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烏龜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 第三期寫作活動


1

你正蹲着,抱起胳膊,盯着一隻烏龜。

橢圓形玻璃缸裏,水過半,水草勉強插在細薄的泥沙,烏龜墨綠色,四肢伸出,輕微划動,撥亂凝滯的水,像一隻金魚般被對待。那是麗麗留下的金魚窩,金魚昨天死掉時她哭得很兇,你很會安慰,並和她一起把金魚埋在了宿舍樓外的樹下。金魚2元一條,烏龜5元一隻。麗麗告訴你應該把水倒掉,或者留下一層,烏龜不會呼吸,它們只會憋氣,可以憋很久。你很聽話,拿起玻璃缸,傾斜,並齊手指蓋住缸口,水從指縫流進臉盆。現在好了,水草倒在泥沙上,烏龜趴着,沿着缸壁爬了一圈,像在大口呼吸。你也輕鬆了,跟着它舒了口氣。玻璃缸放在屬於你的小書桌上,你把它推到右上角,化妝品成了背景,變得模糊。你回頭看,麗麗坐在屬於她的書桌前喫薯片,刷電視劇,咯咯笑,關於金魚的悲傷她已經忘了。光從半人高的窗口潑進來,室友手機裏發出磁性、深沉的男聲。這是一個無課的下午,你剛從校外帶回一隻小烏龜,在手心裏捧了一路,男人把你放下後,你小心翼翼,進了校門,進了宿舍樓,進了寢室。圈圈,你自言自語,敲了兩下缸壁。

男人是你的老師,大你二十歲,你叫他王導,導彈的導,每次你從嘴裏吐出這個字的時候,都覺得堅硬,很容易想到攻擊,戰鬥,遠處的硝煙,倒塌的房屋和無家可歸的人。他說別這麼客氣了,就叫王哥,或者老公。你喊不出口,他摸着你大腿的時候,你知道自己其實是在矯情,你喜歡看他自以爲是,好似掌控着一切,你嘴角上揚地踏進戰場,背後戳他的脊樑骨。你說,好的,老公。一陣酥麻從大腿的表層泛起,是他顫抖的手陷進肉裏,準備包裹你,被你包裹,又一次,再一次。你見過他老婆,另一所學校,戴一副玳瑁眼鏡,個子不如你高,長相臃腫,你看過一次就放心了,你覺得男人永遠也不會跑掉,他像是死死地焊在你身上的,他合法的誘惑已經是一灘失敗的泥,他一定只想逃離,但你還不甘心。事後,他喜歡在車裏點一根菸,你獨自收拾殘局,把內衣撿到身上,直到你們變爲師生。車開出地庫,沿着路邊緩行,你看到街角有幾個白色的盆,裏面擺着密密麻麻的烏龜。車窗降下,你探出腦袋,男人索性停車。你們下來。

戴鴨舌帽的男人坐在馬紮上,用小網兜撈起烏龜,從一個盆到另一個盆,像是挑揀,篩選。你蹲下,問了價格。5元一隻,鴨舌帽說。男人也蹲下,買給了你。你挑了一隻,你其實不喜歡動物,但是挑得仔細,你是做做樣子,你知道小動物對男人來說無所謂,但是喜歡小動物的女生對男人是致命的。他站起來付錢,眼神也一定離不開你,你的顱頂,激烈對撞散開又紮起的馬尾,透過T恤的領口淺露的乳白。你站起來,挽他的胳膊,你們重新上了車,繼續在馬路上閒逛。他講了關於烏龜的幾個小故事,你沒記住,一直看着窗外,他說到西遊記裏師徒幾人踩在烏龜背上渡江,你纔回過頭來,說覺得自己就是在烏龜背上的人,眼下是一片翻江倒海。他被你逗笑。你終於還是拎出這個話題,你問他什麼時候離開那個臃腫的女人,你不想一直待在島上。他接了個電話,另一隻手的食指豎起,貼在你的嘴脣,雙手離開了方向盤。車子自行滑動,你也很識趣,繼續看向窗外。奶茶店,網吧,旅館,牛肉湯,米線,水果攤,串串,你們已經深入了城市的腹地,正在小腸裏蠕動。車速降到最低,停下,他間歇扭頭看你,你餘光看他。他說,我知道了,行,好的,我在忙,明白了,可以了,回去就辦,我在開車。你笑了,他說的大概只有一句真話。等他掛掉電話,側身吻你,你不接。他強行扭你的頭,你咬他的嘴脣,他大笑。這也很好,他一定覺得你還是可掌控的,你心裏明白,你已經準備行動了。你對他回笑,嘴脣發澀,拿手背抹來看,是血,你把自己咬破了而已。

