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上的父親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我向學校請了假,課暫時由新來的老師代着。驅車趕回老家時是凌晨一點,妻子睡眼惺忪地問了幾句,我答了幾句,父親重病,母親招架不過來,缺個幫手。僅僅是個幫手而已。妻子叮囑我,夜黑,高速無燈,有一段土路還在重修,總之注意安全。我嗯啊了幾聲,裹上大衣出門,下了樓又折返回來,上樓,在門口站了一會,好像忘了什麼,又好像沒有,再次下樓。坐進車裏,我心情平靜,好像一直盼着這一天,就是來的比預想的要早,父親剛過六十,常年吸菸,肺部疾病近幾年惡化成癌,反反覆覆,去年醫生說一定是奇蹟,癌細胞從豆粒變爲米粒,急劇皺縮,有大幅度好轉趨勢。今年入冬後,身體又像是觸底反彈,物極必反,開始說些胡話。人終有一死,月有陰晴圓缺。據母親說,沒幾天了,本不想通知我,知道我心裏有結,我說我早就大了,不是當初那個小孩兒了,現在也就這一個父親,如今又要死了,總歸要見一見的。

我姓李,我父親姓李,他死於1997年秋,大西北的戈壁灘上,礫石荒漠,黃沙四起,卡車已經在新疆把貨物卸下,空蕩的廂倉被風擊打出悶響,碎石從側面迎擊駕駛室,父親把持方向盤,在擋風玻璃沾染細沙後模糊了視線。片刻,玻璃布滿大片褐色,如成羣黏膩的沙蟲,雨刷應聲折斷,車脫離主幹道,徑直衝下深溝。溝內一片乾涸,石塊碰撞,縫隙擠壓,卡車像被蟹螯鉗住的蝦,死死掩埋於黃沙。一個月後,倒置的車輪重現膠皮,父親被發現時已只剩白骨,彷佛被什麼所侵蝕,時間像起伏的船,從海底衝上岸灘,走時裹着燈芯絨的黃色夾克,面色殷紅,神情怡然,鞋帶了兩雙,帽子是時潮的藏青色貝蕾帽,卻已無歸期。不記得父親走時說了什麼,也不記得曾經許諾過什麼,甚至上述的經歷都在涉嫌造假,時值五歲,父親走了,事實簡單,沒那麼複雜。

碾過碎石土路,車子駛上高速,我把車窗降下來。月亮渾圓,啃咬着路的盡頭,夜像一道鋪平的布,我在布上,往月裏開,月時升時降,汽車轟鳴,我踩到160,生怕父親死在我的前頭。父親姓王,躺在病牀上,母親握起他的手,一定在低聲細語,請你等一等,他沒等到自己的父親,請你再等一等,讓他看一眼。母親是個敏感的瘋子,我不記得她是如何輕易地接受死於大西北的父親,又如何快速地愛上躺在病牀上的王姓父親,也許在兩個父親之間,她還有其他的男性,我不願去想,也一直懷着糾結的恨意,沒人告訴我,爲什麼父親的樣貌會突然發生變化,稱呼是早已敲進家裏的鐵釘,鐵釘還在,家卻在腐蝕中坍塌了。我曾一度叫不出口,儘管王德彬對我很好,也沒有再和母親養育其他的孩子,也正是這種一切都沒變,卻一切都在消失的感覺讓我始終無法接受。王德彬殺了李建國,我的父親被取代了,抗爭也總會麻木。王德彬說,我沒有生育能力,換句話說,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唯一。這顯得多麼厚重而又堅定的禮物,我沒有不接受的理由,2000年的春節,王德彬在小區院子裏點燃了一株炮仗,火光四濺,煙霧隨着引線擰成繩,幾乎隨着昇天的巨響,我說,爸,我好想你。

