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六期“困”主題寫作活動。】

1

王國剩得一塊手錶,綠色錶盤,金鋼表沿。他從辦公室抽屜裏發現了它,藏在暗灰色的盒子裏,精緻,典雅。四下無人,他將其穿戴手腕,扭頭看,扭頭像是擁有的機關,順理成章,他笑得燦爛。盒內有一張紙條,閱後即毀,他懂,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他摸了摸桌面上紅色的印章,墨是剛加的,還有些潤,手指冰涼,又移到一沓文件上。王國剩看着辦公室壁掛的表,聽着指針的滴答聲,按下印章。

印章按多了手疼,王國剩唆使妻子給手腕貼上虎皮膏藥,多次呼喚,室內無人應答,燈亮着,他走進裏屋,並沒發現妻子,牀鋪整齊,衣物規制於牀尾,牀頭櫃只有一藥瓶,玻璃器皿,剔透,黃色小丸藏匿其中。王國剩走上前,坐牀頭,捏起藥瓶,旋蓋,仰頭,倒一丸入口,沿食管直滑入胃,無需水送。閉眼之際,藥丸與胃液充分混合,翻江倒海,還有油燜蝦腳,糖醋鯉魚,海蔘鮮鮑,羊肋,豬手,等均來自晚宴,晚宴聲勢浩大,滿漢全席,啤酒成打,人聲鼎沸。到底幾人,因何事,王國剩已被酒精麻痹,手抖不停,分不清主次,數回惦念妻子,恍惚間見妻端坐其中,眼神愣直,盯着自己,像欠債追賬,又像陰魂冤鬼,一身冷汗,定睛後,酒杯攢動,幻覺從腦後逃出。這才憶起,妻上週收拾畢,搭乘南下火車,尋其三哥,並誓必不回,當即了斷。晶晶大學未回,致電詢問,關於此事貌似早有準備,像串通好,答非所問,王國剩感覺電話陌生,聲音刺耳,想起階級鬥爭,破口大罵,對女兒毫不留情,激起陣陣波濤,在無線電上演戰爭大片。晶晶哭聲傳來,像是受到鞭打,王國剩頓生憐憫,喚其寶貝,不知所措,電話被對方掛斷,嘟嘟聲許久,他仍寶貝掛在嘴角,頭腦暈眩不止。

藥丸並不解酒,王國剩挪步至衛生間,開燈,燈泡如蒼蠅複眼,牆角立一寬大明鏡,能照全身。周身發燙,又驟時發冷,起粟粒,他把套頭保羅衫拔掉,凝視鏡中自己。五十有餘,腰間掛一圈橫肉,肚皮鼓脹,脂肪層堅厚陳積,雙乳凸出下垂,堪稱老嫗。頭髮寸短,一個月長不出來幾毫米,左臉頰凹痕坑洞,像七星北斗,膿腫偶發,痘青春並未走遠。王國剩輕蔑一笑,牙齒髮黃,齒間滋出一痰,隨瀝水流入道口。金鋼手錶在手腕晃盪,錶鏈與皮膚間隙略大,不相稱,王國剩出神看了幾秒,胃中反流,嘔出內容物,混沌一潭,放大水沖走。肚子小了一尺,努力收腹,並無明顯作用。擠出一枚笑臉,王國剩看王國剩,笑臉像是起於鏡中,鏡外頹敗難忍,一塌糊塗。妻爲何登時離去,平日裏未見有何過節,躺一牀睡異夢,互不侵佔,也無過多言語,平靜如死水,按部就班,主線任務沒有不同,沿途風景也並無二至。王國剩從西褲口袋掏出手機,將今日之事編輯成段,發送其妻,印章一蓋,得一手錶,綠水鬼,價值不菲,纏繞手腕似蛇,指針旋轉聲聲扣耳,冰涼悅目。何故棄之而去,髮妻不易,有何過節。晶晶已大,莫非重尋新生,抑或是另有他人,隔壁老王是否在北方開荒種田,一併隨去。