你往玻璃缸裏撒進了魚食,一粒粒焦黃落在烏龜背上,它露出頭來,又開始貼着玻璃缸繞圈。它很有活力,據說能活一百年。一百年有多長,你覺得那只是一個說辭,一個藉口,或者一個假象。你的父親又聯繫你了,說你弟弟的事,你吼着說讓他去死吧。你的父親沒有吼回你,他哭哭啼啼,令人厭惡,像個無能的笨蛋。你掛了電話,又去了西京醫院,把男人賜予你的生活費其中一部分再次變成一把裝進塑封袋裏的粉末,跑到快遞站,寄了出去。地址你沒寫全,快遞員喊住你,你才重新寫下,臨海縣石林村27組,括號,大石磨處。寫完你站在原地,像什麼東西從體內抽離,如釋重負,你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

夜晚,麗麗又沒有回來,你懷疑她租了房子,你沒問過。你和往常一樣,閉上牀簾,把自己封在長方形裏,接着又拉開,你想象着此時麗麗和一個男人赤身裸體抱在一起的樣子,男人年齡不小,肚子很大,臉上橫肉流進脖頸,你覺得噁心,也慶幸你的老師還保持着健壯。你打開手機,給小幻熊發了信息。

我室友又出去了。沒回來。

你抱着手機看了時間,十點二十二分。老師的信息一共有四條,問了烏龜。問了你明天的安排。說他衣服上味道濃了,差點發現,讓你別用香水了。又說想你了。你都沒回。

今晚又不回來了嗎?你這個奇葩室友。

小幻熊總能秒回,你不自覺地笑,你喜歡他的用詞,每次總順着你說。他補充道。

那你又孤獨了,要我陪你嗎?

你盯着熒幕發呆,回覆。

要。

你放下手機,踩着鐵梯下牀,去了衛生間,把水潑到臉上,照了鏡子,重新回到牀上。你覺得自己剛纔看到的不是自己,你已經不太認識自己。你躺下,拿起手機。

我又寫了一篇小說,是個謀殺的故事。你想聽聽嗎?

好,說說。

一個男人殺了自己的老婆,用菜刀剁開了她,像處理一隻雞,女人被肢解,然後分塊凍進冰箱裏,零下17度,一個晚上,女人就只是肉塊了,梆梆硬的肉塊。

你真殘忍。

不過我還沒想好爲什麼。

是,總要有原因的。

你覺得爲什麼?爲什麼會殺人。

爲什麼?

原因,你說的原因。是什麼讓一個人如此恨另一個人?也許你可以給我靈感。

你回答不上來。小說離你太遠了,不過你喜歡他不停追問你的那些句子,一個詞一個詞敲進你的心裏。自從認識他時,就這樣,似乎他一直在,但是又捉摸不透。你不知道他的職業,他的樣貌,他的家庭,他的生活,甚至他的性別,你也不關心,你甚至會覺得他只是一個全自動回答的人工程序,是自己在最孤獨的時刻發瘋一般撰寫的,又置入的。但是他有時候比那個佔有你的男人更可靠,更真實,你喜歡這種感覺。

不愛了。你回覆過去。

不愛了就要毀滅嗎?

不愛了,是的,我想是這樣的。你斬釘截鐵地回覆。

很好,你真聰明。愛情總要付出代價的。

如果不是愛情呢?

你是說單純一場謀殺嗎?

你放下手機側過身子,眼皮開始打顫。你還是拉下了簾子,把自己裹進更小的黑暗。手機震動,你沒管,隨即不停地震動。你眯着眼拿起來,男人打來視頻,你掛斷,對方發來。

你還好嗎?

你不怕老婆發現嗎?

我想你。

知道了。睡了。

烏龜好嗎?

