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的核心教誨(9)——否定一切,方見至善

這篇解讀本文最後一段文字,非常簡短,但內涵豐富,對全文進行了概括性總結,可謂是“核心的核心”

完全的否定是肯定的精髓。在否定了所有那些思想所帶來的心理上的東西時,只有在此時,纔有愛,也就是慈悲與智慧。

01 否定了什麼

“完全的否定是肯定的精髓”這句話從字面上看似乎有些矛盾,但仔細揣摩,它其實將“否定”和“肯定”這對矛盾概念辯證地統一起來,很富有哲理。下面我們看看這句話中蘊含了哪些深意。

提到否定,腦海裏會浮現出一個字---“懟”,這個字本來唸(duì),但近些年被網友按照河南方言異化成(duǐ),不管念啥,這個字似乎把“否定”更加形象化地展示出來。談到懟人,其最高級形式莫過於辯論賽了,辯論通常會圍繞某一主題,以正方、反方相互論辯詰難,最後評委點評打分。每次看到選手們激情四射地脣槍舌戰,都被他們的雄辯口才、敏捷思維深深吸引。

懟人也好,辯論也好,似乎都是以否定作爲手段,通過攻擊對方進而確立自己的觀點、主張。甚至有時候直接把攻擊對方當目的,爲了否定而否定,以顯示己方的存在感或優越感。但是,本句中的“否定”既不爲了建立什麼觀點,也不爲了攻擊某人,而是否定了心理世界的全部觀點。注意,是全部,無一遺漏。

不難看出,通常的“否定”都在圍繞觀點進行,而有時也會圍繞“事實”展開。在否定事實方面,科學做得最專業、最徹底,因爲自它誕生那一天開始,把能夠被證僞作爲其最重要標籤。也正是如此,纔有無數科學家傾其一生爲之奮鬥,不斷地發現新問題,修正前人錯誤,讓科學具有了欣欣向榮的生命力。但是,本句中的“否定”既不是否定某個具體的事實,更不是否定科學領域的質疑精神,而是否定了科學自帶的侷限性

隨着科學研究的深入,學科分類越來越精細,僅大學本科教育,其學科專業就多達300多種,更不要說研究領域了。由此可以看出,各個學科之間已經具有明顯的界限和專屬研究範圍,這樣雖然有利於研究程度更加深入,但卻不可避免地在各個學科之間建立起壁壘,科學界對此也有共識。侷限讓很多學科研究變得舉步維艱,因此也逐步衍生出很多交叉學科。

如果說科學具有侷限性,那麼素有“科學的科學”之稱的哲學,就能夠突破這種侷限嗎?其實,嚴格意義上講,哲學本身也是科學,只不過哲學研究對象更加抽象,提取出各個學科的共性,把思維、認知、意識等作爲研究目標,試圖通過回答哲學問題,進而起到指導和引領其他學科的作用。很顯然,哲學同樣也在本文否定的範圍之內。

哲學發展了幾千年,已經出現很多學派,諸如,關於思維和存在、意識和物質誰是第一性的問題,始終爭論不休,最終出現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大陣營;而關於兩者同一性的問題雖有共識,但也一直存在可知論和不可知論的兩大學派。無論哪個學派,他們都沒有脫離頭腦層面,都是在以邏輯學爲基礎,和科學一樣,無非就是依賴歸納和演繹兩種思維模式,那麼,哲學的侷限性也就顯而易見了。

科學和哲學的侷限性一方面來自於頭腦掌握的知識不足,另一方面來自頭腦思維方式先天的侷限。如此說來,人類的頭腦豈不毫無用處了嗎?其實,這裏並非否定頭腦本身,而是否定由頭腦主導的單一思考模式。當單純依賴頭腦進行邏輯推理或判斷時,它便成爲唯一的可信因素,屏蔽了其他感官產生的信息,但頭腦調用的素材卻是抽象和支離破碎的,沒有任何整體性和真實性可言,因此,得出的結論也不可能正確和全面。

如果把科學的不同學科比作餐桌上️一道道佳餚,那麼哲學就像承載這些美食的桌子,對科學的否定好比對每道菜品頭論足,指出烹飪過程的缺陷,那麼對哲學的否定就是掀了桌子。

那麼,有讀者會繼續追問,如果科學和哲學都被否定了,那麼被認爲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神學”應該有立足之地了呢?恰恰相反。神學,包括各種宗教,也都無一倖免地被列入否定名單,因爲幾乎所有宗教都是以“信”爲基礎,在沒有真正地看到事實之前,“信”就是理論、就是觀念、就是方法,和事實沒有半點兒關係。