信息發畢,王國剩大氣一喘,疑心病湧上心頭,隨即卸下盔甲,躺進四方空間的一角,自己歷來尋官上位,手握大權,通天塔已上半截,並無人託底。王國剩,倒黴蛋,王國剩,可憐蟲,王國剩,無能,王國剩,懦夫,王國剩,傻瓜,王國剩,白癡,不是三個字,也不是兩個字,是一羣字,一羣烏黑而不堪重負的字,互相牽連,禁錮靈魂。

他舒服一些,回客廳尋一椅,坐定,酒略醒。將手錶摘下,擺放於茶几,錶盤鋥亮,滴答滴答,又從書架勾出一書,卡夫卡,打開放在一旁。畫中有物,王國剩愣有兩秒,盛來一杯紅酒,高腳,置於卡夫卡與綠水鬼的夾角,快速舉起手機拍照,構圖完美,精緻生活。配文,水鬼不鬼,卡夫不卡,紅酒甘甜,沁人心脾。卡夫卡寫過什麼?他不知道。把書放回書架,抿了一口紅酒,他忘記肚中已無空餘,紅酒遂從嘴角溢出,順下巴滴落肚皮,拍打腸胃,仰頭靠椅,入睡。

夢中遇一神奇女子,瘦削,通體熒綠,走路蜿蜒扭曲,腰部極細,從四水河面浮步而來。王國剩左右揉眼,女子已攀爬其身,腳纏手腕,沿胳臂上行,勒住脖頸向內三寸,青筋血管暴畢,眼球宏大凸出。蛇女體表鱗紋硌人,張嘴吐舌芯,口腔唾液粘稠,王國剩無力躲避,任之上下其口。味怪,又如滿漢全席,蝦蟹亂走,牛羊四處狂奔,雞鴨哭號。猛地睜眼,胃內又一陣上湧,控制胸腔壓住,將其逼回。目光落定茶几水鬼,不見其蹤,心一驚,伏地找尋。錶盤鼓脹如蛇頭,錶鏈盤沿牆根如蛇尾,左右甩動。王國剩擠眉前探,蛇頭回眸,長一對人眼,炯炯有神,像妻又像女。蛇頭調轉,朝王國剩匍匐,他急忙後退,茶几腳絆倒其身,蛇頭躍上腳趾,隨後蛇尾貼小腿。王國剩定神起立,手握蛇頭,大力甩出。綠水鬼破窗而飛,從26樓墜落。

小狗可愛,棕色體毛卷曲,後腿正擡起,準備撒尿,接着嗚咽倒地。狗主人悲愴痛哭,在草堆中摸到兇器,指針時間停滯,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手錶下落中被重力破壞,擊中泰迪頭骨時摧毀,準確顯示了可愛尤物的死亡時間,幾乎分秒不差。此時,王國剩聽見遙遠的哭聲,從黑暗中滾滾襲來,擁擠入窗的破洞,佔滿了整個房屋。洞無規則,邊緣破碎,針扎狀,風與哭聲呼嘯,像某種刺耳的口哨,嗚嗚啦啦。王國剩幻覺附體,他得到了一塊手錶還是一條青蛇。他陷入神跳,意識從中抽離,寂寞,抑鬱,擔心,恐懼,無力,膽怯,顫抖,虛僞,慚愧,自責,病態,斷,扯,麻,亂,這些內心深處藏匿如遠古巨獸般的詞彙奔湧而來,他鬼畜,並將晚宴的一切吐了出來,嘔吐物如球團,如肉瘤,落地時即生出四肢,發出怪叫後跳上窗臺,滑入玻璃破洞中。

他不相信眼前正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個信號,他壞掉了,從將手錶扔出窗外開始,從妻出走開始,從晶晶上大學開始,再早,從手握紅章開始,從坐進辦公桌的坑洞開始,從他知道自己叫王國剩開始,他慌張,不知所措,幻想於旁人的拯救,阻止他往誰人制造的陷阱裏持續掉落。