它叫圈圈。

你又看了眼小幻熊,他沒再發來,信息留在上一條,你覺得受到尊重,很安心。於是給他編輯了一條信息回過去。

我養了一隻烏龜,在玻璃缸裏,叫圈圈。

沒過多久你就睡着了,睡前手機裏的信息有兩條,你都看了。男人說,明天還想和你做,現在就想。小幻熊說,喜歡這個名字。故事沒有愛情,單純是一場謀殺。

2

麗麗把你吵醒了,你先是聽到門鎖的聲音,木門的吱啞聲,鞋底和鐵梯的碰撞聲,然後是哭聲,很低,儘量不吵到你。你還是醒了,她的悲傷又回來了。夜黑得正濃,你下牀開燈,光霎時亮起,眼底被白衝擊,散去。你爬上去安慰她,她決堤了。你們抱在一起,她的雙手勒緊你。她在嗚咽中說了,混蛋,分手,無恥,騙子,王八,一類的詞彙,短促,緊張,身體顫抖。你大概能猜到,她以後不會夜晚出去了,她租的房子塌了,你心裏暗喜,又很同情她。她說,男人都去死。你附和着,男人都去死。你在等她安靜下來,同時你想起那些死,弟弟那裏的死,小幻熊那裏的死,現實內外的,故事內外的,你起了別的心思。如果你不能那麼做,你可以殺了你的老婆。你把這句話在心裏默唸了三遍,決心把他發給你的老師,今夜,必有人死去。你模仿着小幻熊的文字對自己說,你真聰明。

麗麗睡着了,躺在你的臂彎,你覺得自己像個男人,也是一個該死的男人。你回到自己的牀上,找出手機,把信息發了過去。

如果你不能那麼做,你可以殺了你的老婆。

天還沒亮,沒有回覆。你打開手機裏的錄音,它們在私密文件的底部,像一條條只在夜晚纔會出來覓食的蟲。昨天下午在車裏,你錄得格外清晰,當時手機就在後座,貼着你的屁股,你能感受它的冰涼,把那些摩擦,喘息,一句句男人的求饒,都收入其中。你挨個察看,它們太多了,像一門門正經的課程,你膩了,決心逃課。天亮之前,你把錄音也發了過去。

小幻熊說寫了三千字,人物有了自己的想法,也許不是男人殺死了女人,是女人殺死了男人,性別不重要,他們正在按自己的軌道行進,這種感覺很奇怪。你沒有寫過小說,但是你可以體會出軌,你問他,結局會怎麼樣,是有人一定要死嗎。小幻熊沒有回你,你已經和麗麗坐在了課堂裏,階梯教室的倒數第四排,有寬大的窗。陽光褪去,瓷磚變陰,天捲了灰邊。麗麗用胳膊肘搗你,給你看手機裏的信息,老師不來了,請了假。你點點頭,笑笑。也許他已經抄起菜刀。你的手機裏沒有關於他的任何回覆,一切正照着你的設想繼續。

我在寫,又刪了,我不知道結局,他們正在變得奇怪。圈圈還好嗎?

早上餵了它,換了水,它的爸爸不見了。室友分手了,正詛咒男人。

你看麗麗,她的頭搭在胳膊上,滑着手機。她發現了你在看她,她說,我們回去?你想再坐會,拒絕了她。她站起來,把包甩在身後,蹬蹬蹬走出教室。

她穿的高跟鞋起碼八釐米。看上去詛咒結束了。

你補充道。沒有回覆。你知道小幻熊在寫,你很期待結局,但並不知道自己早就在等了。同學陸續走出教室,只留你一個人,你像屋子裏的一粒灰,久久不願落地。父親來了電話,說藥收到了,並像一個外人一樣感激了你,你一句話沒有說,你連罵的想法都沒有了,結局會是怎樣的。父親沒有問過你錢怎麼來的,你甚至預想了好多不同的說法,最終,彷彿你是個魔術師,可以變出大把的鈔票。如果你告訴他,救弟弟的錢是老師給的,你已經替所有人感激了老師,不計代價的感激了,他會不會發覺你的不對,會不會揭開你的皮膚,看你的疤痕。沒關係了,你專心等待,沒有什麼可以分心的,沒有。