四個小時後,月亮泛白,隱入一片新生的雲裏。眼皮有些支撐不住,我點了根菸,緩下車速,按照導航的指示駛入匝道。出了高速,道兩旁是架起的梧桐,普遍沒有頭頸,冬栽夏活,每兩年挪移一次,像是某種儀式,路我竟也找不清了,繼續跟着導航往人民醫院去。妻子路上發了兩個消息,沒敢打電話,生怕讓我分神,我纔看到,並抓緊回覆過去,報了平安。妻子小心翼翼,從來不問父親的事,我懷疑母親跟她講起過,又毫無證據。你跟你父親不是一個姓,她說。是,我說,我和我媽還不一個姓。從此她再不過問,一副我好像突然懂了的表情,又小心翼翼地做起事來,我喜歡她的小心翼翼。信息回了過來,問我父親如何,我沒回,在住院部樓下的食堂買了兩籠蒸包,兩份小米粥,我不餓,什麼也不想喫,也不知道父親喫不喫得下。

上了15樓,雲徹底顯了出來,月亮還在後面掛着,像個多餘的背景。病房兩張牀,只有王德彬一人安靜地躺着,另一張空着。母親接過我手裏的飯,擱置在窗臺上,王德彬還沒睡醒,側臥在病牀,背對着我。窗簾大開,第一縷陽光即將射進來,落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我能看到藍色碎格地板上前進的光邊,一種緊迫感湧上來。母親說,他還沒死。我扭頭看母親,她頭髮濃黑,肯定剛剛焗過,額頭邊緣還有幾塊暗色的皮膚,法令紋很深,但並不明顯悲傷。我說,都還好吧?母親說,有時候說點什麼,有時候不說,就那麼躺一天,上午八點扎左手,今天是右手,左手留置針鼓了,我剛給他拔了。我嗯了一聲。我想,我來幹什麼呢?我坐在旁邊的空牀,母親也沒再說話,只是站在牀尾。我感覺很困,整個人還在高速上飄,落地後的腳跟都是麻的,我來幹什麼呢?過了一會,母親說,你別恨他了。我愣住了,拍了拍屁股底下的牀說,這人去哪了?母親說,走了。我說,出院了?母親說,半夜三點,家屬擠在屋子裏哭,人蓋了藍布,叮鈴咣鐺的,就這樣,你爸還是沒醒,太累了。我說,嗯,可能是太累了。母親問,你路上累嗎,倩倩好嗎?我說,都挺好的,沒事。我掏出手機,給妻子回了信息說,我爸躺着不動,睡得香,我也想睡一覺。妻子接着回了信息說,你別嚇我。我才發現可能是回模糊了,於是又回過去,喘着氣的,目前挺好的。我又說,媽,需要我做什麼嗎?

八點,醫生準時進到病房,把王德彬翻了個,摸了摸他肋下的胸腔和雙肺,問了母親一些情況,母親模棱兩可地回答。期間王德彬睜開了眼,瞟了我幾下,我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也是寬大,小拇指勾着我的手背,透過嘴巴微張的縫隙能看到舌頭的抖動,但聽不見音。我說,我來看你了。母親幾近落淚,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或者他還能聽見什麼。我放下他的手,等醫生走後,護士在他身上重新插滿塑料管子,氧氣面罩蓋在頭上,上方插座裏半管液體咕嘟起來,像燒開的水。母親說,你看,他還能幹點什麼。我說,我不恨他,他是我唯一的父親,我也不想失去他。母親隔了半天才說,謝謝你。

我們之間的對話陌生得可怕,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切入點。母親把鑰匙交給我,讓我回去睡會,再把家裏的存摺拿出來,我路上也帶了一些現金,給了母親,又說,媽,等我爸好了,讓他給你焗頭髮,都抹頭皮上了。母親應了聲,我看了看王德彬,他睜着的眼睛閉下來,又睡着了,我才離開。

