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莉”】
穿開襠褲時，就做下過“拈花惹草”的造孽事。
“莉”搖碎花布的裙，提着優雅的裙襬，邁細碎高冷的步子。“牙狗”一樣嗅上去，捂住明目張膽在外乘涼的“小雞雞”，圍着她轉了半圈，羞澀地讚美，近似耳語：“嘿，你好漂亮喲！”堆縐幾粒雀斑的蒜頭鼻，“莉”捂臉蹲到地上，喑喑抽泣起來……
於是乎，事情就鬧大了。其深遠的影響，遠遠超出我稚嫩雙肩可以承載的份量，超乎源自本能的羞恥之心，足於泅渡抵達的彼岸。
“莉”將“受辱”之事報告幼兒園園長，老人家使出“老鷹捉小雞”的擒拿術，扣緊琵琶骨，手法老道而且刁鑽。現在想起來，依舊深痛。
“人小鬼大！不知羞恥！！”
端對幼兒園腐朽剝落的雕花木格窗子，我不明所以，流下“霧裏看花”的輕率熱淚。
接下去本來有一場意義非凡的羣演。樣板戲唱段《十八棵青松》裏我算一棵，可以穿上週正的灰布軍裝，紮上提勁的塑膠腰帶，擺挺拔的造型。因爲輕薄的言辭猥瑣的舉止，我從此葬送了自己的演藝生涯。“十八棵青松”無奈變成了十七棵，“向陽花”阿姨瞥我的眼神，就像鄙夷骯髒界面裏一顆孤獨的老鼠屎。
其後數十載，我僅僅參加過幾次“一個也不能少”的大合唱，都站在最靠邊的位置。當合聲的尾音尚未消退殆盡，我無所適從的臉，早已隱進時光厚重的幕後。
二OO八年，經歷天翻地覆的“汶川大地震”，與劫後餘生的故土久別重逢。惶惑的人羣裏，我一眼便認出早已不識舊人的“莉”。穿過蟻亂匆忙的人流，目光呆滯地四顧張望，以塗鴉的亂云爲背景，她憔悴得僅剩依稀的輪廓。
霎那間，像跌出巢臼的雛兒，斷了念想的離亂人，於沮喪和悲哀裏淪陷。遙遠處那句無邪地讚美，與如今既成事實的於事無補，相較於精神世界裏固若金湯地堅守，歲月無情地劫掠與剝奪，摧枯拉朽般擊碎了太多最初的美好。“莉”不會知道，她有意或者無意間丟失的，竟尾隨我不齒的記憶，被一併接納並且收藏。
慶幸很早就發現了這種神奇的美好並心存善意，我是全身而退的“倖存者”。除此之外，某始亂終棄的人生，終將一無所獲。
【還是關於“莉”】
高中的同窗裏也有叫“莉”的， 叫“莉”的女孩子有細瓷的溫潤，點着素雅的淡彩。
喧譁的青春與荷爾蒙驅動的狂野對撞，騷柔的事故里，不見肇事者，只有逃逸人。
“莉”是被無端寂寞的那一朵，偷窺或者仰望，透過老式的木格窗訂製的畫框，看枝端的玉蘭開得遺世孑然，落得驚心動魄。
那時候學習踢球，飄浮地走位，不動聲色地遊弋，踢出繞舌的孤線球，避開封堵的人牆一頭撞進網窩……“莉”偶爾會駐足場邊，遠遠地望一眼，不置褒貶。沒有誰，足以策動一場痛快淋漓的攻陷。
有人偷偷地寫詩哩，藏在揉縐的軟面抄裏，杜撰一個鬍髭初初鑽透皮相的男人，情節俗套的英雄夢。不捨晝夜，雄兵百萬，於殺伐決斷間憐香惜玉，於獵獵風中展玄色大氅，裹緊裙襟涼薄的伊人。驄馬啾啾，氣貫長虹。
“莉”是每一個怯懦者的春秋大夢裏，不可或缺的紅顏與疆域。
