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愛情

男(木):我曾深深愛過兩個漂亮女子,卻花苞未及綻放便被現實的風雨吹殘,我是如此嚮往誠摯又純潔的愛情,天真的以爲世人皆是如此,願爲愛情奮不顧身。優渥的物質生活是建立在得到愛情之後再去思考的現實問題。就這樣抱着幻想渾渾噩噩走過了人生數十載,我自知這輩子做不出來什麼對人類有意義的偉大事業,唯能爲了愛情自私的苦苦等待,騙自己真正的愛情沒有那麼易得,爲此不惜半生顛簸,只爲偶遇路上的你。

女(青):我雖已成爲身邊人口中的老姑娘,但那顆嚮往純潔愛情的少女心從未改變,在愛情上絕不將就妥協,未來的生活中仍期待有你陪伴,一起成長慢慢衰老。我一點兒也不急,爲了那個未出現的你,願一直等下去,我養不好花甚至養不活草,所以在那個透明的玻璃杯中放了幾塊奇形怪狀的彩石,相信石爛的那天你會出現,相信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有個和我一樣內心孤獨的人也在期待,只是不確定我們是否有緣在今生相見。

那飛蛾攜來遠方的消息

一隻銀灰色身姿的蛾子如無頭蒼蠅般在臥室裏亂飛亂撞,青梅掌亮了夜燈,昏黃的燈光將漆黑的房間用溫暖與柔和包裹,她需要這樣溫柔的氛圍在深夜與孤獨對話。

笨拙的飛蛾終於覓得了方向,幾次嘗試後勇敢的落在了夜燈之上,白色的牆面浮現一隻黑影,就此安靜下來,青梅趴在牀上,左手托腮屏息觀察眼前這隻通體銀亮色的蛾,那映在眼眸如枯葉般的飛蛾絕比不上色彩絢麗的蝴蝶,就連命運也相差太多,大部分人會選擇放走擅闖屋內的蝴蝶卻無情的拍死那只是嚮往燈火的飛蛾,此刻自己竟與眼前的可憐蟲多了份親切,呆呆看着飛蛾出神兒的她無聲笑將起來,伸手勾過來牀頭櫃子上的手機,爲眼前的飛蛾與自己的緣分定格了一張畫面。

腦袋在她那還有些溼漉的頭髮下正進行着一場毫無意義的思考,飛蛾撲火究竟爲何?是否值得?爲了所謂的轟轟烈烈是否值得祭獻出那麼多,不惜生命的代價?夜晚的月如此清冷皎潔,爲何不去追尋那月光?也許它有思想又足夠理智,知道那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

緣分安排它來到自己的小窩逗留一段時間。今夜青梅不再感覺孤獨,因爲一隻飛蛾的突然闖入足以打破她一直以來平靜的生活,托腮的手終於捨得離開臉頰,她坐正身子,用雙手輕輕向後撩了撩帶有茉莉花香的秀髮,手機被扔的遠遠的,隨手翻開昨夜放置牀頭未讀完的書,因爲有了它的陪伴文字中的幸福更讓她沉醉,不知不覺時間已過子夜,睏意終於襲來合上書再放置牀頭,她拎起夜燈上的繩,躡手躡腳的走,家裏除了她並無外人,她只是害怕驚動了夜燈上的弱小生靈,這個在今夜爲自己的幸福做了一份努力的有緣昆蟲。

窗子有些滯澀的聲音輕輕在耳畔響起,青梅儘可能保持着微弱的呼吸,她將夜燈舉出窗外,想象着自己輕輕一吹,便結束了這段奇妙的緣,想來還有些神聖,窗外的夜被星月點綴的迷人,別說這飛蛾希望撲向那點綴着星光的夜,就連她自己都想不顧一切的下樓去好好欣賞一番,可終究她不是飛蛾,明天還有工作。

她將微啓的脣湊了過去,輕輕的吹卻未能成功將它送走,只得加大氣力,這一吹它突然飛了起來,在青梅的眼前飛回了屋子,可青梅回頭再找卻怎樣也無法覓得它的蹤影,那夜她開着窗做着甜甜的夢。


他終於下定決心,不再糾結,在外漂泊數年,仍未找到屬於自己的家,那顆心仍不知該安置何方,想來幸福可能是找尋不來的,和努力並無太大關係,既然如此還不如去做些自己開心的,一直想要去做而又不敢的,回到出生的那座城,那兒雖已沒有了自己的家,但家的味道還在,記憶中的場景雖大多發生了變化,但他還知道誰是誰,哪兒是哪兒。

外面的世界究竟哪裏好?自己真的講不出來,他本就不是個嚮往外面世界的人,不過是因爲在那片養育自己的土地上沒能再養育幾個能讓自己砰然心動的姑娘,所以他背上行囊,開始在每座城市“流浪”,人見的多了,漂亮的自然不少,逐漸對美都開始疲勞,他曾迷茫在那些美中,並做過一些猴子撈月般的努力,可那些美只是出現在他的世界,與他並無更多的緣分,逐漸意識到愛情與努力無關,應該是緣分那讓人無法解釋如月老手中紅絲線般的牽連。

他倚靠在柔軟的沙發上,歲月已對那鬢角眉梢動了些手腳,清癯的臉龐一雙深邃的眼盯着電視機前閃爍的紅色光點,腦海裏不停的梳理着亂糟糟的絲線,他知道線的另一端系在一位美麗的女子腕上,便將一堆雜亂的線抓起向天上拋去,落下時顯得更亂了,不過心卻輕鬆了些,他安靜的盤腿坐下,放緩自己的動作,集中精神,慢慢的尋找,這一刻不再急躁,他相信自己與那女子僅差了一場難以逾越的緣分,巧合的相逢,等的越久越顯珍貴,愛情本就不應該那麼容易品嚐。

出走半生歸來已是中年,好在那顆對愛情潔癖的心未曾受到太多侵染,他活在自己幻想的美好之中,沉浸在這種孤獨的幸福時光,成大字形狀躺倒在牀上,手機被他扔的遠遠的,今夜即使失眠再次襲來,他也願意就這樣在腦海裏幻想些幸福的篇章,久被失眠困擾的他竟在這夜幸福的睡去了...

兩個月後,一條短信打破了青梅原有的寧靜生活,留言道:“我明天回,見你。”

那個男人對她來說在現實中已有些陌生,但在虛擬的世界裏又是如此熟悉,他們已經多年未見,僅偶爾用短信保持着沒必要的聯繫,大概半年互發一條關心又不走心的信息,確認雙方是否活着?是否找到了幸福。

男人離開的那天他們約定好的,要一直保持聯繫,直到對方找到幸福或離開人間。

青梅平靜的生活本就極易被打破,一隻飛蛾尚且如此何況多年未見的老友,她討厭把時間花費在別人身上,但這個歸來的男人是她即使討厭也要勉強自己去見上一面的。

“好”

這夜青梅失了眠,她本就習慣晚睡,是因爲喜歡在睡前讀上一篇小說,她是個看不到結局睡不着覺的主兒,所以牀邊從未缺過短篇小說集,小說越長睡得越晚,今天夜裏她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讀故事,那個叫木瑪的男人害她有些慌張。

他們從小在一個村子長大,至於兩人怎樣相識誰也說不準了,反正有記憶開始他們的腦海裏就已經有了對方的形象,兩人本並無親戚關係,可奈何村子小,整個村子像個龐大家族一般,所以根本不存在陌生人這一說,木瑪比青梅大一歲,所以青梅得叫哥哥,木瑪因年齡優勢自然享受這稱呼。

兩人自小便在一起玩耍,雖說不是一起長大的光腚兒娃兒,但已熟絡的不敢更近一步,一起和泥巴過家家,一起爬草垛捉蜻蜓...青梅那髒兮兮的臉上永遠掛着兩條青鼻涕,木瑪也並未好到哪裏,那時他們好像還未學會分辨美醜,倒也互不嫌棄,曾以爲世界就該是這樣簡單。

直到後來木瑪先入了學,兩個人的聯繫開始慢慢減少,他們幼小的心中原來只需要裝下這個村子,現在卻要強加進來外村的朋友,外面的世界,所以自然而然的變化着。

因爲青梅小木瑪一歲,故晚一年入學,他們那絲絲入扣般的友情鎖芯在木瑪入學那天開始鏽蝕,猶記得木瑪在入學那天哀嚎的慘叫,聲嘶力竭泣不成聲,無奈父母幾次將他接回家來,連續折騰幾日後才安撫住那顆不想與外界交聯的心,那以後木瑪有了作業要寫,逐漸也有了新的朋友值得思念,不知道是青梅來時被父母拒之門外,還是青梅被姑母交代不要打擾自己,他們見面的機會驟減,這一刻青梅成爲了一個孤獨的野孩子,而木瑪接受了教育,將身體內野性的部分深深隱藏,他怎麼不想出去玩,怎麼不想青梅來,但七歲開始他就要接受被安排好的生活,一個無法抗拒的命運。

一年後青梅也入了學,可這一年他們已經很少聯繫,木瑪變得乾乾淨淨,青梅的臉上也不再掛着鼻涕,他們在學校的碰面大多一笑而過,木瑪聽母親說青梅入學的前幾天顯得尤爲興奮,開學那天竟不像自己那樣哭哭啼啼,母親的嘲諷好像傷到了木瑪的心,他低下頭回到自己的房間。

再之後隨着年齡的增長兩人關係變得越來越淡,淡的好像本來一壺濃烈的釅茶沖泡的只剩下清水的寡淡,若說清水是何味道,實在沒辦法描述卻總是喝不膩的。

但兩個人還是如此的熟悉對方,腦海裏滿是互相打鬧、髒兮兮的畫面...

亂糟糟的稻草垛裏有套完整的生態系統,乾枯發黃的稻草稈在太陽的烘烤下變得乾燥又溫暖,裏面藏有老鼠的窩兒,母雞的蛋,偷喫老鼠和雞蛋的蛇...太陽光束下看得見的銀色浮灰...