2

李明華坐在沙發上出汗,落地扇已是三檔,不扭頭,直吹。電視裏是婚戀節目,男女正在吵架,主持人毫無辦法,盯着麥克風發呆,四五歲的孩子緊張愚笨,坐在嘉賓沙發上扣手指,沙發皮套給了特寫,皮扣翹起,海綿外露。他們爭論孩子的歸屬,懷疑還有另一個不爲人知的真實的父親,真相提心吊膽,背後的父親是基因傳遞的勝利者。老婆站在背後,李明華早已汗透,心虛從內滲出,手握遙控器卻不敢輕易調換臺目。老婆斷定,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個可憐的兒子一定另有其父。她拍李明華的肩膀,期待他能夠給予反饋,但他仍聚精會神,呼吸屏住,生怕主持人宣告自己就是蠢兒子的父親。他代入感極強的毛病不是空穴來風,他對一切敏感,多疑,焦躁,老婆盯着他時,他會感覺渾身發毛,這不是一場絕對的婚姻,而是一場牢籠的監視,是生命的倒退,自我意識永無革命之日,他把她當作怪獸,儘管她身材嬌小,前凸後翹,並無明顯力道,也沒有血盆大口,並且已經在極盡所能地滿足他了,他們互相視爲洞穴,誰看誰都是一團無盡的黑,但是留有一席尊重和害怕,互不觸底。

李明華說,王國剩發動態了,你看,領導活得多麼精緻。老婆並沒有在聽,耳朵在電視機裏。主持人宣佈,真相將在下集揭曉,她側過頭,看到高腳杯裏的紅酒和打開的卡夫卡,綠水鬼橫置一旁。老婆說,這表多少錢。李明華說,不認識。老婆把手機拿到眼前,李明華手不離機,生怕被搶了去,又後悔給老婆端詳,心中忐忑不安。老婆說,這表多少錢。李明華說,十幾萬吧。老婆說,你什麼時候當領導。李明華貌似沒聽見這句,把手機又掖回兜裏。老婆掉頭轉進廚房。晚餐晚,凍魚並未化開,老婆忘記拿出,越發懶惰。李明華不在意懶惰,更在意關注,他怕老婆關注過多,又擔心老婆關注不夠,生活中有一條鋼絲,他踩上幾步,空中懸停,向下探望,又不止於探望,生怕跌倒,又甘願跌倒。

手錶價格他比誰都清楚,十九萬六千三,他接手項目,借錢購置手錶,託人放入抽屜,附上一細長紙條,項目名稱隱匿又顯目。領導只是一個稱呼,李明華很清楚,項目下來,他就是領導,綠水鬼會有,紅水鬼,藍水鬼也會有,鬼都可以有,他讀過書,有錢能使磨推鬼,他懂。他又看了看王國剩的動態,書頁是卡夫卡變形記,他讀過,並喜歡,把它歸類於魔幻現實主義,一個甲蟲的自我救贖,他聯想到了自己,是甲蟲還是創造甲蟲的卡夫卡。

李明華目光移向老婆,渾圓的屁股上裹着帶油漬的圍裙,她在廚房裏打開燃氣竈,火苗騰一下竄起來,嚇她一跳,他在想怎麼沒有燒死她。她穿着粉色拖鞋,帶着黏黏糊糊的油漬,粉色和油漬混在一起,他噁心於油漬,粉色變得異常衰老。李明華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書嗎。老婆把凍魚整塊放進油鍋,鍋底迸濺油花,魚像活了,神經彈跳。老婆說,這魚不對勁。李明華想再說幾句甲蟲的日常生活,模糊間看到凍魚化成一隻硬殼綠蟲,棲息於鍋底,將要振翅,溜鍋邊起飛,在油道上滑行。老婆說,這魚你想怎麼喫?李明華說,啊,都行,用嘴喫。綠甲蟲變回了魚,冰凍徹底化開,雙面魚鱗焦黃,腥味在料酒醃配下升騰又快速散盡。李明華回客廳,重新窩進沙發,在王國剩的動態下靜待了三十秒,然後留,領導好眼光,變形記是本好書。還想多說,問問項目的事,催促辦理,再問問手錶是否合腕,想問的太多,哪怕私發微信也容易截圖留存,產生不必要的麻煩,綠水鬼,十九萬六千三,十九萬六千三,不打折,沒要發票。