2

車開進老舊小區的大門,卡在一側,我勉強在牆邊停好,下來,往樓上走。家在五層,樓梯間堆滿了雜物,廢舊的紙箱像是樓梯生出的散亂的蘑菇。小心跨過去,打開門,屋裏所有的傢俱都好像不在原來的位置上,沙發挨着窗戶,電視在電視櫃旁的地毯上,客廳中間有一個大紙箱,透明膠帶封了一半。往裏看,臥室的衣物也散落在牀尾,牀頭櫃上一盞赤黃的燈,還在亮着微光。我給母親去了電話,我說,家裏進小偷了?母親說,房子我都想賣了。我說,治病嗎?母親說,嗯。我說,能治好嗎?母親說,臥室還有個箱子,你找找,裏面的存摺你拿出來,你父親的東西也在裏面。我咯噔一下,我知道母親說的是誰。我掛了電話,往裏屋走,在牀尾和牆根的角落裏找到了一個發黃的鞋盒。我打開,拿出裏面的存摺,和一本書頁也早已泛黃的本子,盒子裏還有一枚藍色的胸針,黑色的鋼筆。這個本子我以前好像見過,封皮原本應是暗紅的皮革,現在是磨砂狀,摸上去硌手,紅繩從封底翻上來,串在書中的某一頁。挑出紅繩,翻開第一頁,我在牀沿坐了下來。

路上飛石居多,窗戶不能大開,時而有碎石擊中頭部,左眼眉峯於下午三點十五分被利石劃開指甲蓋大小的口子,血流不止。停在路邊,在一水坑做了簡單清洗,包紮好後,上車尋找,並不是石頭所致,尖銳金屬黑褐色成刀片狀,正落腳底。拾起來察看了一番,沒見過附近有何同類器物,也萬萬不得再開窗,總是緊閉,風沙大時,便將車找一處背風谷,開進去臨時停避。谷中風蕭嚇,像是誰在大聲嗚咽。見過豺狼虎豹,卻頭一回聽近乎人的吟叫。下來燒一壺開水,又覺得像是誰在唱歌,歌聲順着谷井徑直而上,盤旋,迴轉,是山川的鳴響。過了谷坡,就是一片大漠戈壁,過了戈壁,把貨卸在烏魯木齊,大概休息兩天,就可以折返了。當然,起初我是這麼想的。

我沒有趕在夜裏下坡,生怕夜風猛烈,路途也並不熟悉,也怪我尋了一處短路,只好硬着頭皮往前走。車在一處山堆頂停好後,熄了火,我拿着電筒下來,找了兩塊稍大的石頭墊在後輪。環顧四周,遠處的星從戈壁灘升起來,狼吠像是從升起來的星中傳出,遠,但聽得極清。爬上車,熄了電筒,恍惚中聽到蟲鳴,像是在院子裏的長椅上躺着,看妻和子在捉蛐蛐,趴在踝高的草裏,手背弓起來,猛地撲下,捉到幾隻螞蚱,又笑着放掉,兒子說,手心好癢,爸,你給我撓撓。

月亮在銀河之上,圓得像一張桌子,桌面花紋緊湊,也好像是裂紋,展示着什麼又藏着什麼。遠處響起幾聲狗吠,接下來是雞鳴,鳥叫,吵鬧聲,碎語聲,妻的歌謠和兒子的小呼嚕。再靜下來,只有風聲,卡車兩側篷布時而掀起的呼扇聲,再無其他。

深夜裏,總是有一道白光從前擋玻璃照進來,迷糊中睜開眼,循着光,我看到月亮在往下落,漸漸變得巨大,彷彿要擠進駕駛室中。車窗突然發出聲響,不像風,也不像石塊的撞擊。我按開手電筒,一雙手摁在駕駛室外的玻璃上,我猛地向後抻着身子,一張臉從兩手之間探出來。我仍記得,那是一張同樣佈滿裂紋的臉,如戈壁灘的碎谷,頭髮凌亂而蒼白,溝壑從額眉間驟然生出,乾裂的嘴脣起着糙皮,老人的眼睛像兩隻玻璃球,映着月光,藏着黑眸。他在說話,我聽不見,於是打開門,風把我們往一側頂,老人緊緊捉住我的胳膊,我架住他的身子,繞過車頭,推他上了副駕駛。