考上京城的大學，謀得好職位，邂逅體面的外交官，“莉”順理成章做了參贊夫人。於碌碌爾等無關的全世界兜兜轉轉，一晃就二十年。
因了一場情變，“莉”病了，時而澄明通透，時而癡萌癲亂。她在都城經緯分明的衚衕裏散步，面無表情，目中無人。總想起《紅巖》裏的華子良，圍着渣滓洞的高牆風雨兼程的摸樣。“華”爲着信仰，爲着打破與重建的雄心壯志；“莉”爲着何事？不理世事人情的清濁，勘不破妄自菲薄的女兒牆，圍剿人性的陳詞濫調，無端將自己置於混沌？
疫情鎖困，網上開啓同學會。“莉”竟然參加了，安之若泰，依舊是讓人望塵莫及的模樣。一衆淺池的賴蛤蟆，口器很大，鬧得心煩氣躁，慫得一塌糊塗，活脫脫迷彩小坦克，水陸兩棲的活寶。“莉”啊，終究是爾等無法企及的癡妄！聽來襲擾的隻言片語，“莉”霎時就紅了臉和脖子，像堰塞大湖裏與藻類爲伴的火烈鳥。
她發來了細緻入微的照片：夕陽下的老房舍；光束中舞蹈的塵埃；枯瘦的上弦月；浮土間沒心沒肺的多肉……獨獨不見自己的身影，卻搭配錐心的文字。
細細回想，“莉”其實是被懦弱與膽怯所戧害。倘若某果敢兇蠻，預演一次丟盔卸甲的脫逃，容留不諳世事的“莉”，閱歷真誠看輕虛僞，學會薄情與決絕，懂得矝持與拒絕，何至於此？！
豎子無肝亦無膽，眼淺皮薄；癬疥之徒，耐得今生今世的奇癢！從始至終，是我們辜負了“莉”啊。
【與“莉”無關】
守戶的老狗，早已雄風不在，神情頹靡，眉眼低垂。
偶有異動，哼哼唧唧幾聲，昏沉倦懶，慣看風月如常，往來折返。既不晨起探索未知，亦無子夜巡查門戶。
惟一早一晚散步，興致還在，赴爬跟斗，匆忙且縝密。一草一葉，細嗅偵別，頑石枯根，皆撩起後腳，尿一認證，無外乎宣示存在：狗糞一堆，尿騷幾縷。那目光如炬的“法鬥”，看不順眼，撕逼只是時間問題。
入夜加班寫文，抓耳撓腮；狗臥腳邊，戲耍我散漫的人字拖。一房一燈，獨坐防心；一人一狗，互爲守護與忠實。何其相似的生態，類同的維度。
照抄老舊的分行，稚嫩隨興，拂亂節奏，休管他沆瀣一氣，即便如狗屎一堆，尿騷幾縷。曾經蠅營苟且，曾經淚雨傾盆，不避羞臊，可以佐證。曾有那一場風花雪月事，打馬人間，撓擾今生。其它的振振有詞，都是虛僞。
【一】
像等待一場
紛紛揚揚的雨
一幅淡淡淋漓的水墨
像等待一把枯瘦的琴
一雙拔弦的酥手
一串漫流的音符
一羣憂鬱的蝌蚪
亂
紛
紛
遊進時光的縐纈
其實等待的痛楚
早 已 綻 放
撒滿一池的落紅……
【二】
像等待種子破殼
雛芽刺透泥土的糾結
像等待嫩葉的手掌舒展
枝頭搶佔天空
花開如某種痛楚
等待果實碩圓
像等待愛
以亙古不變的方式
落
下
去
作孤注一擲地投奔
【三】
因了困守的名節
那一夜以雪爲證
晨曦如柔長的白色象鼻
纏繞成合圍之勢
我款款的浩嘆
擺脫夜闌的遁詞
于飛鳥之背
馱歸處女的霞色
這個想你的時刻
如 此 聖 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