手機騰騰騰響起來,一連串的信息閃來,語音和文字混雜,李明華打開後,不幸點擊。女人的哭聲由手機傳出,聲音尖細有力,磅礴霹靂,震耳欲聾。李明華起身往角落去,放小聲音聽。陳婷令人心疼,哭聲背後是捶胸頓足,高音扭轉,低音消沉,事兒並沒有說得太白。李明華沒有來得及斥責陳婷的魯莽,他們約定好此段時間不進行聯繫,他心臟急劇跳動,猜測事件始末,又想起電視機裏主持人刻意隱蔽的真相,事實馬上上演,不用等到下集,他也許就成爲了別人的父親。他在心裏怒罵其不識時務,凡事應論三七分,懂得輕重,於不出差的夜晚,老婆爲大,陳婷只是邊角料,不夠也不可以填補縫隙,事物的規律不容打破,否則必出大事,不上不下,難以定奪。他按下語音,準備輕聲糊弄幾句,或等老婆睡去,再辨真相,討論什麼出乎意料的父親。話沒說出幾句,老婆聞聲走出廚房,眼神直楞,望他。李明華將手機隨即收入褲袋,胸腔憋悶,鼓起了包,介乎猝死。老婆說,魚做好了,你在幹嗎?

3

陳婷沒班上,也不樂意上班,工作是痛苦和煩心的,還有階級之分,什麼是階級,李明華給她解釋一堆,辦公室的大小,辦公桌椅的配備,位置安排,採光的角度,午餐的標準,細節不決定成敗,細節才見階級。在陳婷看來,都是抱怨,無能又乏味,沒勁。李明華官不大,但有上進心,一個勁往上爬,辦法想得多,陳婷看在眼裏,像是得了一塊肆意生長的大餅,況且有老婆作脅迫,只要不做評論,不在李明華的傾訴裏留一根刺,就不會稍有不慎便扎破現有狀態,得不償失。她完全可以大張旗鼓,虛張聲勢,但也並不划算。陳婷住高檔小區,樓高聳立,間距有泳池、球場,李明華高價租下,一週最少來兩次,傾注身心,共築愛巢。有時得閒,泡在屋裏,謊稱出差,膩在牀上,摟陳婷入眠,說些夢話,陳婷從牀頭櫃抄出小本子記錄,語言沒有邏輯,也不似明瞭,像塊塊補丁,從呼嚕聲中撕下,她撓頭忖度,得出二字,把柄,這是她想要的,把柄和希望,愛和偷生的可持續性。陳婷醒來推窗,可見四水河面晶瑩透亮,陽光從東南角斜射,波光閃閃,有一種金色攀附其上的絢爛,吹彈可破的假象。她很明白,每每奮力付出,盡其用,花樣百出,必讓李明華驚喜,流連忘返。

夜裏獨自一人,樓高26,窗外有細小冰晶,掛玻璃外沿,貼近看,冰晶帶八菱刺,向外側生長,突變吸盤,緊緊扒住玻璃,吸盤略有膨脹,留有一團團圓形印跡,清晰可見,像蝸牛的足腺。陳婷把客廳的落地燈開到極大,冰晶密集,每個都擴伸八爪,嘗試向玻璃內突破,她仔細想,給冰晶換了個名字,八爪章魚,如玻璃細絲般佈滿外窗,26層的空中會存在八爪章魚嗎,她蹲低,章魚蠕動緩慢,離遠了看就是冰晶,像霧,也像老家苞米葉的露水,離近了就是海洋生物,她沒去過海洋館,但喫過烤魷魚。