坐下後,打開車內的頂燈,老人鬥起胳膊,蜷成一團。他穿着灰白色發亮的棉衣,上面還有一些印花,我認不出內容,棉衣寬鬆,老人像其中的衣杆,乾癟,但直立,腰板還算硬挺,倚着座椅哈氣。簡單的交談後,得知老人好像已經糊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搞不清楚爲何出現在此,裹着棉衣,像流浪戈壁一塊行走的石頭。他說,我從那裏下來的。我問他什麼意思。他指着斜掛在天邊的月亮說,就那兒,我從那下來的。我說,月亮。他說,對。聲音顫顫巍巍。我等他繼續說。他的睫毛很長,耷在眼角,突然問我,我說的話你能聽懂嗎?我說,能。他說,那就好,1969年,阿姆斯特朗在那裏踩下了一小步,那也只是你們看到的一小步,我是同行的十二人之一,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美國國旗插在一捧土裏,土是從地球上帶過去的,粘性大,可以堆在一塊,旗杆硬挺在上頭,那裏沒有風,旗子就那麼斜着,就像鋪在地上。我說,老人家你住哪裏,我把你送回去,你再好好想想。老人說,腳印不止這一個,我們都踩了,還比了比誰的腳大,笑聲在頭盔裏像哭,玩夠了,我們往回走,有人提議去月球的背面看看。來都來了,這句話我們都聽得懂,於是一起往月球的背面去。我們排着隊,有一根麻繩在腰間繫着,誰快了誰慢了,都不重要,我們都在一塊,跳着,挪着。你知道那裏有什麼嗎?我說,一會兒天亮了,我還要繼續趕路,去烏魯木齊,照地圖,還有十幾公里,有一處村子,我把你放在那兒,您看可以嗎?老人說,有一道光從頭頂射過來,我們都趴下了,生怕被什麼東西砸到,起來繼續往前走,陰陽兩面相隔,界限明顯,跨過去時,我感覺自己被什麼東西割了一下,渾身都緊張起來,說不清。我現在說的話,你能聽明白嗎?我說,我這裏還有盒泡麪,你等我燒壺水,天快亮了。老人嚴肅起來,說,我說的話,你能聽明白嗎?我說,阿姆斯特朗我聽過,月球太遠了,我車上還有一批鋼條,期限不多了。老人說,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在說英語,英語你知道嗎?我感覺自己就是阿姆斯特朗,我們十二個人,在月球的背面被陰影包裹,漸漸地,好像就只剩一個了,四處找不見其他人,麻繩前後還在懸着,用力拽,摸不着下一個人的屁股,光隱沒了,月球在極速轉動,我站在原地,黑暗拖拽着我,我被拋棄了。

母親來了電話,說王德彬要和我說話。我合上本子,下樓去了醫院。王德彬倚在牀頭上,自己拿着呼吸面罩,見到我進來了就把面罩放下,笑眯眯地看我。我說,爸,你戴上。他說,沒事,我這會感覺挺好的。我說,那就好。母親把存摺接過去,說再去取點錢就出去了。隔壁牀還是沒有人,下午的太陽低矮,暗橙色的光鋪滿了整個屋子,他示意我坐下,然後說,其實也跟吸菸沒關係的。我說,我知道。他說,人總有這麼個時候,我不想讓你來的,還應付得了,但是你媽說,遺憾不能再重複了。我知道也取代不了,心裏也一直有愧,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我說,爸,我都不記得了,我就你這一個父親。他重新戴上呼吸面罩,眼圈紅了,又放下說,等我好了,和你媽給你們看孩子。我說,躺下吧,又說胡話了,我哪來的孩子。他說,倩倩好嗎?我說,挺好的。他半躺下,繼續說,我最近老做夢,夢到一處戈壁,一望無際的沙子,光若隱若現的。等我一會給你做個排骨,下午剛殺了羊,我讓飯店留好了。我說,躺下吧爸。他照做,今天的吊瓶打完了,手上又鼓起個包。我幫父親墊起枕頭,他重新戴上呼吸面罩。沒一會兒就又睡着了。