被掏出來的洞穴裏還有兩個黑魆魆的小腦袋瓜兒,髒兮兮的野孩子,小女孩兒炸起的枯黃頭髮上插滿了稻草的碎稈兒,蜷縮在剛掏出來的小窩,也許再向深處探去便會發現那條粗壯的黑蛇,可他們挖的尺寸好像經過計量一般精準,頭上,衣服滿是掏洞落的灰塵,雖不停的打着噴嚏,卻不知這噴嚏是因爲吸了太多灰塵造成,也並未發現這些浮灰在衣服肌膚上附着,小小的腦袋枕在洞裏,沒有任何言語,許是剛剛的工作累壞了兩個孩子,他們真的能在這樣的幻境裏睡去,麻雀嘰嘰喳喳此起彼伏的啼叫,村裏家家戶戶汪汪汪的犬吠、兩個喘着氣打着噴嚏的淘氣包,金色的草垛左右白楊、垂柳各守一旁,雲隨着風也隨着垂柳的擺動遊走,太陽的光恰好灑在露出的鞋面,他們時不時的對望咕咕傻笑,小腳亂動,不知爲何開心...

半刻鐘後去看他們還在,還在傻笑,沒人知道他們當時的快樂來自哪裏,兩個孩子也不知道,應該在聊着屬於他們二人的祕密,直到天空中一道無形電波隨風飄蕩,這熟悉聲音自村子中心擴散開來,剛好傳至村中的每個角落,走出村子一步都無法聽清廣播內容,村子裏的大事小情都從這裏傳出,大至國家利民政策,小至呼喊孩子回家喫飯,兩個孩子聽到自己的名字才感覺肚子空空,攜手回家...

南北而行卻終交匯在那座小城

兩人已多年未見,上次見面應該是十年前,木瑪回來將父母接去,兩人在咖啡廳待了一杯咖啡的時間,可卻都是靜默無言,沒話說也無從開口,不過木瑪那略顯滄桑的樣子給青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十年已過,青梅不知道木瑪這十年在外面又經歷些什麼,他又是不是原來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憨憨傻小子模樣,越想心越亂,直到天上的星子偷偷隱匿了起來她才眯了一小會兒,睜眼是個晨光灑滿陽臺的週末,晾曬的衣物在陽光下顯得價格不菲,那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五彩的石子折射出彩虹的光芒,這石頭怎麼可能爛掉呢?就算石頭真的有爛掉的那天,青梅又怎麼捨得...

假期對青梅來說就是洗洗衣服做做飯,抽時間回老家看看...她太宅了,以至於多年來朋友圈如銅牆鐵壁一般,幾乎沒有任何認識陌生人的機會。

二十七歲時父母和周邊人開始着急催婚,催婚最嚴重那幾年她很少回家,年紀過了三十五家裏這種聲音驟減,只剩些無聊的人還偶爾關心,不過這對她的生活無關緊要,現在一有時間常往家裏跑,因爲她知道隨着催婚聲音越來越小,這個世界上她熟悉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現在村子裏很多小孩子青梅都不認識,看着村子裏新的生命,她知道時代的更迭是必然的,自己的衰老是無法避免的,有時候她感慨自己太過相信緣分,太過相信上天的安排,爲此竟一點努力也不去做有點荒唐。

青梅木瑪平時幾乎從不聯繫,卻總能聽到對方的消息,在村裏人看來他們正是青梅竹瑪的一對兒,可他們的友誼在小小年紀時就高高躍過了愛情的界碑。

她知道木瑪和自己一樣,目前還未有過一次能真正被稱爲戀愛的經歷,不同的是木瑪在初中時真心愛上過別人,只不過最終被那個女孩兒婉拒,此後十年再沒動心,所以畢業後才毅然出去闖蕩,與青梅相比木瑪更願相信緣分是需要去尋找的,果不其然這“顛沛流離”的半生中他又遇到過幾個讓他心動的女人,他甚至願意爲那聖潔的愛情獻出生命,只爲一嘗那憧憬中的甜蜜,可他的生命在一些人眼中毫無價值,沒有任何人需要他的愛更不需要他的命,那些他自認非她莫屬的人,在那些女人的世界裏他卻僅僅是普通的追求者而已,她們總是願意相信會有更好的選擇,又不直接了當的拒絕自己,他願爲愛情放下一切,卻不過淪爲那些喜歡玩弄愛情女人的玩具,每次傷心都叫木瑪墮入無盡的深淵,數年的療愈才能緩解一點憂傷,而這撕心裂肺的痛僅與一個陌生女子短暫接觸便可帶來,好在木瑪很難動情,不然應該早已無法繼續留在這個堪忍的世界。

十幾年在外漂泊的時間裏,他愛上過一個女子,與初中那次同樣的一見鍾情,但女人好像只享受被追求的過程,全不在乎自己對追求者是否心動,最終在慢慢適應有這個男人的生活中自然而然的結合到一起,這與木瑪想要的愛情相左,木瑪希望的愛是雙方的,而不是一廂情願經過時間的累計沉澱爲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愛情對他來說毫無滋味。

愛情會衝昏人的頭腦,叫他忘記了女人是委婉羞澀的精靈,即使真心歡喜也不會挑明,所以本該簡單幸福的愛情就在這複雜的想法中不斷流失。

木瑪是個理想主義者,幻想的愛情是兩情相悅,在他認知的世界中,那些靠努力得來的算不得愛情,他更願去愛一個有點歡喜自己的人,所以那些出現在他生命中的美麗女子,只要她們給木瑪一點點的迴應,讓他知道彼此互有好感那他的這條命就已不屬於自己。

他聽說愛情是有技巧的,是可以通過實踐變得越來越有經驗的,最好的方法是醜的照殺,這話讓木瑪感覺陣陣作嘔,愛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愛情該是兩個青澀的靈魂彼此交融共勉,又共同成長,若美好的愛情用技巧衡量則變了質,這廉價的愛情亦可不要,愛情亦不值得歌頌。

他沒什麼才華,僅有副並不殘缺的皮囊,卻希望有人始於顏值忠於人品的愛他,就像他愛上的女人一樣。可年紀越大遇到的阻礙越大,他還是一個戀愛新手,而和他年紀相仿的單身女性則早已閱人無數,青澀的他早已不在那些女子的考慮範圍,如今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肆無忌憚的愛上一個人,因爲那個人可能已找到了幸福,他當然還可以在自己的世界裏獨自認爲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愛她,但他錯了,很多人並不需要一個人用生命去愛,那生命之重的愛情不是誰都可以承受的。

他漸漸意識到被自己愛上是件不幸的事,那些人也終將變成不幸的人,他了解被不喜歡的人追求是何種感受,所以絕不願給自己心愛的人難堪,暗戀便成爲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時刻擁有着她,更不怕被拒絕,可若這件事一旦被挑明大概不出半月的時間,木瑪就會徹底失去一個朋友,方式是自己默默離開。

他懂得愛一個人,最需要做的是放手,最真摯的愛是剋制,所以那些年輕靈動的女子,若生命中遇見這樣一個男子,請良善待他,他的沉默寡言是因爲愛情的突襲讓他手足無措,砰然心動讓他短暫的迷失自我。

那男子的決然離開是因爲在你的回答中沒能看到一絲希望,他知道離開你後自己會多傷心,生命會多黯淡,但爲了不去打擾你他仍願意帶着天塌地陷的悲傷去無人的角落療傷,他的離開不是因爲愛你的心不夠堅定,而是愛你的心太過柔軟,生怕有一點讓你感到不開心,時時刻刻怕成爲你的負擔,所以在你委婉的拒絕後才忍痛放手,千萬別責怪他們不堅定,真正的愛情絕對經受不住胡亂的試探或考驗,與其消失在你的世界他也不願成爲你的煩惱與負擔,愛一個人的極致纔會選擇果斷的放手。

走出第一段傷痛他用了十三年,第二次三年...他害怕了。是這愛情在生命中已不再重要還是適應了這般疼痛。所以他不敢再愛,他怕,怕自己再次不得不放手時僅用了幾天就適應了傷痛,那他認爲自己將不配擁有幻想中的愛情。

工作中木瑪不願與人閒談,但辦公室裏幾位上了些年紀女人的話題總離不開那不願回家的丈夫,互相抱怨,回憶自己年輕時是多麼的優越,此刻卻留不住了那個當時千方百計哄自己開心的人,她們後悔在年輕時錯過了生命中一個又一個愛自己的男子,木瑪心想因爲當初那點優越與矜持,今天正應該得到的這樣結果啊。

雖然年近四十但他對未來仍有幻想,他知道真正的愛情可能需要生生世世的等候,想要問道修仙長生不死首先要有一顆不怕死的心,想要真摯的愛情便要一顆不怕孤獨的心,爲此他願意用孤獨的一生來修行。

青梅與木瑪爲愛情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她畢業沒多久便回了小城,小城的好處是大家質樸些,所以那點工資足夠養活自己,因爲很宅,所以容貌反倒未經風霜侵蝕,看起來沒有太大變化,她選擇的這種生活不僅延遲了衰老,也放緩了成熟的腳步,她仍是那個面對談婚論嫁問題就會羞紅臉的少女模樣,淡淡的腮紅在臉上暈開竟無一絲違和感,若與年齡比較便顯得有點嬌柔做作,但年齡與時間不過是人類思維中強加定義的固有觀念罷了,世界上哪裏真有時間這一說。

剛畢業的學生哪個不迷茫呢?畢業後青梅迷茫了近兩年的時間,她也曾在大城市裏起早貪黑的忙碌,那的確充實,不過那忙忙碌碌的充實感讓她提前嗅到了死亡的氣息,若人生就此下去,還有什麼意義?這輩子過的既不開心也沒做讓自己開心的事,她一個普通女孩兒,本就沒有男孩兒那樣重的事業心,說來可能有些自私,她只求這輩子在死去之前不停的找尋快樂,死在快樂或追尋快樂的路上。

剛畢業的那幾年她每天都生活在巨大的痛苦與壓力下,同學裏清醒的不止她一個,哪個不希望逃脫生活的壓力與痛苦,不過像她這樣用逃避的方式去解決問題的人還真是不多,大部分人和她一樣在抱怨機械的工作與無聊的生活,但大多仍對未來抱有無限幻想,想着熬過新人的這幾年慢慢會好起來,等積攢了一定財富後便可以自由選擇想要的生活,她認爲自己是個頹廢女子,幻想有錢的那天也買不來自己的快樂,如今卻是實實在在厭惡每日的生活,倒不會因爲厭惡而懈怠工作,即使內心萬般抱怨工作卻異常出色,但誇讚的背後都是巨大的壓力與折磨,兩年後的一天中午她遞交了辭呈,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僅給木瑪發了條短信道:“我準備回家了。”

回覆是:“我也憧憬你的自由。”

領導找她單獨聊了近兩個鐘頭,開出了誘人的挽留條件,只要不走幾個月後某某的位置一定是青梅來接,這件事在上個月開會時就已敲定,只差過段時間的書面通知,但青梅還是婉拒了領導的好意,這樣的生活再富有也換不來她超過一秒鐘的快樂。