等李明華來了,陳婷帶他蹲到窗前,落地燈挪到近處,直照窗外,光大,刺透,漆黑的夜裏只剩一片玻璃,映出兩個影子,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陳婷看李明華和陳婷,兩人自腰部向上漂浮樓外空中,似幻似夢,影子背後還有沙發傢俱,像另一空間的夫妻二人。陳婷說,你相信平行世界嗎?李明華小腿蹲麻,起身後影子不見,說,一會兒魷魚,一會兒科幻。陳婷又貼近玻璃尋找章魚,還沒等開口,李明華說,你太寂寞,要不要養只小狗。

陳婷喜歡狗,李明華帶她去集市挑選,狗販面目可憎,凶神惡煞,狗嬌小稚嫩,在籠內哼唧。陳婷大愛,長指甲摸中一棕色泰迪,三個月大,眼睛水汪,毛髮像拖把,略帶搞怪氣質。狗販見此情境,惡意提高價格,並根據陳婷和李明華之間的目測年齡差進行提價,李明華爽快,沒有砍價,在女人面前砍價掉的是自己,他很明白。

陳婷把狗抱回高檔小區,將它放在洗手池裏,用繩子鎖住脖子,水龍頭直接沖洗,狗小,毛卷,不懂事,亂叫,陳婷像洗內衣一般,狗急,跳起來咬了陳婷一口,陳婷忍痛把狗洗淨,放到牀上,盯着看。狗來回甩頭,不陌生,善變,又極其親人,一會兒就跑上陳婷雙乳,亂跳不停。陳婷被逗笑,把它拋至空中,狗毛縮緊一團,像玩具。但狗會叫,會吐舌,會搖頭,是活物,陳婷開心,給狗起名明華。李明華已經回家,不許聯繫,但要記得遛狗。陳婷輕聲叫着,感覺親切,狗吐出舌頭舔她,臉頰發癢,她想起畢業前的小麗,有三隻藏獒鎖在家裏,她見過,個個兇猛高大。小麗說,狗就是一種象徵,男人給你的,就是愛你,護你,把你當回事,即使男人不在,還有狗在,汪汪幾句,也是一種慰藉。陳婷越發喜歡明華,覺得自己被愛包裹,狗叫聲溫柔,房間升騰其男人的氣質,假意兇猛,笨拙,實則單純,無比脆弱。本想躺在牀上,狗跳下,在地板上打轉,陳婷想起李明華的話,於是也站起,拴好繩子,帶狗出門。

狗遛人,從小區出去,沿四水河道來回竄騰,又跑回小區。狗找到了主人,歡樂欣喜,陳婷突然覺得自己像狗,從一處出去跑進另一處,從一人換到另一人,不知道意義在哪,只管進出,不能深究。月光皎潔,把黑夜一裁爲二,時間也在發黴,她感覺自己的皮膚底部已經變化,逐漸不再鮮嫩,發皺,發黑,想東西的時候變得遲鈍,色彩逐漸暗淡。李明華是終點嗎,房子可以全款買下嗎,然後呢,再做什麼,叫一聲老公,再然後呢。陳婷手裏的狗繩一扽一扽,有錢就好了,她對自己說,還有狗,自由自在的狗。這樣想,她好受一些,把頭擡起來,笑起來,像照到鏡子。狗太歡,掙脫繩子,在高聳的樓下聞一棵樹,樹很禿,樹幹粗,狗把後腿擡起準備撒尿,陳婷走近看到狗已經倒下,尿從屁股滲出,頭歪向一側。她驚恐尖叫,擡頭看二十幾層的高樓,又俯下身子撿到狗頭附近的手錶,指針顯示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停止不動。陳婷大哭,拿起手機,當即向李明華髮送了各種信息,大喊,明華死了,明華被砸死了。彷彿被砸死的是自己,不僅僅是一條生命,是一條條生命,一條連着一條,陳婷的心咯噔一聲,有什麼東西斷了,什麼剛建立起來的東西斷了,斷的是繩子,是明華,是陳婷。她哭聲劇烈,沿着樓體向上傳送,在15層處消失,也許是10層,不至於入雲,也無旁人同悲。