男人聯繫了你,電話你接的迅速,在一棵樹下,時間是晚上八點二十五分。他指責了你,表達了對於錄音的看法,你笑得聲音很大,樹枝在晃,你把背倚上,又覺得冷,抱起胳膊。你已經站在了制高點,看他在慢慢攀爬。他軟了下來,說他愛你,但是無法做到你的要求。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過分,男人都該死,你說。他說給他點時間,或者給你些錢。你不要錢,那在你眼裏只是些藥粉,你說給他三天,否則把錄音都曝到網上,你決絕。他說知道了。你說你恨那些無能的男人,他說哪些?你沒再說話,他問龜龜怎麼樣?你說那是圈圈,掛了電話。你手裏什麼都有,你不怕。你踢了幾塊腳下的石子,它們飛到對面綠化帶。你回去餵了烏龜。麗麗坐在桌前看手機,又咯咯笑。你們距離遠了,只有在傷痛時才抱在一起。你對着圈圈說話,像個傻瓜。

3

男人把女人殺掉後就後悔了,半夜裏他打開冰箱,把分解過的肉塊重新拼接到一起,皮膚已經皺縮,一層凍霜。他敲敲打打,像完成某項雕塑。女人重新立起來了,站在男人的面前,男人覺得她無比醜陋,已經變了樣子。他伸手抹去她臉上洇出的水,頭髮撥到耳後,他覺得那不是女人,那是他自己。妻子從臥室走出來喊他,他嚇了一跳,緩過神來,發現自己把一頭破碎的凍豬湊成了塔。

你把這段文字發給小幻熊。小幻熊問你,到底殺了沒殺。你回覆說,你說了算,只是給卡文的你一個建議。他發了個笑臉,又問,圈圈帶上了嗎?你回,帶上了。他問你出去幾天,你不知道怎麼回答,也許不該說這麼多,點點叉號刪掉,也就刪掉了。你回,還沒定,也許不回來了。他問,不是在上學嗎?你回,你真就那麼信我嗎?他回,也是,有了結局我跟你說。你回,好的。

男人在校門外等了你一個小時,期間不停催,你不知道應該帶點什麼,夕陽已經潛進樓羣,你最終只背了個雙肩包,塞了化妝品,錢包,魚食,抱着玻璃缸,圈圈還在睡,四肢和頭縮進殼裏。你拿手指敲敲它,沒有動靜。你下了樓,往校外走。出去前麗麗問你,你說玩幾天,她又問幹嗎抱着烏龜,你說怕它死了。你一點也不留戀,甚至想笑。

你鑽進越野車裏,男人給你打開的車門。他看着你坐下,把玻璃缸放在大腿上,揹包甩在後座。你說,你沒騙我。男人看着擋風玻璃,沒有說話,你湊上去看,他莫名緊張,身體後縮,踩下了油門。車子箭似地衝出去。

男人說,沒有。我殺了她。現在好了。你扶住搖晃的玻璃缸讓他慢點,圈圈在睡。他斜了眼烏龜,說,我殺了她。你重新看着前面,車子從街角拐出,向西駛去。你說,那我們是在私奔嗎?他咳嗽了幾聲,說,她還在後備箱裏。你轉頭往後看,又扭回來。後座靠背遮擋着,你看不見,於是把目光放到窗外。樓羣和行人模糊成塊和點,他不再看你,只是盯着眼裏的前。發動機的轟鳴聲從機蓋傳出來,你突然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勇敢,你的捉弄起到了成效,你說,費勁嗎?他說,什麼?你說,殺死你的老婆,費勁嗎?他嚥了口水。車子衝出城市的邊緣,從一條國道繼續往西,你瞄了一眼儀表盤,80,100,140,150。

低矮的平屋替換了樓宇,沒多久,視野裏的小房子像棵棵野草,一一被拔出了。你摸出手機,小幻熊又發來信息,一路順風。沒有多餘的字,他從來不打擾你,你沒有回。你說,去哪兒?男人單手開車,一隻手摸你的大腿,你拿烏龜的玻璃缸擋住。他說,得把她處理了。他情緒過於平穩,你有點不相信,又回頭看看。他說,她一進門,我就跟她說了,她不同意,我用菜刀砍了她,脖子一刀,胸口一刀,流了一地的血。你不能這麼逼我的,現在我也沒退路了,你明白嗎?你想象不出那個畫面,眼前這個男人過於敦實,直盯着路面,沒有側頭看你,像是不敢看你,你把他的手重新拉回大腿,讓他在裙裏摩挲,像是在安慰他。你說,你說真的,對吧?男人大吼一聲,說,我殺了她!你嚇一跳,身體縮緊,抱住玻璃缸。男人又說,對不起,我沒有退路了。我們得處理掉她。處理掉她,好嗎?你只好點點頭,說,好。