形單影隻的回到了縣城,但卻沒能脫離枯燥的工作,她永遠沒辦法讓自己愛上工作,只能不停的告訴自己這是生活基本的保障,雖然此番舉動看起來有些瘋狂但她還不失理智。在這樣的生活中多了些屬於自己的時間,早早的下了班去人少的湖邊遛彎散步,每次都在垂柳下坐到屁股痠疼才起身回家,那顆浮躁的心因流動的河水得到片刻淨化,她並沒有因爲自己選擇的生活而離開壓力,這小城鎮的工資僅能維持正常生活的開銷而已,她的生活中容不得稍微大些的意外發生。慢慢高中、大學的同學陸續結了婚有了孩子,她也就消失在了許多人的世界裏,那幾個要好的朋友不只一次勸青梅找個有錢人嫁了,衣食無憂的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青梅用有錢人不會看上我這樣的話來自嘲,她是個長相普通的女孩兒,倒是耐看,白皙的肌膚下藏着永遠長不大的少女模樣,似水的雙眸中總是含着淡淡的哀傷,在大城市中那兩年時光,她嘗試接受過形形色色男子的追求,卻無法確定哪一份纔是真誠,若說窮人的愛真誠未免把金錢當作了錯,若說富人的愛真誠未免這錢可能正是讓自己迷失的原因,不過好在清純的外表幫她攔下不少壞心思的男人,敢上前來的多是些憨厚老實的男子,她試着在貧賤富貴的人羣中尋找愛情的答案,卻總是在牽手時就下意識躲開,她知道外面的世界不適合自己,連自己都找不到,談何找到真愛。

她需要先找到自己,而找到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從這個世界脫離出來,留些獨處的時間,她從不做什麼嫁入豪門的夢,只希望找到一個讓她感覺舒服的人,平平淡淡共度餘生,粗茶淡飯不需要任何的轟轟烈烈。慢慢她發現空閒時間多了後生活反而更加痛苦,那些無聊的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許多事情是無法靠思考想象能明白的,所以她用夜晚無聊的時間看書,去體會書中的人生,慢慢很多問題就在日常生活中的某個瞬間不再執拗,但很快又有新的問題填補,這在她看來就是所謂的成長,所謂成長就是不停的解決自己給自己提出來的問題,直到這問題越來越少,不再故意刁難自己。

雖然如今的生活在外人看來很是枯燥,甚至與之前的生活並無太大差別,但很多差別是從心而發的,箇中滋味只有自己能夠體會的到。上學時被家長和老師逼着學習,每天都在巨大的痛苦當中,而若是自己喜歡學習,雖然目的相同,但對於個人來說無非第二種情況下的幸福感更高,堅持越易,同一件事主動和被動的感受去做全是一顆心在作祟,這顆心影響着整個人生。

三個小時後一架客機降落在LJ機場,落地是有些顛簸的,木瑪心情有些複雜,他離開這裏太久了,早就該回來看看的,看看熟悉的人、熟悉的街道、爺爺奶奶的墳...

此番歸來熟悉的面孔已然少了許多,爲了節省路上的時間他直接打車去到車站,他本不愛坐車時講話,那會增加暈車的風險,可奈何似曾相識的畫面一一映入眼簾時,不敢相認,他與青梅的大學同在這座城市,這裏是無數人夢想開始的地方,不過如今他也倒在了逐夢的路上,凡是見到熟悉又不敢確認的場景他便主動同司機搭話,希望能第一時間瞭解到城市的變化,這種城市就這樣既熟悉又陌生的在他眼前劃過,他上學時還未通地鐵,如今已經通了三條,客運站也經過幾次翻新,乾淨整潔的模樣,到車站下午一點鐘,附近快餐店吃了點兒東西,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可其實家裏的親人大多離開了那兒,剩下的也早早斷了聯繫,但他還是激動,不知爲何激動,也許家鄉的泥土和空氣就足以叫他哭泣,身旁是位上了年紀的大姐,拍的什麼X光片醫院袋子放在腿上,沉默的靠在座椅睡覺。

終點是青梅正生活的縣城,那個在他少年記憶中最是繁華的都市,木瑪盯着同座的大姐,希望能在她的臉上找到熟悉的痕跡,但終歸時間過去太久,車上竟沒有一個他能認出來的人,唯有那土味鄉音叫他止不住的嘴角上揚。

望着窗外,成片翠綠的苞米地代表着黑土地的生命力,山上的松依舊挺拔,任城市現代化的無情吞噬變化,終在它面前停止了腳步,車窗外閃過的風景終還是過去的模樣,那被掏出來的隧道終歸一條足以夠用,離城市越遠周圍的景象越熟悉,木瑪的眼裏已噙滿了淚水,他第一次感覺如此輕鬆愜意,魂歸故里的震撼,那靈魂陣陣發顫低鳴,想要脫離軀殼去擁抱漫山的荒草野花,那一座座大山葬着一座座孤墳,他希望有天自己也能葬在山中,腦海裏浮現了姥爺的身影,那老頭兒坐在石碾子上注視着路上的行人和車流,一言不發,還未長大的木瑪安安靜靜的守在一旁,他不懂得車流行人有什麼值得看的,但遲暮老人的那畫面卻永久的印刻在他心中,他要做的事情很多,姥姥,姥爺,爺爺,奶奶的墳必要祭拜一番,想來他們也思念着自己,城市中的生活都快叫他忘了與已故親人的情感連接。

三個小時的車程終於到了那個熟悉的小小車站,比起大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還是此刻感到心安,以前他覺得這座縣城那麼大,總害怕迷路丟了自己,如今卻感覺這麼小,甚至不知道爲什麼要有公交車的存在,不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就能步行橫穿整座縣城,孤零零拎着黑色的行李箱,沒有家便先找了個環境還算不錯的旅館休息,時間好像在這座城市走的特別慢,雖一路上碰到的都是陌生人,但卻感覺好像與每個人都是老友重逢,洗了個澡,出來後已經是下午五點,簡單拾搗拾搗自己後出門,他撥通了十年未曾撥通的電話;

“喂...你在哪兒?我過去接你吧。”嬌柔略帶着膽怯的聲音對木瑪來說既陌生又熟悉。

“不用了...晚飯還沒喫吧?一起喫個晚飯?”

“那去MQ吧,我在那兒等你...”

“好,MQ見。”

“嗯...一會兒見。”

斷線的傀儡

木瑪擡頭看了眼湛藍的天空,幾朵棉絮般的白雲將其點綴的格外柔軟,雖旅途奔波卻並未帶着疲憊,他已經決定,未來的人生將在這裏走向終點,想起來就忍不住露出笑意,眼角的皺紋聚在一起。

MQ離這兒不遠,步行也就半個多小時的距離,他可捨不得與這座小城重歸於好的機會,腳踏實地的每一步都叫人身心舒暢,一羣灰白色鴿子自頭頂掠過,銀行、郵局、超市、網吧...都還是熟悉的名字與裝飾風格,他不得不故意放緩腳步,這短短的路太不禁走,還沒盡情的陶醉便已到了盡頭,他注意到那熟悉的身影,故鄉還生活着記憶中的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雙向的,當順着透明玻璃窗看到青梅時,他瑪上展開了笑容,這笑容本該屬於少年,卻伴着皺紋在他的臉上裂開,他忙擺手,原本端坐在餐廳裏的青梅略顯慌張,不知該如何迴應,急忙站了起來,木瑪看出她的拘謹,小跑進去。

“坐!坐啊!哈哈!幹嘛搞得那麼拘束,老友見面而已嘛...”話說出口卻又覺得不合時宜,急忙補充道;

“不過歲月好像對我更加殘忍,卻對你如此包容。”伴着無奈的苦笑。

“啊...哈哈...”硬擠出來的微笑不免有些尷尬,可青梅着實不知該如何對十年未見的人開口,能來已算是她做的最大努力。

在外闖蕩多年,閱歷豐富的木瑪怎會瞧不出此刻面前人的窘迫,他當然不希望這份尷尬與拘束持續下去,接着說道:“不用緊張,我和你一樣,不願多講話,在我面前你儘可能做自己就好,想說話就說,不想說話就沉默,此刻靜靜的喫頓飯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享受,你點菜了嗎?”

“還沒...”青梅仍舊拘謹,雖然她也想忽略面前人的存在,可他明明就坐在那裏啊,此刻只能不停在心裏埋怨自己的怯懦。

木瑪點了兩個做夢都想喫到的家鄉菜,青梅多加了一份後問:“你...喝酒嗎?”

“戒了...”

“那就這些吧。”服務員接過菜單喧譁着離開。

兩人各握一杯白水,沉默良久...對木瑪來說算是享受,這種尷尬的氛圍對他影響甚微,只有青梅一人坐立不安,從她那琥珀色的眸中透着慌張的眼神兒。

“怎麼突然回來?”青梅問道;

“也不是突然吧,你知道的,我原本就不想走,這不是年輕時爲了一些現在想起來顯得可笑的理由纔出去嗎...慢慢發現很多東西是努力不來的,所以早就想回來,前段時間才下定決心。”木瑪盯着青梅回答。

“不走了嗎?”青梅自顧盯着杯中的水。

“暫時不走了。”

“什麼打算呢?”“還沒有具體計劃,先找個房子租下來吧,休息一段時間後找份和你差不多的工作...”

“哦...我旁邊那棟樓好像有人在租,要不我幫你問問?”說完她就有些後悔,自己本不願討麻煩,幹嘛把他攏來自己身邊呢!

“再說吧,我先找找看,沒有合適的再麻煩你。”

青梅長出了一口氣卻又好像有些失落,第一道冒着熱氣的菜端上桌子纔打破了又沉默下來的氛圍,兩人只是默默認真喫飯。

隨着一頓飯時間的熟悉,青梅自然了些,不再只是低着頭,兩人的眼神突然巧合的對在一點,互相笑了起來,這一笑好像打破了數年未見的陌生感,因爲兩人飯量都着實不小,在喫這一方面誰也不差,家鄉菜的分量很足,卻都吃了個乾淨。

天還未完全暗下來,看着小鎮街上的車流,雖在某些時刻也會堵車鳴笛,但這城市一共就那麼大,就算城西堵到城東又能浪費幾分鐘的時間呢。

木瑪怕一直盯着青梅看太不禮貌,眼神兒飄到窗外有心無意的問道:“回來後的生活還適應嗎?”