我靠着窗臺,從兜裏拿出手記,繼續讀了起來。

3

老人自言自語,頭向後一沉睡了過去。我啓動引擎,想盡快把老人送回去,在天亮之前趕到村子,附近沒有其他居所,我篤定老人是從那裏走失的。從山道往下淺入戈壁,路基寬闊起來,車輪不停顛簸,兩盞車前燈射出的光夾住黑漆漆的路面,碎石被輪轂擠壓飛向一側。

阿姆斯特朗,阿姆斯特朗,老人嘀咕着,不像是中文,又說了幾句夾雜的英語,我實在聽不懂,便搖他的身子,跟他說,我現在送您回去。老人猛地睜開眼睛,說,向北五公里有一處風蝕石,月食之日,過了石頭,你會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我說,大概半小時,就到了。老人把頭探向擋風玻璃,用手背擦着內側,說,我當時就戴着這個,頭盔鋥亮,我一直往回跑,和交界的光比賽,不知怎麼被絆倒了,頭盔的玻璃全是裂紋,就要喘不過氣了。我沒有理他,皮卡在黎明前飛馳。他說,今夜沒有黎明,你我行駛在月球表面,坑洞是你心裏的窟窿,你多想逃出去,就有多少洞在等着你,你往前看那片光,平面的光。等我爬起來,看到他們在我前面狂奔,踏進登月器,一個個圓形的蛋,火光從蛋底迸濺,他們升至半空,爆炸聲一定有,但聽不見,煙花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我順着他說,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死了,阿姆斯特朗,也死了。他說,你終於聽明白了。我說,繫上安全帶吧,車子顛的不行。他說,阿姆斯特朗沒死,我就是,我是他們任何一個人,我也是你,油門狠狠踩下去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還沒亮,老人打起來呼嚕。我想起電視機裏的那幅畫面,阿姆斯特朗站在月球的宇航服裏說,我們進了一小步,兒子問我,他踩在哪兒了。我告訴他是月球,就是我們頭頂上看見的那個,兒子繼續問我,那裏有什麼。我答不上來。如果老人是真的,我興許可以多問問,再回去告訴兒子,那裏是不是有嫦娥啊,月兔啊什麼的。想到這裏我笑出了聲,老人還在打呼。時光即將錯位,我把皮卡開到天上,道路斜着往上卷,我從後視鏡看,風蝕石上粗下細,像個被支起來的帽子。老人醒了,說,就快到了。我說,到哪了?老人說,你看看腳下。

我感覺車體騰空,輪子攀爬有力,陸地在後視鏡裏越來越遠,天亮起來了,光一併留在身後,前方是無盡的黑暗,和碩大的月亮。

母親拿着繳費單回來,我問她本子的事,母親說是父親寫的小說,從來沒有給人看過,她讀過幾遍,但是沒看懂,最後人到底去了哪,說不明白,還少了幾頁。我仔細往後翻,確實少了兩頁。我問母親是什麼時候寫的。她說父親經常趴在桌前,一定是寫了這些,大概是出事之前,本子是從皮卡里找到的,但不像是皮卡上寫的,她也從來不問,就當個念想了。有些文字活得比人真實,不過也很久沒看,看了又有什麼用呢,母親最後說,我有時候也覺得是被拋棄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捏住書頁,翻到缺失後的那章。