在我們內心,無論是存在一個無所不能的“神”或“上帝”,還是有一個不可辯駁的“信念”或“原則”,這些都是宗教埋下的種子,讓人們對它必須完全地信任,不能存有任何地質疑,“信”成爲了所有宗教的共性和底色,這就與“否定”形成了一對天生的矛盾,兩者可謂水火不容,必須把這些和事實真相無關的內容徹底地否定掉。

否定了觀點,否定了科學和哲學自有的侷限性,同時也否定了對宗教的盲從,做到這些,還沒有達到本句中“完全的否定”,完全不僅包括上述內容,還包括進入心理層面的所有記憶、經驗、方法等思想內容,讓它們不再幹擾我們觀察事物的過程,也不再扭曲事實,進而徹底從頭腦中冰消瓦解,化爲泡影。

完全的否定”既是整篇文章的核心,同時也與本文第一自然段形成了呼應,即“人不可能通過任何組織、任何信仰、任何教義,牧師或儀式、任何哲學知識或者心理技巧,來達到它。一言以蔽之:否定一切,只破不立


02 否定,貫穿了整個人類思想史

談到只破不立,佛教歷史上有一位著名的論師---龍樹菩薩,他一生弘揚大乘佛法,宣講般若法門。據說,他以深邃的覺察以及超羣的辯才讓所有聽法之人折服,領悟空性,但關於真相的描述,他直到涅槃,始終隻字未提。這位被公認爲佛教史上的第一位偉大論師,一生著有大量佛經,其中最著名一本叫《中論》,對中國大乘佛學產生了深淵影響。中國佛教史上八大宗派,都尊奉其爲祖師,曾用“徹見甚深義之聖者”之美稱來表達讚歎之意。

《中論》在卷首便概括了其核心思想即:“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亦稱爲“八不偈”。他批判了人們對佛法的種種錯誤知見和解釋,認爲生與滅、常與斷、一與異、來與出都不應執着,都是“戲論”,因此,統統被否定了。簡單概括說,我們所能感知到的萬物都是相(假有),而其本性爲空(真空),常人常執着於相,而忽略了本性,因此,要用正確的“中觀”態度面對,才能證得真相。

這有點像玄奘大師所譯的《心經》,同爲般若經典,僅僅用了短短260個字,其中表示否定含義的詞,如:“空”“無”“不”等近50個字,平均每5個字就出現一個否定詞,幾乎完全用否定的形式來闡述了般若佛法的精髓,通篇也沒有“立”一個觀點。可見,《中論》和《心經》一脈相承,都是爲了讓世人破除“有執”,見證真諦。

再看作爲中國傳統文化核心之一的道教,其重要經典《道德經》,同樣僅僅五千餘言,所用到的否定短句也多達三百多處,其內容涵蓋了修身立命、治國安邦、出世入世等諸多方面,通篇隨處可見否定式表達,最終確定了道家“無爲而治”的核心思想和處事原則,這讓儒家的創始人孔子也不得不讚嘆道:“無爲而治者,其舜也與?”

否定,在西方哲學體系也很常見,甚至可以說其發展史就是一部不斷否定前人的歷史。在西方哲學創始人蘇格拉底之前,人們單純地把自然作爲研究對象,認爲“人只需要認識自然,並且能夠認識自然”,這一點毋庸置疑,天經地義,但蘇格拉底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把“認識自己”這件事納入到哲學範疇,實現了哲學從簡單的認識客觀規律轉到認識人類自身。

而關於客觀存在的問題,所有人同樣認爲無可置疑,直到古希臘又出現了一位神奇的智者---高爾吉亞,這位哲人在平均壽命不足30歲的年代,活過百歲,絕對算是個奇蹟。高爾吉亞針對存在論提出並論證了三個著名哲學陳述,即:(1)不存在任何事物;(2)即使有某物存在,我們也不可能認識它;(3)即使事物存在並且能夠認識它,我們也不可能將這一知識傳達給別人。