“還好,至少沒有原來那麼難受...你在外面那麼久應該知道那種感受吧?還是...你挺喜歡漂泊的日子?”

“若不是有所求誰願背井離鄉啊!外面再好終究不親切,整個人好像飄在空中,當回來踏上這片土地才真正踏實,講真的,我挺羨慕你過的日子也挺佩服你的選擇的。”

“我?別拿我開玩笑了,我是村子裏考上大學後最沒出息的那個...”

“那就看你所謂出息的定義了,我早就可以回來,也早就願意回來,可我沒有勇氣沒你勇敢...”

飯店裏的人越聚越多,碰杯、侃大山、傳菜的呼喊...開始嘈雜起來,小城在這個時間熱鬧起來,還沒聊完的兩人便起身讓了位置。

“住哪?我送你過去吧。”

“沒多遠,要是送我的話就陪我走過去吧,讓車子休息下。”

“好吧...”她遲疑了會兒道。

木瑪比青梅高上大半個頭,本算是青梅竹馬,並肩走在一起那畫面該是很美好的,像一對上了些年紀的夫妻,但兩人的距離卻又顯得有些生疏,再湊近去看木瑪真的要比青梅老上許多,雖不至於被誤認爲兩代人,但外人看來已不太般配,也許只有那些曾經催促過青梅結婚的老人還會固執的認爲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但隨着時間磨盤的轉動,這些聲音輕了,甚至永遠的飄走,不會再有人撮合他們,而且兩人之間有堵無形的牆,任誰也撞不破也不願撞破。

路上的車多,木瑪挪動腳步將青梅守護在裏側,微風吹亂了散開的發掀起輕擺的裙角,樹葉輕輕摩挲,街道兩旁商鋪亮起五顏六色的彩燈,可能是這裏的燈不夠高不夠亮,並掩蓋不了星月的光芒,殘缺的彎月搖搖欲醉掛在天上,風裹挾着月的酒氣自然吹的醉人,這對青梅來說可能再平常不過,木瑪確是思念已久,他只想安安靜靜的和自己的記憶走在風中。

“平時下班後你都幹嘛?”

“做飯,喫飯,散步,發呆,擺弄手機,看小說...”她略作思考後回覆。

“很充實...”

“你呢?”

“我的生活太多變了,之前是喫飯喝酒唱K,有些俗是吧?”他尷尬的笑着說,這憨憨的模樣彷彿回到了從前。

“還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沒有俗不俗一說。”

“但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在外面立足後我拒絕了大部分的社交,迷戀上戶外運動。如今辭職後我的生活也變得簡單了,做飯、喫飯、跑步、寫字...”

“最近我還想要寫本書呢,數年的“流浪”也是豐富的人生閱歷,如今我也是個頗有故事的中年大叔了。”

“能在生活中找到喜歡的事情很幸福。”

“喜歡?談不上...我不太敢讓自己喜歡上某一件事或人,因爲只有什麼也不喜歡的時候我才足夠強大,纔沒有什麼能讓我感覺害怕。”

“怕什麼呢?”青梅盯着路面的眼睛緩緩擡起,望着木瑪問。

“怕失去!”

“該失去的早晚會失去,怕是沒用的,其實當你不敢讓自己喜歡上一件事情時已經失去了。”她認真的說道。

青梅的這句話震撼了木瑪那一直自認爲堅強的內心,他害怕受到傷害,認爲就是因爲喜歡才真正傷了自己,卻從未想過因爲害怕失去,卻在最開始就已經失去了尋找快樂的機會。

楊樹葉在風的煽動下減弱了莎莎作響的聲音,漸緩的車流也舒緩着那顆瘋狂躁動的心,這一刻好像不僅地球減緩了自轉的速率,自己也好像年輕了幾歲,唯有光加速的離去,慢慢遮住了臉上的皺紋,天漸漸黑下來,兩人走的極慢,好像要在這一段路中找回那些逝去的時光,但旅館的牌子已赫然出現眼前,這段路是可以繼續走下去,但木瑪要說個謊,說住的地方還在前方,可小城就這麼大,就算多走一段又能多遠,用不了多久青梅就會揭穿自己的謊言。

血紅色的霓虹燈閃着旅館二字,青梅早猜到了他住在這裏,這裏距離車站較近,環境在這座小城又算是不錯,直到木瑪停下腳步。

“我暫時就住在這兒,整理整理思路,想想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年近不惑我反倒疑惑多了起來,甚至不知道這些年自己到底在折騰個什麼,最終落得個一身疲憊滿衣塵。這兒不是我家,就不邀請你去坐一會兒了,等以後有時間或找好了房子正式請你來家裏坐客。”

兩人立在血紅的燈光下,燈光下的青梅有些虛幻,女子對木瑪來說向來不真實,花費半生去追求那些不切實際的幻影。臉上的皺紋與滄桑終於被紅光掩蓋,她再看到了那個剛離開小城的他,他還是那麼的像從前,卻是經歷了無數折磨與痛苦的從前,青梅有點兒心疼眼前的男人,但自己又何嘗不是孤獨的行者,只不過逃避了那些折磨而已,但他們終究是一類人。

“好,那你早點休息,如果真的需要幫忙打我電話,我手機隨時開機。”

“我一個在外闖蕩多年的大男人能有什麼問題,放心吧!別因爲我打亂了你原有的生活節奏就好,我此番就是想家而已。”木瑪知道青梅多年的生活狀態,不希望因此影響到她平靜的生活。

“那我先回去了...”說着青梅已轉身緩緩離開,木瑪笑着擺手望着那逐漸模糊的身影,他已經不愛笑了,因爲笑的時候能感覺到眼角皺紋粗魯的擁在一起,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黑夜才轉身回到旅館...

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心煩不已,雖然身體回到了故土,但家的感覺終是差了些,父母在姐姐那兒,兒時記憶中的老人也已相繼離世,新人又都不識,他有種孤獨感,在外面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一切等到回家就好了,可現在他不知道再找怎樣的理由欺騙自己,拉開掛着金色麥穗流蘇的窗簾,小縣城,漆黑的夜如此寧靜,街道上清冷的幾乎沒有車流,可路燈依舊那樣浪費着電,以備不時之需,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反反覆覆,有些焦噪,披上外套走到街上,他知道即使走遍整個小鎮也不過三兩個鐘頭的事兒,便開始沿着無人街道漫無目的行走,肅殺的街上無車無人,他有些怕鬼,不過若真的巧碰幽靈對自己來說也未嘗不是驚喜,此刻的小城裏百鬼夜行,幾位像他一樣的夜行人混入其中,但他終是沒有見到幽靈,看着熟悉的場景,望着天上的明月,這月雖比不上兒時聖潔,卻仍舊令人神往,歸鄉的激動在此刻已恢復平靜,取而代之的是無聊,無聊的時間往往是孤獨的,孤獨又可以讓人陷入沉思,沉思又可以讓人生智,他的前半生實在沒有太多值得回憶的事,不過像個空有軀殼的傀儡,被世間一種未知的力量牽扯,如今這傀儡生出智慧想要掙脫,可那股力量在每個剛出生的傀儡身上綁着無數絲線,隨着長大這些細線深深的嵌入血肉之中融爲一體,想要掙脫必須承受這撕破皮肉之苦,無疑木瑪正處在這巨大的痛苦中。

世間許多傀儡因種種原因生起了智慧,但想到掙脫枷鎖要經歷的痛苦又望而卻步,不過百年生命,甘願糊塗的走下去,只因沒人知道掙脫後到底會不會快樂。

青梅一頁一頁的翻着,卻總是要翻過去後再翻回來,每當她讀到下一頁才發現上頁講的什麼完全不記得,反反覆覆終於看完了一個故事卻還是忘了故事到底講了些什麼,牀邊幾乎沒有時下的暢銷書,那類書籍大部分是傀儡寫的,故事就像作者的人生一樣沒有主題,上天賜予了他們異於常人的靈感,不過被他們當成了發財的工具,寫着大家想看的故事,用盡所學的技巧和閃過的靈感,卻沒能把自己放進去,若是寫實寫史的確應當這樣,但小說是全新的領域,它既是你捏造的就該有屬於你的思想,而不只是去滿足讀者的享樂,那些書的內容就好似面容姣好卻思想貧瘠的美麗女子,年輕時被衆人追捧,但容顏終會老去,她們也將在下一個時代被遺忘在洪流裏。

木瑪認爲自己錯了,前半生走錯了路,但青梅又是不是選錯了方向呢?她知道如今自己也不快樂,快樂好像隨着年紀增長而逐漸減少,她想着唯一還能肆無忌憚保持聯繫的同齡人只剩木瑪,心中不免有些感傷,青梅與木瑪不同,木瑪此番回來已物是人非,而她是聽着看着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又一個離開,親眼見着這座小鎮裏她熟悉的人不斷減少從不增多,木瑪的歸來是意外之喜,爲這座小城的舊時光送回了記憶,就好像那些離開的人被時光復活一般神奇,青梅自然開心。

小鎮住進了陌生人

天邊微亮發青,想必不久便會迎來灑進城市的第一縷晨曦,他徹夜未眠走遍了一座城,這夜他距離青梅最近不過百米距離,此刻飢寒交迫,這一整夜是痛苦的折磨,撕破了肌膚也扯斷了幾根絲線,他想通了些事情也又增加了些新的問題與煩惱,此刻太倦了,只想躺倒牀上沉沉睡去,等醒來面對全新的生活,告訴自己這不是夢。

但現實中距離旅館還有一段距離,他沒有注意到路邊的燈是在什麼時候悄然熄滅,但這就是生活,不知不覺中發生着巨大的變化,自己卻不曾在意。可這路燈曾點亮了整個黑夜,照亮腳下的路,三三兩兩身着鮮橙色反光馬甲的清潔工身影街頭浮現,小鎮甦醒了。

他早忘了這邊街頭的早市文化,看着眼前的棚子才突然憶起,決定喫過早飯再美美睡去,可只有散落街邊的雨棚靜默佇立在那兒,攤主還沒有出現,便搬了凳子坐下來等,屏幕顯示凌晨三點四十二分,離職後他連手機都很少翻看,每次手機的黑屏上都先出現個有些陌生的人,上次通宵熬夜還是和大學室友逃寢上網,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大家早斷了聯繫,都在爲了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他們其實也早把生活看破了卻不願說破,因爲身上肩負着家庭的重任,若不顧後果盲目說破那生活和家庭將毀於一旦,想到此處木瑪有些暗自慶幸,幸好自己仍舊孑然一身,不僅可以看破生活也敢說破,如今甚至想要打破。

微涼的空氣中裹着些霧水,空氣中少有的溼潤讓人感到十分舒適。不確定賣早點的人會在什麼時間營業,眼前毫無生氣略顯寂寞的街道上,五顏六色塑料四腳方凳一摞摞的擠在一起,他想回去了,此刻再沒什麼能勾起一個渾身疲憊之人的興趣,不願這樣乾等下去,腦子裏雖這樣想着,身體卻紋絲不動,疲憊的想要離開也因爲疲憊不想就此離開,他知道等待是有希望的,看樣子這裏是一定有早市的,他願意在有希望的事情上堅持下去,沒過多久第一家的門打開了,不是自己正坐等的位置,他急忙起身趕過去,那對夫妻有些詫異,未曾想這麼早就來了生意。

“這麼早啊!大哥!”那女人用爽朗的聲音招呼着;

論家長裏短的聊天女人總是在行,即使根本不識眼前的男人依舊顯得如此熟絡,做小本兒生意人的眼中哪敢有陌生人的概念。

“嗯,今兒個起的早!你們這麼早也是夠辛苦的。”木瑪說話已經不過腦子,整個腦袋昏昏沉沉漲漲麻麻的。

“生活嘛!我們賺的就是這辛苦錢。”這是一對兒看破生活的夫妻。

“大哥,喫點啥?”