趕到醫院的時候,老人已經去世了,隨即又趕到派出所,沙鎮不大,來去不到十分鐘。警察先是排除了他殺,沒有明顯外傷,不是鈍器所致,但也無法判斷我的表述是否屬實。他們問我的我都答了,半路遇上,老人很奇怪,言語詭異,說來自月球,不是外星人那種,是去過月球,是阿姆斯特朗。警察一陣怪笑,打量屍體,拉上布袋拉鍊,說我可以走了。老人身份查明,是臨鎮的牧羊人,性格孤僻,從未出過小鎮,距此有一百二十公里,我這一趟,大概是他人生最遠的距離了。我不信,告訴警察,黎明時在風蝕石那踩下油門,可以令汽車騰飛,鑽入夜空。警察看我的眼神變了,兩個人要圍過來,我沒再說下去,轉身出了門。老人在斷氣之前說了一串英語,我感覺奇怪,剛纔倒像是到了某個地方,遍佈灰色巨坑,再往前走,過了陽面,被什麼東西吸住,我和十一個人站在月球表面的凹坑裏,他們膚色各異,我們用無線電對話,頻道也不一致,可以交叉交流。環形的光帶圍繞月球,我們做了回去以後的打算,我想一口喫下一整個熱狗,夾滿番茄醬,我是阿姆斯特朗,站在月球的迎光面,太陽即將被地球遮住,月食五分鐘後發生,你我都將不見。

4

夜裏,我留了下來,母親回家休息了。王德彬還算老實,打完針後只是側臥着。隔壁病牀來了一個老頭,不停地咳嗽,他咳嗽幾聲,王德彬就咳嗽幾聲,像是會傳染。我反覆琢磨父親的手記,拿起來又放下,後面應該還有內容,但是都撕掉了,我往後圓,父親像是登上了月球,又像是瘋了一樣,一頭將卡車駛入戈壁灘谷,死亡不知道用了多久,被發現時,右手還在拿着鋼筆。這不太對,我退回去重新想,父親做了個夢,老人根本沒有出現過,戈壁太過孤獨,父親失了心智,警察,小鎮,任何可以當作出口的媒介都是妄想。甚至父親在出發前就將謎底寫好,一千二百公里,一個人,他不可能活着回來,他把自己想象成勘探古蹟的隊員,攜帶着任務的實驗員,原子彈的開發組,衛生髮射基地的研究梯隊,不過,事實上他只是一個載滿鋼筋鐵板的皮卡司機,冒險是想象的,逃離纔是目的。也許他跟母親吵了一架,被發現印有情人的照片藏於皮夾的內襯,或許是因爲錢,因爲犯罪,因爲沒有因爲,他的卡車上什麼都沒有,只是一路西北,把油耗盡,讓自己自然乾涸。

王德彬醒了,他說,明磊。我應了聲。他說,你在看那本手記嗎?我說,我父親留的。他說,我也看過,你知道他在寫什麼嗎?我說,小說吧,也沒留下什麼了。他從牀上下來,動作極爲輕易,走到窗前,我們並排站着,窗外明月高懸,冷清。他說,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嗎?我說,什麼?他打開窗子,風湧進來,隔壁的老頭不咳嗽了,家屬罵了一句又打起呼嚕,他們都不像病人,只是留在藥水屋子裏的過客。王德彬說,我告訴你。

回到風蝕石後,你父親不甘心,本應驅車往右走,從一條窄路過去後便能看到烏魯木齊的邊,但是總覺得前一個黎明的感受頗爲奇怪,於是把車停在原地,等了一個白天,總期待誰能再敲一下車窗,把他叫醒,但是你父親知道自己是不會醒了。他等夜幕降臨,月亮再次從地平線的亂石中升起時,加大油門,皮卡撞擊倒置的石塊,車頭變形,殘土置於前擋玻璃,他打開雨刷,敞開蓬布,巨大的翅膀撐在皮卡的兩側。他向着月亮飛起來,老人的驚呼聲再次傳來,副駕駛沒人,他透過後視鏡看自己的面龐,凌亂而蒼白的頭髮,乾裂的嘴脣,溝壑遍佈的褶皺,他就是老人本身,李建國就是老人本身,你父親和他的卡車,踏着光橋,落入月球。有什麼東西在他身上發生着,他下來,腳踩在阿姆斯特朗踩過的腳印上,那是一步殘破而又清晰的腳印,他低下頭,呼吸從頭盔面罩裏吐到玻璃上,他大聲呼喊,聲音只得在頭盔裏迴轉。他的衣物巨大,亮白,複雜,你父親擺弄着袖口,其他人從月的暗面衝出來,慌忙逃離,他站在原地被一點點挪移的黑暗侵吞,又像掉入水中,浮在六分之一的空氣裏。你父親再次大聲呼喊,可嘴裏全是英文,他是阿姆斯特朗,是見證人類奇蹟的太空人。可他心裏想的全是戈壁,大漠,來時的路基,道旁樹,高速路口,小鎮,村莊,草裏的蟲,英華和你。月食開始時,地面開裂,你父親低頭往下望,把腳趾儘可能勾起來,濃滾的黑霧騰湧,吸抽,他被抓住四肢,迅速吞沒於月球中心,意識受到擠壓,空間脹裂,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後悔,還在奢望一雙敲打車窗的手,或是劃裂眉峯的金屬。他覺得他誰都是,又誰都不是,他消失了,於世界之於無。