圍繞高爾吉亞提出的三個否定式命題,逐步衍生爲西方哲學三大研究領域,即本體論、認識論和語言哲學問題。後來,西方哲學家們把這種思考模式稱爲懷疑主義,“西方近代哲學之父”笛卡爾憑藉普遍的懷疑而奠定了近代西方哲學,即把形而上學從古希臘哲學中對客體的研究轉到主體上來,由此可見,這種懷疑主義是理性的,它是研究事物本質的必要手段。從這個意義上講,如果沒有懷疑、質疑和否定,就不可能產生近代哲學,沒有懷疑,理性也不能成爲真正的理性


03 否定和肯定,都超越了思想範疇

理解了否定,那麼這句話中“完全的否定”又是指什麼呢?其實,它比之前提到的各種否定更加徹底,它是對整個思想領域的否定,否定了所有進入心理世界中的思想,包括觀點、觀念、概念、方法、辦法、記憶、經驗,還包括心理知識、宗教、哲學觀點......即所有帶有“自我”印記的那些東西。

“完全的否定”讓心理層面的思想內容完全現出原形,無處藏身,最終只能露出虛幻本質,繳械投降,停止活動。在心理領域,只要“自我”主體感、存在感、優越感還在,就說明沒有被“完全的否定”,也就是說,否定進行得就不徹底,還可以繼續否定下去,直到它徹底消失

那麼接下來這句話,“完全的否定是肯定的精髓。”又該如何理解呢?從字面上我們很容易認爲,把所有錯誤都否定了,就會留下正確的東西。如同考試時做選擇題,排除了所有錯誤選項,剩下的一定是正確答案。如果這麼理解,說明你仍被困在頭腦邏輯思維的慣性中。

這裏的“肯定”並不是確立某個觀點或者結論,因爲之前的“否定”也並不針對觀點或結論,而是否定了整個意識領域,當看清意識領域的虛幻性之後,進而對其進行了清除。那麼,接下來產生的“肯定”也一定是超越思想領域的一種正確,它是什麼呢?顯然是那個不可言說的真理

所以,這裏的“肯定”不是通常意義上建立了某個觀點或結論,而是進入一種狀態或是境界,可以時刻保持覺知,隨時可以看到真相而不受思想觀念的干擾,進而可以採取正確的行動應對外界環境變化。

總之,無論是“完全的否定”還是“肯定”,都超越了思想層面而存在,都是基於對事實的觀察和了解,看到了心理世界中“自我”的真相,看到其虛幻本質同時清除了“自我”,而這種清除纔是最徹底的否定。此刻,思想層面或者說語言,都只是一種形式而已,如果沒有思想參與其中,表面上肯定的表達,也自帶否定的味道;相反,全部用否定式表達,正確的東西也會自然那呈現。


04 愛、慈悲和智慧,本是同一樣東西

文中最後一句話“只有在此時,纔有愛,也就是慈悲與智慧。” 在否定了所有心理層面的思想之後,愛、慈悲和智慧自然出現。爲什麼把這三者放在一起呢,它們是什麼關係?其實,當思想褪去,愛、慈悲和智慧在就是同一個東西,或者說同一個狀態。它們和文章中之前提到的自由、真理也是一個東西,它們都是思想無法理解和觸達的,永遠無法用文字表達。

“愛”這個字,我們用的最多,通常會說,我愛某個人,凡事都爲他着想,爲他全身心付出,不求任何回報......典型例子就是父母和孩子之間,與親人、摯友之間也會出現。慈悲似乎比愛的範圍更大,可以把對最親近人的愛延伸到所有人,把對人的愛擴大到對動物、對自然、對普天之下的所有生命......猶如佛教中“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說法。

而“智慧”一詞,除了指一個人頭腦清晰,思路敏捷,博學多識,對事情能夠準確判斷,還包括他們往往具備較強的溝通和共情能力,對人、事、物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敏感,可以洞穿事物本質,能夠快速做出正確決策。與智慧的人相處,會帶給你愉悅、舒暢、自然的體驗。

但是,如果按照上述理解,“愛和慈悲”無論如何不能和“智慧”等同起來。前者更偏於一個人的品行和格局,後者傾向於一個人的能力,各有側重,完全不是一個層面。顯然,文中所提到這三個詞與大家日常所理解的含義大同,那區別在哪裏呢?