“餡餅包子有嗎?”

“有,不過您得等上一會兒,我們這都是現和麪現包現蒸現烙的,不像別家提前一夜做好直接回鍋,所以我們這才起得早,就希望做出來的東西有個剛出爐的勁兒,希望喫的人一天都能有個好心情。”那女人相當會說,看來開店應該有了一段日子。

“那給我來兩根油條吧,一碗甜豆漿。”這是目前爲止能最快喫到嘴裏的食物。

“好,馬上就來!”吆喝着那圍了圍裙的男人,男人便在一旁架起的鐵鍋裏倒油,男人話少,只是一股腦兒的幹活,想必這家男主內女主外,滋滋啦啦炸油條的聲音喚醒了整條街的生氣,沒一會兒兩根剛出鍋還在滴油的油條和熱氣騰騰的豆漿都端了上來,一口咬下去別提有多舒服,滾燙的豆漿下肚,排出了昨夜侵入身體的寒氣,也帶走了一絲絲疲憊,因爲太燙所以喫的極慢,甚至短暫驅走了睏意。

“大哥,您是本地人嗎?”女人這純正的北方口音讓他頗感親切。

“是,前幾年一直在外打工,最近纔回來。”

女人一邊抹着桌子一邊寒暄:“我說沒見過您,我們這鎮小,來喫飯的我幾乎都有個面熟,大哥出去幾年這本土的口音都沒了。”

“是嗎?那我現在可裏外不是“人”了,家鄉人認爲我口音沒了,外鄉人卻一下就能聽出我不是本地的口音。”

“啊?哈哈!大哥咋想着突然回來了呢?外面的生活多好啊!我和老陳也打算出去呢。”

“外面的生活沒有想象那麼美好,這是我親身的經歷,漂泊久了在外面總是找不到家的感覺,人總是要落葉歸根,尋得了根心纔有個着落。”

“我們也知道外面不容易,但能賺錢不是?在這小地方從早忙到晚一個月撐死也就幾千塊錢,沒啥意思,我們還年輕得多努力,不像大哥賺夠了錢...”

他由衷的讚賞這年輕的夫妻二人,不屈命運的還大有人在:“錢是賺不夠的,只不過我花的少。”

“像大哥這年紀想必正是孩子花錢的時候,錢沒賺夠還敢回來?別騙我們老實人了,我就是閒話家常,不必當真的啊...哈哈哈...”空氣中迴盪着那女子爽朗的笑,圍着墨綠色碎花布料圍裙的男子兢兢業業的炸着油條烙着餡餅。

木瑪此刻有些莫名的優越感,一把年紀還有選擇的權力,沒有老婆孩子的羈絆反倒對他來說是件好事兒,他承認自己自私,至今沒能讓父母感受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慶幸自己有個無私的姐姐。

搖頭苦笑:“多少錢?”

“四塊...”

“四塊?真便宜!”

“所以說賺不到錢嘛!可週邊都是這個價,我們也不能隨意去改價格。”

“來,不用找了。”木瑪兜里正好有張五元紙幣,隨手給了後起身離開。

“別!我這有零錢找您,雖然是小本生意但咱們不興外國人給小費那一套。”女子翻找零錢的時候木瑪已走出了一段距離。

“不是小費,就是剛好想把這五塊錢花出去,等我下次來喫的時候你記得就好。”頭也不回的走了,吃了東西身子也有了勁兒,早市逐漸熱鬧起來,木瑪走回了旅館,沉沉的睡去,先好好的待兩天吧。

再睜開眼天還沒暗,正是太陽最高的時候,他洗了個澡真正意義上在這座城市醒過來,這次清醒意味着他屬於這裏,這裏也接受了他的迴歸,但總感覺缺點踏實歸屬感,在一座城市想要找到歸屬感最先要做的就是找個溫馨的房子,可小鎮上卻連個房屋中介的門店都沒有,他因爲上過小廣告的騙,所以對此有些忌憚,但還是撥通了貼在各處的房屋出租電話,下午轉了一圈並沒有滿意的,他不着急,長期居住,必要細細考量一番。

三天後他決定搬離旅館,在城東一個小區找到落腳點,小區不舊不新,大概十年曆史的樣子,沒有新到一切裝置都是智能化,每日保安像士兵一樣站崗,但也沒有老到需要爬樓梯那種程度,對他來說搬家不算麻煩,畢竟回來時那些捨得的捨不得的大部分都捨得了,甚至當作垃圾處理,既然決定了重新開始生活,很多東西丟了也就丟了,箱子裏只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和多年來路上積攢的小玩物,房價不高一月一千,六十三平米的獨居室,對他一個不好客的男人來說足夠大,拎着箱子邁進新房,房間略顯空蕩,在外闖蕩的記憶被喚醒。

二十八歲喜歡獨處的他終於狠心在那座城市租了間屬於自己的房子,若不是因爲在那座城市中有塊屬於自己的天地,他真不敢保證能在外遊歷如此之久,那間屋子最開始也是空空蕩蕩,後來電視,衣掛,啞鈴、瑜伽墊、書架、電飯煲...一點點告訴房間有人來陪,房間裏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溫馨他的離開也越來越猶豫。

如今好像一切回到了那個時刻,但唯獨自己已不再是二十八歲的自己,新家在六樓,聽房東說鄰居是一對中學的老師,爲人友善很好相處。

木瑪呆立在門廳,一進門是塊黛黑色的門檻石牢牢嵌在整片暖黃色的瓷磚地面,明確的告訴你邁過那兒就進了屋子,進門左手邊棕黃色推拉門,木製邊框鑲着大塊的透明玻璃,兩扇推拉門裏是青白色大理石面板,竈臺不鏽鋼水槽深深嵌入,下側櫃體爲黃褐色帶黑絲條狀紋路木板,正中間的那對櫃門想必是因爲之前主人常常燒飯緣故有些錯位,目測右櫃門大約比左櫃門低二三公分。進門右手邊純白色牆體內暗嵌着光纖和家裏總電源的開關,隔牆後是瓷白色帶有黃色雲紋裝飾的長條形大理石方桌,兩側各擺放着同樣配色的椅子,整個客廳雖看起來乾淨卻有些空曠,靠陽臺位置有個紫色的旋轉沙發藏在可調節高度的白漆小方木桌下,房東說是上個住戶留下的,若是不喜歡可以扔掉,這抹紫爲素潔的客廳添了些溫馨的味道,陽臺後退八步左轉正對衛生間,衛生間出門左轉進臥室,臥室內爲原色木板,窗邊四十公分高黑漆鐵欄杆插在陽臺垛子,垛子高約一米,窗口很窄想要跳樓極易鬧出笑話,一米八乘兩米的大木牀擺在臥室正中間位置,牀頭左側斜上方懸掛着空調,木牀是房東提供,正對着一排原木色的櫃桌,長一米二寬半米,正適合放些帶回來的小擺設,衣架也是留下來的,他感受到了上個主人的善意,這樣他缺的就不多了,但要買的還不少,其實他本可以暫不入住,可是旅館已讓他住的有些厭煩,便提早搬了過來,牀墊被褥還沒有,所以此刻他得出去買些生活的必需品。

樓下附近便有商場,暫時還不會爲錢發愁的他買的東西自然不差,他知道會在這兒居住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來來回回幾趟,屋子裏就恢復往日的模樣,不像開始那般淒冷,色彩是改變氛圍與心情最直接的因素,花花綠綠讓木瑪有了家的感覺,忙碌的一下午有了燒水壺、被子、枕頭、超厚的牀墊、拖鞋、垃圾桶...等等生活用品,再有些比如鍋碗瓢盤他打算在網上去買,能便宜一些,地上扔的都是被撕開的包裝塑料袋兒,只有那張牀被鋪的懶洋洋的,上面躺着一個筋疲力竭的人,屋子可能並不歡迎他,因爲第一天就已被搞的亂糟糟一團,剛買的被子來不及洗,就決定先睡上一覺,舉着手機在網上瀏覽着大型家用電器,屋子會隨着他居住的日子變的越來越亂,即使擺放的再有規律,也不能否認新添的東西一定會讓原來簡潔的屋子變得亂起來。

喫過外賣後,天完全暗了下來,七點半,木瑪本想出去走走,又實在使喚不動那沉重的雙腿,思緒先溜着門縫乘着電梯在街邊遊蕩,看着柳絮紛飛,看着燈光映耀,看着車流行人,他的眼角不自覺的流出了滾燙的淚,那淚不悲不喜,就是正常的生理反應而已。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瞬間喚回了出走的靈魂,屏幕上寫着:“下週有時間嗎?來我家喫飯吧,我媽聽說你回來了要請你喫個飯。”

他用手背揩去眼角溢出的淚回道:“那下週六吧,我該去看看莘姑和姑父的。”

“週六我去接你。”

木瑪回覆了OK的手勢表情,起身走進衛生間,再出來溼漉漉的身體神清氣爽,唯獨那股倦意還未散去,他沒有半點的拘束,並未因第一天入住而有半分陌生,好像這裏本就是他的家,是他很久以前的家,這一點他自己都並未察覺,在牀上竟自由到忘記了這是一間剛剛租下的房子。

他的腦海裏是數十年前鄉下畫面,帶着飯菜香氣飄揚的呼喚,嶄新的磚瓦房,他最後一次離開的時候村子剛好推倒最後一座土坯房,連新蓋的磚瓦房都已變得越來越高級,如今那人口本就不多的村莊,因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外出打工或去城市買房,好像失去了存在的必要。雖然如今村子還在,但他真的怕,怕有一天只剩幾位老人,因浪費着大片的土地,不得不被“驅趕”到城中,那他的記憶也會隨着被“驅離”的老人而消散,每當想起這些就不免鼻子發酸,他知道,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許多必然發生的事情他都願意儘早發生,省的在心裏掛牽,但有幾件事情例外。

這是一種糾結而又複雜的情感,他很想回去看看兒時曾經生活的地方,卻又怕在那裏找不回了兒時的記憶,從南方大城市歸來,他自然知道那裏日新月異的變化,每隔一段時間去同一個地方都有新鮮或陌生感,那裏的古鎮被當作文化遺產保護了起來,農村的房子完全沒有舊時模樣,統一標準的二層洋房全都一個樣子,實在沒什麼看點,但這只是木瑪一廂情願的不喜歡,對於當地居民來說不知幸福感提升了多少...

