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背後，常有美意
——《一呼一吸》觀影有感
作者：寇恩
住院前臨時下載了幾部電影，《一呼一吸》是誤打誤撞。原本想着看一點甜美的愛情劇來調劑一下住院的單調和辛苦。結果發現，它超出我的期待。
愛情片，用陳嘉映老師話來說（原話記不清楚了），如果沒有一個更高的精神牽引或旁的主題嵌入，其實無可觀賞，無非是一對男女從相識到上牀，有啥好看的呢？這話要是被戀愛中的男女看到，恐怕要羣起公憤之的，“您懂什麼是愛情嗎？”陳老師會微笑着轉身吧，彷彿站在山頭的高僧不屑與山腳的人兒絮叨他所見的風景——上得山頭，一切自是分明。
《一呼一吸》根據殘疾人羅賓·卡文迪什的真實故事改編。影片以濃烈完滿的愛情故事開始：男主羅賓英俊瀟灑，女主戴安娜美麗嫵媚，兩人一見鍾情，彼此認定對方就是此生的伴侶。沒有任何猶豫，兩人結婚，戴安娜懷孕，羅賓喜出望外。這是一個非常標準的愛情偶像劇的橋段，一段平凡男女都會嚮往的姻緣際會。
然而，這段劇情在整個影片中只佔了十分之一，劇情的轉折點是羅賓一次打球時感染上了小兒麻痹病毒，從此之後他頸部以下都癱瘓不能動，需要裝上呼吸機才能生存。人生的陰晴就是這樣無常，正準備鼓掌慶賀，怵然的一幕讓人目瞪口呆。眼看這個粉色的愛情劇馬上將變成悲劇了，女主一念成聖，這個故事成了一首觸動人心的讚美詩。
羅賓遇舛，無助無力，戴安娜在悲傷後當機立斷，要把孩子生下來，然後帶着羅賓回故鄉。她把出生的兒子放在羅賓枕邊，讓父子之間的肌膚相親來照亮他的生命。在艱難的轉移過程中，羅賓第一次看到那個收縮的氣囊，錯愕的眼神裏夾雜着喪失生之尊嚴的痛苦，他憂鬱得一心求死。戴安娜用她的智慧和愛重新激發他生的意志。她把羅賓從醫院裏接出來，帶回家，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在家裏自制救護設施，讓羅賓儘可能迴歸正常人可以有的生活。羅賓的精神狀態一下子改觀！
兒子的跑動、小狗的吠叫、家常的飯香、親人的陪伴，他歡欣地領受平凡日子的點點滴滴，尋常日子也焐熱了他生命的火爐。當然，那個幫助他置入心火一點，讓生之火焰熊熊燃起，不息不滅的是戴安娜。戴安娜幫助羅賓實現了生命的蛻變。她珍視羅賓的每一個瘋狂的念想，竭盡所能實現他的每一個願望——坐飛機去西班牙、到地中海看日出，羅賓在行走中危險重重，幾次差點死掉，但是每一次化險爲夷，他收穫的是生命的一次拔節。從西班牙回來後，他和戴安娜出門籌資，要製作更多的輪椅，幫助像他一樣的病人走出“牢房”，幫助他們一起擺脫囚徒般的厄運，獲得應有的自由。這對了不起的夫婦做到了。
羅賓生命的頂峯是在戴安娜和朋友們的陪同下，參加在德國舉行的殘障人士醫學大會。專家們滿足於讓那些小兒麻痹患者苟延殘喘地活在“牢籠”裏，他們把這些殘障者的生存視爲治療的終點。羅賓本人和他動情的演講告訴世人：殘障人士也可以體面地生活！美國醫生葛文德在他的著作《最好的告別》中曾講道，醫生不只是讓病患活着，更重要的是讓他們有尊嚴地活着。羅賓用自己的經歷撼動了專家們的定見，他改變了一個時代對於一個邊緣羣體的期望，他改變了一羣人的生命走向。
影片的結尾，是羅賓的離開。因爲長期依賴呼吸機，氣體造成胸腔膜的損傷，他出現頻繁地流血。醫生預言他最終會被自己的血液窒息而死。羅賓想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他說，“That’s enough.”他實現了生命的完滿，他決定安靜地離開。他這個念想得到了家人和親友的理解。臨終時分，戴安娜與羅賓告別，他們彼此感謝，彼此將愛人視作自己的生命。真正的愛情，有告別，沒有結束。真心而滿足地告白後，戴安娜陪伴羅賓呼吸停止，然後用餘生的認真生活繼續對方的生命。
常常想，愛情如果只是煙花盛開時的浪漫告白，只是美酒燭光下的人面桃花，只是花前月下的你儂我儂，那麼它頂多讓人羨慕。可是，當愛情經歷了苦難的磨礪，經受住了命運海潮一次次的沖刷，愛情中的男女便展開了更加雄闊的生命版圖。沿着這條愛情的海岸線，人們看到日出、霞霓和夕陽，那裏有愛情賦予的希望、絢爛和力量。
僅僅是這些嗎？
沿着這條愛情的海岸線，我還看到水天交際的地方一片蔚然，那是來自造物主的無聲啓示。羅賓癱倒之初，牧師告訴他，“苦難也是上帝的計劃，爲要給你更好的。”羅賓讓牧師湊近他，他嘲牧師吐了一口痰，“去你的！”牧師無奈地離開了。後來，在一個黃昏，在西班牙的荒野，他遭遇呼吸機短路，只能靠家人擠壓氣囊維持生機，等待線路修復。一羣路過的旅人停靠過來，一位牧師感慨地說，“全能的上帝喜歡開我們的玩笑，但祂的玩笑一定有目的。”羅賓笑着說，“上帝和我開了一個玩笑。”牧師平靜地和衆人說，“這個男人正在受苦，他讓我們齊聚一堂，歡慶生命。”羅賓眼眸含笑，看着一羣人歡歌舞動，他內心升騰起了那個幫助更多人的願景。
造物主的一個玩笑，就像扔在湖面的石子，有的人隨着石子下沉、湮沒，有的人藉着石子的力量，一圈圈地擴展漣漪，鋪展生命的圖層，成就非凡的人生，把石子背後的美意傳遞給經過他/她身邊的人們，立己立人，達己達人。
造物主的一個玩笑有着何其雋永的美意！半個世紀之後，羅賓的兒子喬納森作爲製片人，精心創制了這部影片，獻給母親戴安娜，懷念父親羅賓。
這個作品感動了一代又一代的觀衆，包括我，可能也包括你。
2021年8月4日 午後
完稿於同仁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