女人在後備箱裏蜷着,脖子和胸口各有一刀,也許還在流血,你想。車裏有三個人,你在和一具屍體旅行。男人按開收音機,越野車內的空氣躍動起來,明快的音樂鑽進耳朵,車速仍然停在150,物體快速劃過,你不能看側面,會暈。前方是一片寬闊的戈壁,太陽徹底隱了下去,輪胎碾過路面的砂石,沙塵飛濺,天光昏暗,車燈猛地亮起,打出兩道白束,劍刺進即將的夜裏。男人說,我們把她埋了,不會有人發現的,沒人會知道的。你說,你確定嗎?學校不會找她嗎?男人降下車速,在一處緩坡拐彎,車子進了黑鯨的腹。這片沙漠你從沒有來過,也不知道它竟和城市離得如此近,卻又恍如隔世之境。男人說,不會的,沒人會找她的,她不起眼,一直都是。你不再發問。黑暗已經徹底包裹着你們,你覺得有些冷,抱緊自己。男人說,你手機帶着了嗎?你說,帶着了。男人說,你不應該錄那些的。你說,你怕了嗎?男人說,我已經按你說的做了。我愛你。你從口袋裏拿出魚食,往玻璃缸裏撒下一些,又敲了敲圈圈的背,等着它伸出四肢。你說,我想去南方。男人說,哪裏?你說,西雙版納,南沙羣島。都行。不回來了。男人說,好。

車子停下。車燈熄了,又亮起,世界合攏,又被扯開。男人走下來,你把圈圈留在座位上,也下了車。你不知道這是哪裏,男人也不知道,車盲目地開,全力把你們帶出去。你抱住他,站在沙子裏,感覺風撲在臉上,生疼。遠處的沙丘一個個隆起,黑洞洞地挪移,像黑暗裏巨大的蝸牛,是風在動。你問他,在這兒嗎?他低下頭吻你,你接應,碰到了男人的胡茬,他幾天都沒有刮,那些像堅硬的刺,根根扎進你的嘴脣。你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爭取來的,你用力讓那些刺扎得更深。你想起躺在牀上的弟弟,跪在牀前的父親,哭哭啼啼的麗麗,你咬住了男人的嘴脣,他用力推開你,你差點倒在地上。

他轉身繞到後備箱,箱蓋打開,上升,鐵杴被拿出,握在他手裏。你拍拍土,身側的車燈熄了,他向你走過來,你迎上去。鐵杴往沙子裏插,他在試探硬度,拔出來,說,我愛你。你站在原地,他開始挖坑。他說,我愛你。你打開後門,拿出件衣服,披在身上。他說,我愛你。你看着他挖坑。一鏟,兩鏟,土被男人扔出很遠,風漸漸大起來,沙土又吹進坑裏。你挪了位置,站着擋風。他擡頭看你,你揉着眼睛。

整片大地像墨色的海,波浪緩慢,零散的星開始在夜空閃爍。你很想看看後備箱裏的女人,血是否流乾,你開始同情起她來,覺得不太真實。男人把鐵杴插進坑裏,你沿着杴柄往下看,坑已經一人長,半人深。他上前抱住你,說,我愛你。你被他箍緊,幾近窒息,胳膊抽不出來,腳逐漸離地,你乾咳了幾聲,說不出話。

光從身後打來,插進你的脊背,你聽到引擎聲,輪胎滾在砂石,鳴笛,短促的兩聲,車停下來。你和男人同時被照亮,還有車側的坑,坑裏的鐵杴。

4

男人放下你,你們站在一起往光源看,遠光,明亮,刺眼。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平寬的機蓋,兩盞大燈轉暗,光像條鞭子甩到地上。陌生人帶着一頂鴨舌帽,坐在駕駛室。引擎依然沒熄,嘟嘟嘟,空氣震顫。男人把鐵杴從坑裏拔出來,走過去。你把披上的衣服穿好,兩隻袖子都超過手背,緊上拉鍊。陌生人下了車,裹緊灰色的風衣,壓低帽檐,倚着車門點菸。