故鄉的墳

一週後木瑪的新家已完全看不出剛搬進的樣子,該有的幾乎都置辦完全,門口擺着的水果是去青梅家帶着的,這裏距離農村老家不遠,半個小時的車程,真不知道村裏變化如何。

“喂?”

“你還住在那個旅館嗎?”

“我前段時間找了房子搬出來了。”

“在哪?我明天過去接你。”

“XX小區,12號樓。”

電話裏的聲音明顯頓了一下:“好,那明天早上9點小區門口見吧。”

“好”

掛斷電話的青梅呆呆望着燈火通明的窗外,思考着未來的人生,家裏已經不再催婚,但她知道母親是不放心把自己一個人留在世上的,等到自己動彈不得的時候該怎麼辦?她何嘗不擔憂未來,只是爲了暮年生活的保障花費大量的精力去經營一個家庭對她來說又太不值得,每每想起這些就有些淡淡的憂傷,她活的真夠糊塗,好像只是因爲還沒到死的時候便一直活下去,可當有一天父母離開了,她就真的不知道爲了什麼繼續堅持了。

白色的小轎車駛離小鎮,向着那個木瑪日思夜想的村落進發,北方河流較少,取而代之的是隨處散落碧玉般的水庫,附近最大的水庫現在已成了整座城市的生命之源,被圍欄保護起來,隨處散落的小水庫有個共通的點,就是都發生過溺亡事件,所以自小他們就被教育,不許私自去水庫玩,青梅作爲女孩兒自然聽話,木瑪雖然看起來老實,但卻偷偷和夥伴去遊過幾次,好在並未發生什麼意外,但他姑家的姐和叔家的弟則沒有他這樣的好運了,在冰天雪地中定格了生命的長度。

有時候想人這一輩子真的沒啥意義,就好比那兩個墜入冰洞的孩子,他們的生命有何意義呢?難道僅僅是爲了提醒冰窟窿的危險?但爲什麼是她們兩個?爲什麼不是木瑪青梅?

“姑和姑父身體還好吧?”看着車窗外閃過的風景,木瑪本不打算講話,但還是開了口。

“嗯,我爸前幾年因爲痛風戒了酒,現在每天守着菜園子,我媽天天跑出去打麻將,雖然他們兩個還是經常吵嘴,但我認爲他們現在的生活和身體還不錯。”

“好多年沒見到他們了,我還挺想的,也挺想整個村子的。”

“這不是回來了嗎?以後就不用再想了。”

“前年聽說總坐在村口傻笑的李奶奶去世後我就着急回來。”

“記得小時候大家都怕李奶奶,怕她打我們,可她只是傻並不壞啊,我們從沒見過她打人,卻都認爲她打人,便躲着她。”

“李奶奶的一生應該還算是幸福的,雖然在我們看來瘋瘋癲癲,但畢竟總是在笑,也許她的記憶就停在了最美好的時刻,若不是傻了,也許還活不到那麼大的年紀。”

“嗯...我們好像還沒有她過的開心,她真的活的和孩子一樣,我們太複雜了。”

“沒辦法,不復雜的話我們就變傻了...”

車頭右轉駛入第一個村子,青梅與木瑪上小學的地方,那所學校如今變成了糧倉,可能因爲是大村的原因,房子居然也和南方一樣變成了二節洋樓,帶來了一點點陌生感。

“村子變化大嗎?”“挺大的,主要是人變化大,年紀大的大部分都走了,年紀小的我又認識的不多,別的變化倒不是很多。”

“這裏的路是什麼時候修的?”木瑪記憶中上學的路該鋪滿沙礫,每次修路都是村裏人用拖拉機在沙坑裝上一車車的沙子填坑,剛修好的路特別討人厭,沙子軟軟的,騎車特別危險,木瑪幾次摔倒都是在修路的時期,現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窄窄的灰色水泥路。

“這條路修的很久了,大概得有五年的樣子。”

“這下村裏人出行方便多了。”

“村裏的人已經很少出來了,要出來的幾乎早都出來了,沒出來的也不打算出來了。”青梅說過這段話後兩人陷入了沉默。

苞米地裏一株被燒壞了的柳樹傾斜着硬撐在地上,這棵柳樹年齡很大,木瑪小學時它就佇立在這兒,樹下還時不時有人擺上白酒燒雞蘋果等貢品,這些喫的木瑪他們一幫夥伴自然好心幫忙解決過些,現在不知什麼原因主幹已被燒焦,但另一半翠綠的顏色可知它並未因此消亡,路兩旁是溝壑水渠,水渠連接着稻田,田地連着小片小片的山,山上以松爲主,每棵松木上掛着透明塑料袋子,主幹被砍開巨大的口子,露出白白的芯。

兩個村子中間有個巨大的U形坡道,稱爲大溝,過了溝則證明離家近了,村口有個巨大沙坑,如今被掏成了巨大水坑,過不了幾年村子應該就會多個小水庫,另一側是村子附近真正的水庫,水庫的主人換來換去,水庫南側的苞米地木瑪曾流下過汗水,如今那片土地已更名改姓,過了村口的一顆大榆樹則入了村子,東面第一戶人家正前方地裏有座孤墳,村子裏不少封建迷信的傳說都是沿着孤墳展開,包括曾經嚇得木瑪不敢半夜上廁所的鬼故事。

不算進村的主幹道一共六條街,若以剛進村爲第一條街道,則青梅家在第二條街道右拐左手邊第四家,木瑪家在第四街道最上方,緊連着東山,與山獸爲鄰。門前坐落一大一小水庫,小時候木瑪曾在那裏釣過魚洗過澡,那大一點的水庫奪走過兩條小生命。

白色的車子並沒有在第二街道口右轉,而是在第四街道右拐直行停到山腳,這所破房子即使十年沒有住過人,卻從未想過賣掉,大門上的鎖幾乎鏽穿,輕輕一拉就會碎掉,木瑪在柵欄的破洞處鑽了進去,房前屋後轉了一圈,趴着窗戶向裏面看,空空蕩蕩,淚水一下就湧上了眼眶,他不是個孩子了,雖控制不了情緒但可以控制淚水,久久地伏在滿是灰塵的深藍色窗戶玻璃上不肯離開視線,青梅從車裏出來,順着那個已經很大的破洞邁步進到院子,手伏在木瑪的肩上。

“我已經不止一次的流過淚了,哭是很舒服的,有時候比笑還舒服。”

木瑪落了兩滴無聲的淚,他知道多年壓抑的情感若在這一瞬間爆發定會嚇到青梅,便哽咽的對青梅說:“你還記得嗎?那裏原來有個爛草堆,那兒對我來說是天堂一樣,溫暖而有童趣,那裏的快樂不是幼兒園滑梯能帶來的,我至今仍時常深陷回憶中。”

“我當然記得,我們曾在草堆裏說着天真的話,如今那草堆早已經爛沒了,也不會有人繼續在這裏堆草垛了,就算是草堆還在的話我也不會像那時候一樣肆無忌憚的躺着了。”

木瑪抽泣了兩下鼻子:“是啊,什麼都在偉大的時間下爛掉了,那些記憶、年幼無知的話。”

“那些記憶沒有爛掉,只不過不該活在記憶中而已。”

“也就是說那些話那些事你都沒忘?”

“當然沒忘,只是不願提起而已。”

一隻賊眉鼠眼的小傢伙在水泥板縫隙中突然探出圓圓的灰色腦袋,想要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或見見陽光,但眼尖的木瑪總是能第一時間捕獲讓自己恐懼的事物。

“啊!耗子!”突然抓緊了青梅的胳膊,這舉動也是把青梅嚇得身體一抖,那還沒把頭完全伸出來的小老鼠直接被嚇得遁回縫隙。

看着木瑪那被嚇到的窘迫樣子,青梅覺得有些滑稽,她是知道木瑪害怕老鼠的,但沒想到看起來飽經風霜的他在受到驚嚇時還表現得和小時候一樣,這驚恐的表情出現在四十歲男子的臉上就讓人忍俊不禁,青梅終於是被這樣的木瑪逗得笑了出來。

木瑪死死攥着青梅的胳膊,盯着那剛剛出來老鼠的縫隙,直到青梅用手去觸碰緊緊攥着胳膊的手木瑪纔開始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實在太害怕了...”

“我看出來了,沒想到這麼多年來你一直沒有克服對老鼠的恐懼,”

“恐懼是克服不了的,只能慢慢適應吧。”

“如果那時候知道草堆裏有老鼠你還願意鑽嗎?”