4

王國剩看到李明華回覆的消息後,才知道自己拍照的書是變形記,他努力回憶其中的內容,多少記起一二,甲蟲睡醒後突變,帶着人類的記憶和習性在家庭生活中日顯悲劇。他把書從書架重新取下,把這看作是另一個信號,救世主來了嗎,留言的是李明華,還是卡夫卡本人,他不知道,胡亂翻看着書的前幾頁,完全看不進去,不知道什麼人會喜歡讀這些東西,一隻甲蟲,終日厭煩的生活,苦悶,憋屈。

他擡頭看着凹進沙發裏的陳婷,說,你先別哭了,風大,眼淚飆濺,颳得到處都是,我給你解釋。陳婷順着樹的上方,找到了王國剩家,進來坐在沙發上,手裏託着泰迪,眼圈溼潤泛紅,盯着半裸上身的王國剩,說,你給我解釋什麼,我需要你給我解釋什麼,你是個兇手,你奪走了明華。王國剩耳朵裏是碎裂的音塊,不在意內容,繼續說,卡夫卡,看過嗎?變形記,人變蟲,什麼都能變甲蟲。你看着。王國剩把卡夫卡的書卷成一個筒,塞進窗戶上狹小的洞裏,過洞後,變形記變成了一隻綠色的甲蟲,貼在玻璃上,沿棱爬行,他用手指將其彈飛,甲蟲隨即消失。

問題在洞裏,王國剩俯下身子,盯着窗戶的破洞說,你的小狗,我,我們都在洞裏。陳婷不明白。王國剩繼續問,你剛纔看到了嗎?書變成甲蟲,就突然,穿過洞後,它就不是書了,而是一隻蟲。陳婷沒有過多注意,只是哭,眼神迷離模糊,書確實從洞裏溜走,是他硬生生塞進去的,變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突然想起玻璃外的水霧,一層暗涼的冰,她說,我看過窗外的八爪魚,小,密,貼玻璃上。王國剩走近她,喘着粗氣,說,八爪魚。陳婷說,是,八爪魚,你有落地燈嗎,把燈放在窗邊,打開,玻璃上細密一層,活的,會動。

王國剩把臥室的落地燈挪來,放置窗邊,滅掉客廳的燈,打開按鈕,落地燈霎那間亮起,像做一場物理實驗,光從頭頂打來,玻璃上映出第三個人的影子。李明華蹲在王國剩和陳婷身後,三人集中目光察看26層的玻璃外壁。陳婷說,你們看到了嗎,細小冰晶,八爪章魚。李明華也開始喘着粗氣,口氣中帶着凍魚的餘腥,說,我沒想到今天能上電視。二人並沒理會,李明華繼續說,我就在電視節目的臺下坐着,女人直勾勾地看我,罵我,我的兒子在扣沙發皮墊。奇怪的是,我的老婆纔剛懷孕,我坐在餐桌上吃了幾口凍魚,我的兒子還是個種子。

沒人在意李明華的到來,好像他一直藏在屋內。

王國剩精神集中在玻璃上,試圖尋找到陳婷說的八爪冰晶。風縷縷從破洞中鑽入,他渾身又起粟粒,開始發抖,說,是你今天給我送了條蛇。

李明華不知道王國剩是什麼意思,說,綠水鬼,十九萬六千三,購於瑞士,進口。

陳婷說,泰迪死了,下午纔剛買的,洗澡時不太聽話,狗毛纏進吹風機,我去捋毛,反手咬我一口,小臂溢出鮮血,我索性把它砸死了。不對,我今晚出去遛狗,它在一樹下撒尿,一塊手錶把它砸死了。

王國剩說,不是你砸死的,也不是手錶,是洞,我的妻子也從那裏逃出去了,去了一個寒冷的地方。窗戶上的洞在說話,哨音呼嘯,嗚嗚,嗚嗚。

三人蹲在落地燈圈裏,聽着哨聲,像一場盛大而又凋零的儀式,嗚嗚,嗚嗚從遠古響起,他們的腦袋頂有一團觸手般的風輕撫着。泰迪狗橫躺在沙發上,綠水鬼扔置一旁,錶盤指針不動,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時間卡住,每個人都看到了八爪冰晶,從三人的映影中蠕動,陳婷頗爲激動,說,我還以爲是霧。王國剩說,這不可能是霧。李明華說,這一定不是霧。冰晶從內向外擴張身體,抻出八隻觸手,接連黏住,凝成一片,玻璃很快被不明生物糊住,外面本就一片漆黑,此時像被披上一張滑膩的鏡布。三人映在八爪冰晶中的面孔更加清晰,像是重組後的獨立個體,眼眸深邃,同時在注視着他們。