火石摩擦,噌,噌,噌,第三下火苗燃起。菸頭紅亮,明明滅滅。男人重新把鐵杴插進腳下的沙裏。你也走過去。陌生人吐了口煙,說,埋東西。男人攥起了拳頭,你緊靠着他,試圖抱住他,他變得堅硬,立在原地。接着,男人鬆開拳頭,握緊你的手,對着陌生人說,家裏的寵物死了。陌生人嗯了一聲,給男人遞上一根菸,說,節哀。你明白了意思,說,我們家的狗沒了,是一隻泰迪,骨頭太大,噎死了。陌生人把頭轉向你,上下打量,又看向遠處。地平線升起兩顆星,交映閃爍,月已經掛在視野的斜角,把夜幕死死勾住。男人說,你?陌生人說,迷路了。你說,迷路?陌生人給你遞一根菸,你沒接,他又收回去,說,戈壁荒灘,迷路不正常嗎?你們也出不去,夜一黑,容易打轉,這裏還有狼。他說完,你能聽到狼叫,不知道方向,聲音低沉,嘶鳴,你又懷疑聽錯了。你問男人,你聽到了嗎?男人的指甲掐進你的手心,沒有回答。

陌生人從後座拎出一個皮箱,原地散開,裏面滿是木棍,他看了眼你們。男人也上去搭了把手,木棍從皮箱裏撿出來,拼搭在一起,插成三角堆。陌生人從車裏抽出幾張引紙,放到底層,隨即點燃。一氣呵成。火光漸大,你們圍坐着,暖和起來。你摸出手機,時間是凌晨一點三十四分,沒有信號。陌生人把鴨舌帽摘下,說,你們走得太深了。頭髮凌亂,左眼被彎曲的劉海遮住,那裏像是什麼都沒有。你感覺有些彆扭,男人說,天亮我們就走。陌生人說,你們可以繼續埋了,坑還是太淺,夜風吹一晚,狗頭都露外面。需要我幫忙嗎?男人面部抽搐,站起來拎着鐵杴,往越野車走,你想跟過去,他示意你坐下。等男人走掉,站在後備箱旁,陌生人說,不是隻狗,對嗎?你嚇了一跳,站起來退後了一步。陌生人說,抽菸嗎?你又擺擺手,盯着他的眼睛。他說,這?他撩開劉海,繼續說,被人剜了去。襯着火光,你纔看清,那裏只有一個空洞,是光無法照進的,深不可測的黑。他說,騙你的,鋼筋戳的,工傷。說完他又帶上了鴨舌帽,拿着一根粗點的棍子搗着火堆,火星飛到天上。你擡頭看,橘點飄蕩。

男人拉你回到車上,你問他埋好了嗎?他說沒有,太明顯。你明白。男人鎖住車,發動引擎。車開出大概一百米,停在對面的沙丘上。風大了,沙粒撲打着車窗,像是落着碎粒的冰雨。天亮我們就可以走了。你看着車外,火堆還在燃着,火勢微弱,漸漸收回它最後一縷光,只剩一堆比夜更黑的焦條。男人有些失望,閉上眼睛。你知道他還沒有完成。你努力嗅車裏的味道,生怕第三個人快速腐爛,你又回回頭,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你說,王哥,老公。男人不理你,把頭側向一邊,貼在車窗上。你試圖讓自己閉上眼睛,開始幻想天亮之後,陽光會從陰霾裏穿出來,一條筆直的路通向南方,沿途是棕櫚樹和椰汁,你到了天涯海角,你再往南望,是輪渡橫在海面上,海鷗在腥鹹的風裏抻着脖子。你摸出手機,沒有信號。小幻熊在昨天傍晚說,一路順風。你編輯了一條信息,男人殺掉了女人,他沒有把她凍在冰箱裏,他在沙漠裏埋了她,風太大,沙坑挖不下去,雙腿逐漸都被掩埋,終於等他把一切處理了,他發現自己迷路了,他聽着遠處的狼吼,覺得自己不可能走出去了。你沒有發送,把他們都刪了。圈圈還在縮着身子,魚食倒是沒有了,不知道是不是稀釋了。你抱着玻璃缸,把腿擡上座椅,膝蓋並齊,抱住,下巴搭上。

