景。
然而探親之舉非但沒有使老人享受到親情的溫暖,反而加重了他們內心的孤獨和落寞。
在熱海的一天清晨,老夫妻二人,坐在海邊,平山輕輕地說道“我們回家吧,你一定是想家了。”海邊柔波盪漾,一前一後,兩個緊緊相隨的老人,孤獨如斯。
平山夫婦二人徘徊在上野公園時的場景也同樣寂寞,老人們無奈的調侃“我們現在無家可歸了”,“看東京多大,”“如果我們走丟了,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這裏面透出來的人情冷漠,親情淡薄,辛酸慘淡。
二兒媳紀子對母親說道:“白天過去,夜晚來臨。但什麼也沒有發生,我覺得有點孤獨,我的心好像在等些什麼……”。
或許只有同樣孤獨的紀子,才能理解平山夫婦彼時彼刻的心情。
“人到頭總是一個人,單獨一個人啊”。對於終生未婚的導演小津來說,孤獨或許如影隨形。
我們都聽過這樣的一段話:“人的一生,好比長途旅行的列車,途中有人會上車,和你進行一場和善的談話,甚至陪你進行一些愉快的遊戲,讓你的生命旅途多一些歡樂和色彩,然而,終究沒有人是能夠陪伴你一直走到生命的最後。總有人會下車離你而去,這個過程,或許有些痛,有些殘酷,可那就是生命的本質,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過程。”
生命中所有的燦爛,終要寂寞償還。--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片末失去妻子的平山老人,一個人對鄰居感嘆:“一個人生活,我覺得日子會很漫長。”
銀幕下方燃着的蚊香,輕煙嫋嫋,扇子平緩地搖着。觀衆在聽到音樂的時候,還聽到了時鐘嗒嗒聲,窗外是河流還有行駛的船隻。
日子雖然孤獨而寂寞,但生活還在繼續,仍需繼續。
親子關係終究是一條漸行漸遠的路
臺灣作家龍應臺在《親愛的安德烈》和《目送》中的兩段話闡釋了父母子女之情:
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着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正是日本傳統家庭分崩離析的開始。影片中子女們爲了謀求發展,紛紛離開尾道、前往東京,融入到現代化大都市中去。
他們彷彿天經地義般的不再侍奉父母左右,因爲“相隔太遠了”。其實兩地間也不過就是一天的車程,竟讓老父老母多次感嘆“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可見這種隔閡已經深入心裏。當父母遠道而來,子女已將其視作自己生活的入侵者,只是盡着道德上的義務,潛意識裏全是避免額外麻煩、維持既定秩序這套邏輯,盡孝一事只好位居其次。
人越是長大、遠遊、成家立業,越容易強調自我和身邊的小世界,越容易忽視最初的純真。越是編織複雜的人際網絡,越容易淡漠最初的親緣關係。生活和人性是很複雜糾結的事物,是不斷繼續變化發展的現實,想要保持原來的初心,只是徒勞無功。
在片中,父母兩人始終微笑着,他們奢求不多,對兒女報以理解和寬容。作爲長輩,他們是相當隱忍而謙和的,面對漸行漸遠的親情,沒有一句譴責和埋怨,一切皆在內心消化,雖然孤獨,但保持着作爲長者的一份尊嚴。
北京大學著名教授趙寶煦的遺孀陳思寇老師,在90多歲高齡依舊保持獨居的生活,她從不要求兒女來陪伴,一個人生活得很有規律。她認爲一個人生活是常態,兒女們能來看你,是驚喜,不來看你,是常態。這樣就不會心懷不滿,常感落寂了。
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特質,在處理父母和成年後的子女關係上恰如其分。親子關係唯有淡如水,才能深遠流長。
紀子:我像你這麼大時也這樣想。但是孩子長大後,總會離開父母,會有自己的生活,他們不是存心不良才這樣的。大家都會以自己的生活爲重。
京子:可能是吧。但我不想變成那樣,太冷酷了。
紀子:也許是,但每個人都會這樣,慢慢就會變。
京子:你也會?
紀子:是啊,我不想變,但也會變成那樣。
京子:人生真令人失望啊。
紀子:是的,不如意事太多了。
以上是影片末尾二兒媳紀子和小女兒京子的一段對白,“以自己的生活爲重”也許是詮釋親子關係漸行漸遠的理由吧!
親子的紐帶在孩子童年時最爲強韌,但當子女工作、婚嫁、離開父母身邊,所謂血濃於水的紐帶便一天天漸弱。親子關係終究是一條漸行漸遠的路。
結語
《東京物語》講述的故事,是世間親情關係的無奈,是傳統道德在人際流動間做出的妥協。
世界的真相雖然讓人揪心、酸楚,然而影片人物所籠罩的大隱隱於市、超然灑脫的禪意,感召着我們,使紛繁複雜的內心趨於平和而淡定。
這是電影藝術大師小津想要傳遞我們的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