通常意義的“愛和慈悲”,無論描繪得多麼偉大,其中都存在割裂開的主體和客體,諸如“我”愛你、“我”愛動物、“我”愛自然、“我”以慈悲爲懷.....主、客體的存在意味着心理層面依然殘留着“自、他、你、我”的主體感。而一旦“自我”出現,自然會佔據一個無比重要的位置,它就開始對各種人和事情進行識別、評判,進而主導行爲,這已經讓真正的“愛”“慈悲”變了味道,進入了另一個軌道。

只要“自我”還在,由於其地位非常特殊,會把被愛對象不由自主地視爲己有,納入“自我”範疇,爲“我”所控,進而演化爲一種欲求和目標。就像父母愛孩子,都是無條件地愛,希望他幸福快樂,不圖任何回報,但這有一個前提,那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因爲他們做不到平等地愛別人家孩子。這說明,他們所謂的愛孩子,本質還是在愛自己,所謂的不圖回報,只是表象,在“愛”的過程中無時無刻不在滿足自己

可見,只要“自我”沒有徹底消失,個體感、主體感、歸屬感還在,那麼,對個體的一切讚美之詞都是思想爲自己披的華麗外衣,但那隻能是“皇帝的新裝”,自欺欺人而已

再說智慧,如果把這個詞拆開來解釋,智,爲心智,指頭腦的能力和積累的知識;慧,爲心性,有清澈通透之意,心不是指心臟,而是人體所有感官以及感知能力的統稱。顯然,這裏的智慧不是指“智”,而是指“慧”。慧離不開智,但不侷限於智,真正的智慧是能夠調動身體全部感官去感知世界,而不僅僅是用頭腦思考。

當我們擁有了真正的智慧,意味着全部身心與整個世界聯通,期間沒有絲毫思想的阻隔和干擾。思想不活動,自我隨之消失,因此便沒有了“我、你、自、他”的界分和區別,看到了人類意識原本就是一個整體。如此一來,人與人之間不再有評判、攀比,也沒有掌控的慾望,那麼,哪裏還會有怨恨、嫉妒或惡意傷害呢?此時,真正的愛和慈悲自然浮出水面,呈現在彼此關係之中

愛、慈悲和智慧,如同陽光,普照到每一個角落,溫暖到每一個人,每一樣東西,也驚豔了每一個瞬間。

附:討論內容文字資料:

“克里希那穆提教導的核心,包含在他1929年表述的命題中:“真理是無路之國。”人不可能通過任何組織、任何信仰、任何教義,牧師或儀式、任何哲學知識或者心理技巧,來達到它。他需要通過關係的鏡子,通過理解他自己心靈的內容,通過觀察而不是理智的分析或者內省式的剖析,來找到它。

人爲自己建立了各種形象,以充當安全的圍牆——宗教的,政治的,個人的。它們以符號、思想、信仰的形式出現。這些形象的包袱,支配着人的思想,他的關係,以及他的日常生活。這些形象是我們問題的源泉,因爲它們把人與人分割開來。他對生活的感知被他頭腦中已經確立的概念所左右。他意識的內容就是他全部的存在。這個內容是整個人類共有的。個性只是名與形,以及他從傳統與環境中所獲得的表面的文化。人的獨特性不在於表面,而在於從意識的內容中完全解放出來,而這些內容是整個人類共有的。所以他不是一個個人。

自由不是反應,自由不是選擇。人自欺地認爲,因爲他有選擇,所以他是自由的。自由是純粹的觀察,沒有方向,沒有對回報與懲罰的恐懼。自由是沒有動機的,自由不是在人的進化的結尾,而是在他存在的第一步。在觀察中你開始發現自由的缺乏。自由是我們對日常生活的無選擇覺知中找到的。

思想是時間。思想產生於經驗和知識,而經驗和知識是與時間和過去分不開的。時間是人類的心理敵人。我們的行動是基於知識,從而是基於時間的,所以人總是過去的奴隸。思想永遠是侷限的,所以我們生活在無休止的衝突與掙扎中。心理的進化是不存在的。

當人開始覺知到自己思想的運動時,他會看到思想者與思想、觀察者與被觀察者、經驗者與經驗之間的分裂。他會發現這個分裂是一個幻覺。只有此時,纔有純粹的觀察,它是沒有任何過去及時間陰影的洞見。這個超越時間的洞見,帶來一種深刻的、根本的心靈突變。

完全的否定是肯定的精髓。在否定了所有那些思想所帶來的心理上的東西時,只有在此時,纔有愛,也就是慈悲與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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