月光悄悄然在夜裏繁殖,一束又一束,你在沙丘上奔跑,頭髮亂蓬着。風停下來,極爲安靜,喘氣像落石入水,撲通,撲通。你踩空了,被什麼絆倒,覺得腳下堅硬,你開始用力挖。手指嵌進沙子裏,指腹磨破,流了血,暗紅色,管不了這麼多,你沒有任何停頓,繼續挖。堅硬的物體像一根根針,扎你的手心,你開始疼。你在刨出的坑裏看到一處潰爛的肌膚,在皎白的月光下有棕褐色的裂紋,一隻手臂,一條腿,肉,骨,它們早已無法分辨,又輕易被你組合,是女人,是男人,是弟弟,是你。風又吹起來,夜空嘶吼,天幕低垂。你癱在原地,感覺自己正在下陷,或是沙子正在上升。

你醒了。

有人叫你。你舒開身子,天還沒亮,窗外的黑淡了。你身上披着灰色的風衣,你揉了揉眼睛,側頭看他。他帶着鴨舌帽,帽檐還是很低,手裏抱着你的玻璃缸。他的手指伸進去,逗着小烏龜,魚食剛剛撒過,在一角簇着。

你把託託養得挺好。陌生人說。

它叫圈圈。

每一隻我都起了名字,頸部紅色,是個小夥子,殼背花紋密,性格活潑,好養。

起了名字?

這是我的烏龜,不,現在是你的了。

他把玻璃缸推還給你,你接過來,看着前擋玻璃。玻璃窄矮,這不是男人的越野車,你在桑塔納裏,坐在副駕駛。車內後視鏡下掛着一串珠子,被玻璃缸壁碰着,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你想打開車門,他探過身子,伸手幫你打開。你準備跨出去。

他要殺了你。陌生人說。

你皺起眉頭。

不過現在不會了。我處理了。我不知道你們在埋什麼,車裏什麼都沒有,鐵杴是給你準備的,我搶下了它。他力氣挺大的,還劃傷了我的胳膊。

他伸出胳膊,擼起袖子,你看到他左臂有一處裂口,像是鐵杴或是什麼別的。

他現在跟我的烏龜在一起,就在後備箱裏。陌生人說。

你殺了他?

可以這麼說。那裏還有一具屍體。

什麼意思?

你覺得我是來幹什麼的?沒人會在這裏迷路。

你沒有回答,緊緊地抱着玻璃缸。

你現在可以下車,開那輛越野車回去。如果你覺得我騙你,你也可以打開後備箱。

陌生人說完,搖開車窗,把煙叼在嘴裏,迎着風,打着火機,點燃,又甩了幾下,看着窗外。他說,天要亮了,那兒泛了白。你抱着玻璃缸下了車,風大,你用手捂住瓶口,圈圈喫着魚食,把頭拱進去。你往回走,左腳拔出沙子,右腳踩進沙子。你走到後備箱停住了。一隻手抱着玻璃缸,另一隻手去按後備箱的開關,啪嗒一下,後備箱開了。你透過後座的玻璃看陌生人,他一隻手伸出窗外,食指和中指夾着煙,煙燃了一寸,菸頭被風吹得火亮。他並不着急,像是在等你。你的眼神急切地窺進去,想着兩個屍體被裝進麻袋,並排躺着,再往裏一些是四個白色的面盆,裏面是密密麻麻的烏龜,它們都有名字嗎?像你在學校裏的每一個同學,每一個不一樣的名字。你期待看到什麼結局,你想起小幻熊寫的小說,你覺得幼稚。你猛地壓住後備箱,直到聽到咔地一聲,鎖死。

你調整了座椅,和陌生人要了一根菸。他把火機也遞給你,發動了引擎,車子顫抖起來,他說,有點搖。你笑了笑,說,沒事。太陽從前方地平線上冒出來,沙漠遠端開始鋪上了一層淡黃,油門到底,車子開始往前追趕。你回頭看,夜落在了後面。陌生人問,你看到了嗎?你說,什麼?他說,後備箱裏。你同樣搖下了車窗,把煙吐到外面說,什麼都沒有,我什麼也沒有看到。你又說,託託也是,我們什麼也沒有看到。

菸頭丟到車外,陌生人雙手扶緊方向盤,盯着前方。你看着鴨舌帽下的那束光開始爬升,從下巴,到嘴脣,到鼻樑,到那隻空洞的眼睛。你知道,你們已經駛入光裏,又會在某個晚上回到這兒,點起一堆火,任火星飄到天上,挖一個巨大的坑,一起,埋下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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