“不願意,但是我知道你是不怕老鼠的,所以和你在一起我膽子能大一點。”“好了,走吧,去我家吧。”

兩人上了車到了第二街道的第四家,鐵門一推開就聽到青梅大聲的呼喊:“爸!媽!我回來了!”木瑪此刻感受到了身邊人的輕鬆,就連聲音都是如此的清脆而有穿透力,卻無人迴應,一拉開門就嗅到一股濃烈嗆人的油煙味道,呲呲啦啦的炒菜聲音,難怪沒有人應答,爲了能讓木瑪喫到最地道的家裏味兒,他們老兩口特意喚醒了那口大鐵鍋,蔬菜是園子裏摘的,魚是村口水庫買的,木瑪對他們兩口子來言和半個兒子差不多。

“莘姑!姑父!”他們真的老了,看起來和記憶中兒時奶奶的樣子差不多,但這份親切讓他一下子年輕起來,在外他已是長輩,唯獨到了這裏他又可以做回孩子。

“哎呦!小瑪到了!快快!快進屋,廚房裏面油煙大!進屋坐着!”姑父隨着莘姑推着木瑪進屋的身影自覺拿起炒菜用的鏟子。

客廳正中間擺好了桌椅“坐,坐...冰箱裏面有飲料,梅梅你去拿出來幾瓶。”莘姑還是把木瑪當作孩子一樣看待,青梅對於母親的使喚不好拒絕,便只好乖乖從命。

“你要是不愛喝飲料,那個暖壺裏是開水,渴了的話自己倒吧。”飲料被擺在桌上後青梅說道。木瑪的眼睛隨着青梅手指定格在一個綠色水壺,桌上杯子都是空的,莘姑馬上又發了言:“你直接去給倒一杯不就好了。”她的眼神有責備的意味。

“我又不知道他喜歡喝啥,他喜歡喝啥自己去倒就好了,我們都這麼大的人,不用別人伺候了吧。”

這句話囧的木瑪有點不好意思了:“莘姑,我不渴,我要是想喝什麼自己去倒,我來這兒就和回家了一樣。”“你看?”青梅對母親挑着眉道。

在莘姑的記憶裏木瑪永遠剛到別人家不好意思喫飽飯的小孩兒,如今他可能會在應酬時喫不下,但絕對不是因爲不好意思,而是同桌的人害他丟了胃口。

“讓你乾點啥咋那麼費勁呢...”說着自己起身去爲木瑪倒水,木瑪急忙起身,青梅極不情願的接過了杯子。

“你們聊,我看看爸做的怎麼樣了,去幫幫忙。”水杯放在木瑪正前方。“梅梅,你坐,我去做飯,你陪小瑪聊...”微弓着身走向後廚。

木瑪青梅相視都笑了出來,這一刻他們有點像手足無措的孩子一般,被長輩安排的有些拘謹。“要不要去菜地?給你介紹介紹我爸今年的收成?順便還可以直接摘下幾根長得好的小黃瓜喫喫,讓他心疼心疼。”

“哈哈...好啊!”說着起身穿過廚房。

“媽!我們去園子溜達溜達!爸!要是看你哪個黃瓜長得不好我們就直接幫你吃了!”

“挑好的喫!可勁喫!”“你這丫頭!讓你陪人家嘮會嗑,還帶人家去菜地!”“他待不住,就想去溜達溜達!是吧?”

“嗯...我去看看姑父菜種的怎麼樣。”

“小心點!別被蛇咬到了!”姑父這一句話讓木瑪頓了下腳步,但還是跟着青梅走了出去,廚房裏的兩口兒也是相識一笑,接着傳來的是莘姑的怒罵:“老青頭!你要是不會嘮嗑的話就少插話!”

“我幹啥都不對!”...

整個園子沒有幾朵花卻奼紫嫣紅,紫是茄子,紅是辣椒,這細長的紅辣椒看起來就讓人上火,黃瓜架上墜着幾根十幾公分見長的水嫩小黃瓜,對於姑父來說肯定捨不得摘,但青梅毫不猶豫揪下兩根,遞交給後面跟着的木瑪。

“黃瓜就要這個時候喫,再長大老了就不好吃了,可我爸每次都等到老了的時候喫。”

青梅的運動鞋上沾滿了黃泥,可她毫不在意,想來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但木瑪還很生疏,看着青梅在黃瓜架裏越走越深他退到了從房子穿牆而出的龍頭旁,將兩根黃瓜洗好,廚房飄出陣陣菜香,他坐在長條馬凳上,看着架裏的女人,這場景從未在他的幻想中出現過,如此的寧靜又如此的讓人陶醉。

那一瞬間他在恍惚,質疑多年來的尋找是否正確,他還記得那砰然心動的感覺,甚至願意爲此付出生命,並十分確定那是愛情,如今這平淡舒適的感覺,像回家一樣,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也不敢輕易打破這迷人的幻境,直到青梅出來接過木瑪手中的黃瓜,他爲她摘去衣服頭髮沾上的枯枝落葉,同步啃咬着黃瓜,目光空洞的注視前方的菜園,蝶蛾亂舞,蜜蜂壓枝,沾染黃泥黑土的青磚上黑螞蟻急匆匆的亂爬。

耳畔縈繞着高溫煎炸食物的爆裂聲響,腦海中那曾經讓自己想要付出生命的女子身影一一浮現,他曾以爲每次被拒絕皆因自己不配,但他相信自己可以等,他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自己愛過的人慢慢老去,這樣慢慢自己就有了資格,只有自己能承受她們臉上衰老的皺紋,只有自己並不膚淺,但她們都在還未變老的時候就匆匆找了別人,現在他能想到最幸福的事情仍舊是看着自己愛過的人慢慢老去,他是膚淺的,只是愛慕她們那曾經攝人心魂的容顏,那些人變老走遠,慢慢走出了木瑪的記憶,他盯着眼前的黃瓜架笑了。

“笑什麼?”

“啊?沒事...想起來些開心的事兒,感覺慢慢變老也是件幸福的事!”木瑪感覺與青梅的關係近了一些,不像上次見面那樣生疏。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

“小瑪,你多喫!桌上沒啥特別好的,但這菜都是我和你姑父親手栽的,保證新鮮無污染...”莘姑用筷子指點着每一道菜熱情而又高聲的介紹。

“是,你要多喫!城裏可喫不到這綠色無污染的蔬菜!重要的是純天然肥料...”她挑着彎月眉把身子微微欠向木瑪小聲嘀咕道。

莘姑還沒來得及在女兒接過去的話中得到充分的滿足忙呵斥道:“去!喫飯別亂講話!”

“知道啦!”她不愉快的撇嘴吐了吐舌頭。

“小瑪,喝酒嗎?家裏還有以前存下來的酒,你要是喝的話我去拿來,不過你姑父因爲身體毛病不能陪你,要是想喝讓梅梅陪你少喝一點。”

“真是世上只有媽媽好!我從不喝酒的您不知道嗎?”青梅先說了話。

“這不是小瑪回來了嗎!開心!在家裏少喝一點又能怎麼樣!”“姑,可別爲我忙了,咱就踏踏實實喫頓飯是最開心的,我不喝酒。”

“好,那就喫飯!”

“來!喫排骨!”說着夾起一塊看起來極入味的醬紅色排骨,木瑪急忙端碗過去接。

這頓飯喫的並不從容,莘姑夾完姑父又夾,很怕木瑪因拘謹而不好意思動筷子,反倒冷落了一旁悶頭只顧喫飯的青梅。

“你爸媽在你姐那兒還好吧?”

“嗯!挺好的!他們也一直想要回來,但年紀越大回來的可能性就越小了,我爸前段時間走路不小心摔壞了腿,現在雖然養好了,但走路沒有以前那麼利索了,其他都挺好的,姐姐比我孝順的多...雖然他們兩代人因生活方式不同也總是拌嘴,但總的來說他們日子還算舒坦。”

“年紀大了呀!我和你姑父現在腿腳也沒有以前那麼靈便了,幹活的時候也儘量小心,當年你爸你媽那可是村裏出了名的能幹,硬是供出去你們姐倆兒,現在他們也算享福啦。”

“嗯!他們過過苦日子,容易滿足,不像我,苦日子過的少,總不知足以爲還不夠幸福,這不又折騰跑了回來嗎...”

“回來打算待多久?”

“沒有計劃,先住着再說!”

“那他們不想你?”“還好吧!他們還有姐姐和外孫在身邊,我幸好有個姐,不然也沒辦法過得如此瀟灑。”

“小時候你和你姐村裏人見面就誇,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學習成績也好,不像我家梅梅,小時候野孩子長大後瘋婆子!”莘姑當然比木瑪更加了解真實的青梅,木瑪也能夠感覺出來青梅在回家之後得那種釋放。

“我還挺羨慕青梅現在生活的,一直陪在你們身邊。”

“我也感覺現在不錯。”少言的姑父終於插上一句。

“好什麼好啊!一輩子都困在了這個小地方,都快四十了,連個對象都沒找到...”雖然言語滿是抱怨但語氣中卻聽不出對現在生活的不滿,唯有點擔心青梅的未來。

“小瑪結婚了吧?”莘姑明知故問道;

青梅感覺事情風向不對,急忙插話:“結了!早就結了!您能不能不要總是問這樣的問題。”

看莘姑被青梅懟的有點窘木瑪接過話笑着道:“還沒呢!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

“和我家梅梅一樣,一問她就說沒有合適的,也不知道啥樣的合適她,你回來了正好,她還多了個親人,萬一有什麼事情你們還能互相照應着...”

“來!喫魚!別隻顧着說話!喫飯纔是正事!”青梅夾了一大塊滿是刺的魚肉到木瑪那因爲說話並未凹下去多少米飯的碗裏。

“媽!你也喫!”又是一塊兒滿是刺的部位。

“對對!喫飯!小時候你來的時候姑就愛看你喫飯,你小時候喫飯那才叫個香,我總是盼着你來,每次你來梅梅雖然喫不到幾口菜但總能多喫一碗飯...”

木瑪有些尷尬的憨笑起來,青梅看着他那略顯窘迫的模樣也微微顫着肩,這笑聲又染到姑,姑父。

一頓簡單而又絕不易得的家常飯在歡聲笑語中結束,但閒話家常纔剛剛開始,桌子扯下去後廚房只留下了姑父一人孤零零的洗刷,她們母女則心安理得的坐在屋子裏陪客人。

“小瑪回來住在哪呢?”

“我前段時間在城裏找了房子,暫時租下來了。”“你早說啊!早說的話讓梅梅幫忙篩選篩選,好像梅梅住的那兒附近就有不少空閒房子,你們要是離得近些也有個照應。”

“縣城又不大!就算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開車也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您就不用瞎操心了!”

“怎麼能說瞎操心呢,小瑪剛回來肯定你要多幫忙照顧點兒啊!”

“我們都快四十了啊...媽!他在外面工作那麼久了怎麼會照顧不好自己呀...”青梅滿臉的無奈。

“我看你就照顧不好自己!每次回家起牀後被子也不疊,臉也不洗和傻子似的就知道要飯喫,等我做不了飯那天你就餓着吧。”青梅一個人生活在城市中自力更生的能力絕對不差,只是一回到家就好像把這些年習得的生存本領悉數忘得乾淨,這家讓人頹廢,頹廢的是那樣開心,對青梅的嗔罵又是那樣讓人歆羨。

“回來還要找個工作?”