我只是在聽,不知道該說什麼。倩倩發來信息,都還好嗎?她問的和昨天一樣,好像我纔剛來,又好像我還沒到。我回復過去,都還好。她說,你擡頭看看月亮,今晚有月食,現在是紅色,像個棗核。我往窗外望,月亮把黑夜掀起一個邊,開始遁入其中。王德彬接着說,你看看我。我扭過頭。他說,書的後半部分我撕了,現在告訴你了,五分鐘後,你的母親會推門進來,醫生會宣佈我的死亡,月食結束,我不會離去,也不會讓你輕易找到。你不用理解,衝入沙溝的皮卡是一堆白骨,不是我,我是老人,是阿姆斯特朗,是你的父親。

醫生把窗戶關上,儀器緊接着堆在牀邊,護士按住王德彬的胸口,他像是從沒起身,呼吸機和除顫儀全部用上,有節奏的響聲自胸口發出。隔壁的老頭又開始咳嗽,家屬還在打呼,王德彬的死亡過程影響不了任何人,我還在看月食,夜徹底掀過去,母親衝進門來,這回只有她再次錯過了父親的死亡。

我手裏緊緊握着皮革的本子,後面的一切我知道了,但我無法理解。倩倩發來了信息,都還好嗎?我盯着屏幕看了許久。醫生推開我,示意我讓一讓,我退到牆角,王德彬的眼睛沒有徹底閉上,他剛剛還在和我對話,碎語在病房裏瀰漫,我是誰,他是誰,發生了什麼。死亡的氣息是溜走的,母親抱着我哭,我感覺父親又走了一次,卻又來了一回。說不清楚。我望着窗外的月亮,總感覺月亮也在望着我,它嶄新,重生,是球,是點,是落,也是升。

我漸漸不相信1997年秋的戈壁荒灘,父親的死更像是一本小說,虛構得極爲真實,王德彬完成了某種任務,母親從悲痛中迅速恢復,我跟她說,那天父親好像回來了。她說她決定好了把房子賣了。我說王德彬最後一刻像是我的父親,我和他對話了。她說,你真的長大了,還有謝謝。我不再多說。

一年半後,倩倩懷孕生產,母親早已同住,我把王德彬的遺物和父親的放在一起,總是期待他們還能發生點什麼。我反覆看阿姆斯特朗的登月視頻,企圖在視頻的四個角落發現一個開裂的大地,花白而又滄桑的老人,努力在頭盔背後阿姆斯特朗的臉上看到父親的一絲關於。

生活歸於平靜,在李月恆三歲的夜晚,月食再一次發生,我抱着他在樓下看,當月再次消失,月恆扭頭,以一種成人慈祥而沉穩的笑面對我,我感覺在他的臉上集中了種種不可思議的舊事,我想叫他一聲父親,又因爲過於離譜而把自己逗笑了。倩倩上前摟住了我,說,都還好嗎?我說,都還好,月食已過,一切如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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