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理解日

         

他早上起來的時候先是睜開了眼,看到天花板的皸裂裏爬出兩隻蜘蛛,一大一小,一前一後,徑直向臥室三面牆的夾角處移動。隨後消失不見了。夾角里沒有任何其他的縫隙,蜘蛛並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它們就那麼不見了。或者它們確實過於微小,在距離增加的情況下“隱身”了而已,他起初是這麼理解的。

等到他準備下牀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雙腿懸空在牀沿,兩隻腳並不能嚮往常一樣觸地,他雙手扒住牀幫,伸頭往下看,他的腳和地面之間還有一段距離,他無法估算這段距離,但是他覺得如果他反身趴在牀上,讓自己的身子順勢滑下去,他是能夠順利下地的。於是,他按照這樣的方式下了牀,站起來後,他能看到牀底的鋼條。他睜開眼的時候如果伸出手去,他是能夠摸到那兩隻蜘蛛的,他回想。

他的牀浮在臥室,他試圖推了推,沒有任何效果。他在原地愣了幾秒,那兩隻蜘蛛出現在他用來推牀的胳膊上,從肘窩處爬向手掌,很快又消失了。他把手掌放到眼前,自己審視了一番,已經變得有些不可理解。

他今天要去趕一場約會,地點在上班路拐角的咖啡館,他很熟悉那裏,環境從外面看很安靜,裏面從來都是零星的幾個人,他覺得這很適合去見一個陌生女人,總比那些嘈雜的夜市和凌亂的酒吧好得多。他收拾好自己,穿着比自己平時上班的衣服略微悠閒的衣服,一件牛仔褲和一件Polo衫,臨出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臥室,那張牀還浮在那裏,他下意識又看了看手掌,沒看到什麼。

女人比他到的早,坐在一張小沙發上喝咖啡,馬克杯裏是店員精心泡製的小熊圖案,乳白色的奶泡成兩個圓圈遊走在褐色的咖啡裏,是小熊的頭和身子。她沒看出什麼小熊,模糊的邊緣有些膨脹,她迅速地用小勺攪勻,白色和褐色融在一起,成漩渦狀。她從裏面看到一隻眼睛,她無法描述那是一種什麼眼睛,咖啡杯裏怎麼會出現眼睛,她盯着那隻眼睛看了看,它不是隻有瞳孔和眼白的球狀物,是有睫毛和眼瞼的完整器官。她的仔細也是爲了區分這隻眼睛是否與她有關,她揉了揉自己的兩隻眼睛,她確定自己的任何一隻眼睛都在,不存在哪一個掉進咖啡杯裏的情況。這令她更害怕了,她想起出門時的一些怪事。

她和母親住在一起,兩室兩廳的房子不大不小,她和母親一人一間,兩間臥室門對門,通常她只需要推開自己臥室的門,然後向前邁一步推開另一扇臥室的門就可以找到母親。但是早上,她連續推開了四扇門,依然是面對着自己的牀,牀上還有一個粉紅色的熊仔玩偶,是她前男友送的。她覺得這是誰在跟她開的一場玩笑,精心設計的什麼之類的,或者是某種懲罰,某種分手後仍舊留有破滅情感紀念物的懲罰。她始終沒想通,母親推開門,她纔看到相對亮堂的客廳,然後被拉回現實,她要去咖啡館趕赴一場相親。

她和他都不喜歡把這種事情叫做相親,他們厭惡這樣的事,但是又對陌生人本身和陌生人背後一系列的故事異常感興趣,今天的他們,也都算是奇怪的人。這讓氣氛增添了莫名的輕鬆,他們可以很輕易地找到某些話題。

他坐在她對面時,她還是盯着咖啡,他問,咖啡裏有什麼?她驚醒地擡頭,像是剛剛做了個夢,她說,沒有,在等你來。他們開始互相介紹,他已經想好了要問什麼,甚至提前想了幾天,工作、家庭情況、愛好、喜不喜歡看小說或者電影,能否接受婚前性行爲等,並且根據實際的長相再去選擇是否刻薄。但是今天早上的事情總是讓他感覺有些東西變了,他只問了對方名字,她回答,然後他再說出自己的名字。

他們靜靜地愣在那裏,咖啡杯裏的漩渦停了下來,他們幾乎是同時問對方,你覺得今天奇怪嗎?在她腦子裏也同樣模擬了很多問題,她的母親給她安排了很多相親,這是第四個,她總會問男方一些非常物質的問題,例如房子、車子、存款、工作、感情經歷等。她前男友是個無業遊民,她從沒有問過他一個類似的問題。但是這一次她同樣把這些問題故意忽視了,她先回答。

我在咖啡裏看見一隻眼睛。

什麼眼睛?他追問,並且盯着她的咖啡。

我不知道,說不出來,我感覺它在看着我,就在你來之前,她說。

我的牀飄起來了,他說,不是真正意義的飄,我無法推動它,它像是固定在某個東西上,但是你能從它的四周走動。

你覺得是什麼?她問他。

什麼意思?他說。

他們都可以感受到有些事情在發生微妙的變化,但是無法向任何人求證這種變化,他們之前所在意的事情隨着這些不可理解變得輕浮,在他心裏,他覺得一張牀能飛起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了,他甚至可以終身致力於研究它的原理,去找個東西解釋它。

你的臉上有兩隻蜘蛛,她伸手指着他的臉頰說。

他感到左臉有輕微的刮擦感,當她說到蜘蛛時,他又把這種感覺具體到十幾只腿上,他知道那是天花板皸裂裏的蜘蛛,它們一直在跟着他。

你能幫我抓到它們嗎?他說着向前傾着身子,把臉湊過去。

我試試,她說。

女人說完,蜘蛛爬進了男人的眼睛裏,她是看着一大一小的兩隻蜘蛛從下眼瞼翻進他的瞳孔然後不見了。

能抓到嗎?他問。

它們爬進了你的眼睛裏,你眼睛疼嗎?她說。

不,沒有任何感覺,他說,或許它們只是消失了,就像早上那樣。

他們開始變得興奮,她把早上推門的事也告訴了他,他沒有用沒睡醒和神經病來解釋這個現象,他覺得他們是第一批變化的人。她不贊同,她說她們只是在感受世界的變化。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說如果是這個樣子,他也許會找個老婆把奇怪的日子過下去。她笑起來說,也許我們壓根不用生孩子,就像你眼裏的蜘蛛,他們會憑空出現,從那些皸裂裏蹦出來。他們笑起來,咖啡館的屋頂因爲笑聲的震動變得輕薄,從四面的牆壁上脫離,像只氣球般浮起來,然後飄向空中。店員也跟着笑了幾聲,繼續忙碌着手裏的泡製咖啡。

沒了屋頂的咖啡館裏亮極了,太陽直射進來,她用手背遮擋陽光。

咖啡裏的確冒出一隻眼睛,它浮在表面,因爲刺眼的陽光,它跳出杯子,又從桌子上滾下來,眨了眨眼跑掉了。店員看到後從吧檯出來,彎着腰去追,他的帽子很低,擡頭看路的瞬間,他們看到他一隻眼窩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真有意思,他說。

我覺得要崩塌了,她說。

他想了想說,不,我覺得這纔剛剛開始。

他說完後,他們注意到桌子裂開了一個縫,從裏面爬出一些更加細小的動物,不太像蜘蛛,湊上去看,它們有胳膊有腿,正在嘗試直立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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