“是要找個工作,但還沒想好呢,時間還有的是慢慢找吧。”

“讓梅梅幫忙!她在城裏時間久,認識的人多,應該能幫你的。”這一刻她又感覺自己的女兒無所不能了。

“嗯嗯!有什麼問題我就找青梅幫忙,回來那天就是青梅請我喫的飯!”

“這...梅梅怎麼沒和我們說呀?”莘姑看着梅梅問道;

“什麼事情都要和你報告?你上次打麻將輸了那麼多不是也沒和我爸說嘛。”

莘姑急忙擠眉弄眼用手示意住嘴,怕被姑父聽見,殊不知青梅的情報正是從姑父那裏得來的,姑父既不生氣也不挑明,這樣能給莘姑一定的心理壓力,至少以後打牌不敢玩的太大。

看來她們那平淡的生活也充滿了樂趣,木瑪不確定莘姑和姑父之間是否存在愛情,她們兩人只是在那個年代下,經媒人介紹走在了一起,如今攜手大半輩子沒有說過一句我愛你,但生活在木瑪看起來真的還算是幸福,至少比自己這個爲了愛情找尋了半輩子的流浪者幸福的多,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但看起來好像有點愛情的影子,只不過這窺得的一點殘影與原來自認爲的愛情相去甚遠。

“今天就別回去了吧!就住這兒!你和你姑父睡這屋,我和梅梅睡。”

木瑪是乘青梅的車回來,自然去留好像應當由她說的算,所以目光自覺的轉向青梅。

“要回去的!開車也方便,我還有些事需要處理。”

“我也要回去的,剛搬家不久,也不少的事情要忙,過兩天我還會來的,把自己安排妥當後,我得去爺爺奶奶的墳前祭拜一番。”

“是,那是要去看看的,無論走到哪兒也不能忘了自己的根和祖宗,還沒回家呢吧?不打算回去看看?”

“回去過了,剛進村的時候青梅就把我帶去了,早已人去房空,裏面老鼠和蟲子做了主人,抽時間我要去打掃一下,雖然可能不會再回來住,但我曾經在那兒長大,得告訴那所房子,我回來了。”

“那你還麻煩啥啊,等這兩天有時間我和你姑父就過去,幫你擦一擦掃一掃,裏面一直沒住人也亂不到哪裏去的。”

“那可太麻煩您了!”

“有啥麻煩的,我這一輩子都是忙碌命,就願意爲你們這幫孩子們瞎操心,我和你姑父沒啥大能力,成不了什麼大事,人生也就有點爲你們忙碌的作用了。”

“莘姑,這樣就足夠偉大了,正是因爲又無數像您一樣無私的父母,一代又一代的人才更好的生活下去。”

聊着聊着就有些傷感,可能上了年紀後就會不自覺陷入到人生問題的思考,或是回憶這輩子做了些什麼,或是想想即將到來的死亡。

“木瑪,要不要出去走走,村裏還有不少熟悉的老人,去看看?”

“行!那出去轉轉吧。”

“爸媽,我們出去消化消化食兒,溜達溜達。”

“去吧!我和你爸去地裏給你們摘點菜,走的時候帶回去。”

坐在大門前圓石上的佝僂老嫗,那大鐵門被雨水染成赭紅色,給無情的鐵門賦予了生命,生命不僅會讓人衰老,就連這鏽跡斑斑的鐵門看起來也走到了遲暮之年,那塊灰白而帶有墨綠星點的巨大圓石碾子,被歲月磨平了棱角,也被坐下閒聊的幾代人磨得圓滑。

木瑪感覺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卻實在不敢去認,時間篡改了記憶,遇到感覺熟悉卻不敢確認的便只好請教青梅,青梅對這裏老去的一切還相當熟悉。

“那是李嬸兒...你還記得吧?”青梅指着坐在門口那看起來並不算太大年紀的婆婆。

“記得!農忙的時候常上我家幫忙。”

木瑪急匆匆跑過去喚了一聲:“李嬸兒!”

面前的老婆婆愣住,看了眼木瑪身後的青梅,青梅她自然再熟悉不過了,但十幾年未見的木瑪確實樣貌變化大了些,在她記憶裏木瑪應該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雖然眼前的人容貌有些熟悉卻實在不敢亂猜。

見李嬸兒只是笑不說話木瑪補充道:“李嬸兒!我是小瑪,木瑪!木心藏家的!”

“啊?小瑪!”顯然她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時也不相信耳朵。

“小瑪!你咋回來了呢?啥時候回來的?來!梅梅!小瑪!進屋!進屋去說!”鄉下人淳樸的熱情瞬間點燃,總想要把人往屋裏攏去,以便拿出一切自認爲好的東西款待。

“不...不了,不進屋了,就在這陪您聊聊天吧。”

“進屋吧,我給你們切點兒水果喫,家裏還有北北買的很多喫的,正愁喫不完呢!進屋!快!”她已緩緩起身。

木瑪雙手搭在李嬸兒的肩上,輕輕加力:“您別爲我們忙,我們剛喫完飯出來!啥也喫不下了!太長時間不見了,就想坐這兒和您聊聊天!”李嬸兒藉着木瑪雙臂的力量又坐了下去,想起也起不來。

“啥時候回來的?你爸媽也回來了嗎?”記憶中的人都是同一問題,木瑪與青梅同坐在被陽光曬得暖暖的石頭上,耐心的回着見到每位熟人幾乎都一致的答案。

絕大部分上了年紀的人都選擇活在回憶之中,明知過去已不可得,但卻仍在過去的日子裏去反覆咀嚼味道,年紀越大越不能去幻想未來,未來好像只是黑洞洞的一片讓人無法拒絕又有些恐懼,所以把用來思考人生的時間都給了孩子,或回憶過去,未來有什麼好期待的呢...聊着聊着,聊到了最近幾年村子裏發生的事兒。“前兩年你三姑還總來我家坐坐的,確診食道癌沒多久就走了,活活餓死的,哎...死的時候整個人都瘦脫了相,年輕的時候那可是村裏一枝花,就屬她最愛臭美,成天給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誰也沒她活的瀟灑。雖然三個女兒三個姓,但都對她好,也算有福氣,誰曾想最後的日子裏害了這讓人看起來心疼的病,聽說後來家裏一面鏡子都不敢放...人這一輩子啊...”

“還有你家後院小六子,你六叔,腦出血落個半身不遂,你應該也記得村裏就數他愛乾淨,不喝酒不抽菸可一樣得了這禍害兒女的病,現在整天頭髮亂糟糟的,口水總是沾滿鬍子、前襟一大片,剛開始兒女還算上心,但時間長了哪能成天就圍着他轉啊!不過也幸好他現在有點傻了,不知道好壞了...村口你王大爺一家,前年也被兒子接去了城裏享福...我家北北二胎生了個大胖小子,都上小學了...”

李嬸兒講了很多很多,甚至這過程中並不需要木瑪搭話,她就那麼自顧自的講給自己聽,應該沒人願意聽她嘮叨這些陳年舊事,每個人都在爲了更好的明天忙碌着,哪有時間去管顧別人的死活,就算想要去管誰又能改變的了自然法則,如今有人聽的認真,李嬸兒便滔滔不絕的說個不停,她好像把木瑪當作了救世主或是神使,既在抱怨神收割生命的無情也在感恩神造化萬物的功德。

木瑪不忍心打斷李嬸兒的話,青梅對村子發生的事情一向瞭如指掌,但也是彎着腰認真的盯着李嬸兒的臉,聽她娓娓道來,持續了近兩個鐘頭,想必是李嬸兒太渴了,不得不回屋子潤潤喉。藉此機會木瑪青梅終於站起身來。

木瑪對這十年發生的事情有了更詳細而又深刻的瞭解,以前不過是偶爾在父母口中聽到一點殘缺的片段而已,那時木瑪對此毫不關心,他認爲自己更不幸,還要繼續爲了明天忙碌,哪有時間精力去同情關心別人的生活。

但現在他開始關心曾出現在生命裏的每一個人,可能對於她們的遭遇無能爲力,但他想要了解,活的沒那麼自我了,好像這一刻愛情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辭別了李嬸兒後又見了幾位老人,那些愛回憶的木瑪自然歡喜去聽上一陣兒,遺憾這些年錯過太多事情,當他走出這個村子時,村子就消失在了他的世界,如今正以另一種方式歸來,不僅他經歷了很多,這個世界也在不停變幻,但木瑪熟悉的樣子還在,藉着這點記憶他又跳回了這個世界。

晚飯後,車子載滿了莘姑、姑父爲木瑪和青梅裝上的新鮮蔬菜返航,可能是因爲兩人今天說了太多的話,也聽了太多的回憶,車內異常安靜,直到車子進了縣城木瑪纔開口。

“先去你那兒吧!我幫你把東西拎上去,然後再回家。”

“不用了,先送你吧。你沒回來的時候我也一樣生活...”

“好。”

車子停在了木瑪房間樓下,看着木瑪拎着袋子走進單元門,她把車左轉到另一棟樓停下...

三天後,他買了些酒水、冥幣,一個人打車回到了村子,徑直穿過村子,沿那條已鋪滿卵石近乎乾涸的小溪溯流而上,停到那荒草叢生的墳地旁,他沒帶工具,便徒手在墳上薅草折樹,把手能清理的地方都清理了一番,再有人路過就會知道,他們是有後人的。木瑪再也不用擔心某天會有人把這小土包剷平,變成田地或種上樹苗,他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但希望遲來一些,至少不要發生在自己活着的時候。

看着眼前冒出股股青黃的濃煙,嘴裏唸唸有詞:“小瑪回來看你們啦!你們想我了吧,以後我會常來的,把這些年的虧欠全部補上。”

碑前擺放着倒剩下的酒水和小食,希望他們兩位老人能感受到自己現在所作的一切,不停用樹枝翻攪着燃燒的紙錢,生怕燒的不夠完整那邊花不了。

跪在墳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頭,告訴爺爺奶奶。

“爺爺,奶奶,我回來啦!不走了!”

山間響起稚嫩的童聲“小瑪哥...我們別起來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吧...”

隱約又聽到村裏喇叭模糊的聲音傳來“小瑪!梅梅!回家喫飯...趕緊...”聲音重複了三遍戛然而止。

淚止不住的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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