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巨人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回來已經兩天了,大雨漸小,泥沙從門口土坡衝到牆根的橫溝裏,堵了水道,父親穿着雨靴拿着鐵杴刨土,把院內的積水引出來,又用杴背在地上敲打,把地面夯實。他說到時候路好走,出去咱家這個道口,上了水泥路,就沒事了。我給父親打着傘,始終站在他的身後,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也不會猛地回頭,這幾天目光都沒有接觸。他胳膊上的黑色孝布不知道怎麼落了些泥點,父親盯着看了一會兒,又低頭忙活。他不讓我弄,要親自來幹,還打趣說,等他哪天沒了,就輪到我忙活了。

出殯的日子重新定好,爺爺在堂屋待了兩天,水果和肉都沒動,蘋果和香蕉還行,雞肉和魚有點招蒼蠅了。父親抱怨雨下的實在太大,老家屋子沒人住,門口的土路都鬧翻了天,一下雨,都像有魚似的,藏在一個個坑裏。爺爺堅持要回來,在醫院裏反覆強調這事兒,總和有什麼牽掛一樣,事實上老家已經沒人了,爺爺九十八歲,活過了所有同輩人,眼睛裏看過了一個世紀的變遷,不過他總說還差幾年,問他差幾年幹什麼,就只是眯着眼笑,眼睛本來就不大,眯起來一條縫,把話都藏在了裏頭。我問過父親爺爺好像在期盼什麼,不像是在等。我在醫院工作,見過的大部分再也無法出院的老人都是在等,像是死神的一隻手已經搭在肩膀上了,就等着輕輕拽走。爺爺不是,意外摔斷左腿後,住進醫院,年齡太大隻能保守治療,一個月後出院,不能下牀,父親買了輪椅,每天早上推他出門,逛公園,爺爺總說,也許到時候了,早點就早點,就是山不對,父親就勸他哪個山不是山,進了林子裏都一樣。爺爺就會不高興,拿着柺杖像發脾氣般扭頭杵父親,父親笑笑,但是也知道爺爺像是在期盼什麼。直到最後走的時候,在醫院裏,父親哭得不成樣子,爺爺已經失去意識,兩隻眼睛盯着病房的窗外,那些眼睛裏的話想說,也終於是說不出來了。

夜晚,淅淅瀝瀝的雨停了,蟲鳴接着就響起來,像是爲陰鬱散盡而歡騰,月亮從烏雲的罅隙擠出,把白光灑在老院門口。把爺爺貢品中間的香續上,我和父親出來,一人一個馬紮,仍是一前一後的坐在一片光裏,父親的頭髮霎時變得蒼白,竟不知是向來如此還是月光將其染了色。父親把我叫到前頭,我挪着馬紮過來,他放下最近的事,開始關心我,問我最近怎麼樣,我不在本地,請假兩天回來,又續了兩天,我回答挺好的,一來一去,寒暄過後,父親扭頭看我,眼神第一次交匯,我沒有躲開。他的眼睛裏像是隨時都隱漾着淚水,被月光照得閃閃的,但又不至於溢出來,就在一層虹膜的底部流淌着。父親說,雲亭山上有一片林子,是松針,樹又高又密,可那不是埋人的地方。我沒明白,說,好像聽爺爺說起過。在村子的東南頭,有一塊山頭,進山的路光禿禿的,路沿沒有樹,但再往前走,踩過幾塊突兀的石頭,林子就密起來,一直連到山的那頭。父親又說,你爺爺在那兒有個朋友。我問,在山林裏嗎?父親說,在大片松樹下面,之前他每年都會拎着一大兜喫的,就是我們給的那些口酥月餅啥的,走到深處,把塑料兜敞開,坐上一會,有時候是一下午,有時候可能是一夜,早上太陽重新照進林子裏再往回走。我說,什麼朋友呢?父親說,後來接到城裏來,就是我去,我按囑咐買好了東西,他看着生活好了,就說再加兩水果吧,我就買一串香蕉,有時候是蘋果,按他說的,回來後鑽進林子裏,找他說的記號。我說,爺爺還做了記號。父親把頭扭回去,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好像大了,也更亮起來,照得更清,父親的頭髮也變得更白了些。父親說,就是兩塊大石頭,疊在一起,像個座位,大概是你爺爺弄的,但是他哪裏有那麼大的勁呢。我把東西放在上面,敞開兜,也學着坐一下午,看看是不是有什麼猴子。我說,森林的好朋友。父親說,或者是什麼鳥,可能會飛過來喫兩口,也算是有個交待。我說,我在電視裏看過,有的人養的小動物,野生的,長大後回到大自然,但是還記得人,也會回來看看。父親說,我開始也這麼想,但什麼也沒有,林子那頭還是林子,我轉了一圈,怕走不出來就回去了。第二天,我老惦記這事,問你爺爺這是給誰喫的,他就笑,也不說。我就又回到林子裏,石頭上東西都沒了,找了半天,也不知道是誰拿走了。我說是什麼呢?

那林子不是爺爺跟我說過,是帶我去過。那時候我還小,大概沒上小學,喜歡在老家和爺爺玩,他身體還健碩,可以背得動我,能一口氣走到林子底下。他說,原來揹着人可真累呀。我就摟着他的脖子,用手勾過去摸他的鬍子,他從不拒絕,我也喜歡摸他毛燥燥的頭髮。林子深處不是林子,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擋着路,矗立在臉前那種,像是一片擱置的斷崖。爺爺會停住腳步,擡頭往上看,我也隨着往上看,石頭看不到頂,但是能看到幾棵松樹好像是在山頂附近斜插着。那時候我小,總感覺什麼都很大,也不真實。沒一會兒,我看到山頂變得矮了些,那幾棵松樹統統垂下了身子,彎起了腰,像是從天上往下掉,我也不害怕,就那麼看着。爺爺往後退了幾步,我看到一張臉也同樣垂了下來,石頭的眼睛,石頭的鼻子,石頭的嘴巴,有模有樣的。爺爺說,這是我小孫子。我才發現,那片斷崖,是一雙緊在一起的腿,巨人蹲下身子,好像是伸出手,胳膊也從石頭身上岔出來,把我和爺爺一併託到了後背上。就這樣,我在爺爺背上,我們在巨人背上,林子一下像紮在地上的針,變得渺小而又模糊,遠處是即將落入地面的太陽,一切像夢,不知真假。回去後,我答應爺爺保守祕密,再後來,我逐漸長大,世界變得可控而又規律,記憶已經模糊不堪,成了一灘不再粘稠的漿糊。

第二天,雞啼了我們就往外走,也分不清哭聲是誰的,都籠在院子上頭。父親把土盆摔的極響,接着把爺爺摟在胸前。門口的地瓷實,昨晚聊完後父親又拿鐵杴來回敲了一個遍,我想再談談林子裏的事,父親說埋在雲亭山的林子裏不現實,村子裏的墳不在那,那裏什麼也沒有,於是我沒再說什麼。

從水泥路走上岔道口,往右就是村裏的墳堆了,父親提前找好了地方,土不硬,幾下鐵杴就能挖出一個合適的坑。人都跟着,親戚我認不全,走在後頭,氣氛依舊凝滯,總感覺哪裏走錯了。我站定路口,往左看,雲亭山山林茂密,松針立挺,目光再放遠,能看到一塊白色的石頭擠在蒼翠裏,判斷不了大小,也像是一直就在那兒。沒一會工夫,隊伍走出了很遠,拐下了土坡,我小跑着跟,再回頭看,林子裏的白色不見了,我跟上隊伍,心想,也許是一隻鳥,巨大的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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