陳婷說,我見過他們。王國剩說,見過誰?李明華說,他們。陳婷說,有平行世界嗎?王國剩湊近玻璃,看自己的臉,面部溝壑清晰,眼白髮黑,順着落地燈光照射的角度輕輕眨着,王國剩根本沒眨眼,眼皮緊張提拉,沒有動。陳婷指着玻璃中的沙發,泰迪狗臥在扶手處,擡起後腿蹬着自己左邊的耳朵,接着擡頭看了眼陳婷,陳婷後退,栽倒後靠在沙發上。她側頭看泰迪,吐着舌頭,頭部還有一處明顯的凹坑,已是死物。李明華敲擊玻璃,八爪冰晶瞬即四散,快速爬走,又在李明華的手指移開玻璃時,重新聚攏。鏡中的李明華碎裂成塊,又完好如初,像一塊細密的拼圖,盯着李明華。

王國剩從玻璃洞中伸出手去,感覺自己的手指變得異常輕盈,像長了翅膀的黑鳥,接着是肩膀,半個身子,一同被拽進了整個窟窿。李明華和陳婷拉住他的腿,另一側是無數的八爪冰晶鋪滿全身。王國剩感覺針扎的刺疼,同時有一種飛昇,要去往不知所蹤的何處。頓時,王國剩飛出窗外,化爲一隻碩大的黑鳥,肉身只留在了玻璃鏡布上,手帶綠水鬼,不停地眨着眼睛。陳婷嚇得抱緊李明華,李明華對着玻璃說,你看,他還在那。

玻璃中,泰迪狗從沙發上跳下來,圍着三人打圈,陳婷蹲下身子把它抱起,它伸出寬大的舌頭舔舐她的臉。王國剩坐在沙發上端詳這隻手錶,李明華拾起那本書,尋找着卡夫卡的名字。

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5

時間是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王國剩胃裏翻江倒海,倒頭就睡下了,他並不擔心妻子是否回來,妻子已被他關在冰箱裏很久了,晶晶到底站在誰那一邊也沒所謂,綠水鬼被他塞進枕頭,牀下地板上是一灘泥漿般的污穢,滋生着無以名狀的微生物。時間是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陳婷根本不喜歡泰迪狗,她被緊緊地咬了一口後將它關在衛生間,聽着狗吠,她決定撥通電話,把這一遭都說出來,可是她根本說不出口,到處都是汪汪,汪汪,她氣急敗壞,才發覺,汪汪,汪汪,正是自己的叫聲。時間是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李明華咬下第一口魚的時候,嗓子眼就被刺骨卡住了,那是一根異常堅硬的刺,尖端銳削,像是提前磨過,刻意造成某種意外的,李明華張着嘴,看着老婆,老婆說,這魚好喫嗎?李明華的舌頭底下生出唾液,像漲潮的海灣,他聽着客廳電視機裏的節目,兒子將要被宣佈父親,這一偉大的時刻,八點五十九分零一秒,完全隨機,卻又滿含意義。他回答着老婆,說,好喫。好字說出口時,魚刺穿透喉嚨,鮮血順着嘴角流出,他看到一面玻璃,玻璃上爬滿了細小的蟲子,透明,恐怖,以數量恐嚇,威懾,堆積到一起,豎起一面鏡子,裏面有幾個人的影子,在做着什麼,像是他,像是他們,從哪兒見過,又好像沒見過。血順着下巴滴到地板上,等他回過神來,就會發現魚骨不僅穿透了喉嚨,正向着口腔、鼻腔、大腦、世界深處,猛地前進,不留餘地得刺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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