蕊姬

不遠處寺廟悠揚傳出陣陣磬音,世界彷彿一瞬間就肅靜了,似滿天花海里打坐的古僧享受無邊靜默,又似從寥寥數筆的水墨丹青中走出的窈窕仕女掩着面羞答答低頭不語。

就在此時,隱隱從遠方傳來的陣陣狗吠聲,打破了這般祥和的場景。

由遠及近逐漸清晰的叫聲不似平常狗那般蠻狠兇殘,通過它娓娓撒嬌聲就能判斷它非凡品,一定是條富貴狗。

狗來了,是在一個燙着捲髮,穿着紅旗袍,白皙的肩上還披着一個貂皮披肩的新潮女子懷中。

她露齒大笑,臉頰上搽着的淡淡胭脂,嘴脣上覆着的鮮豔口紅,與渾身上下瀰漫出的法國香水混合在一起,完全不似一箇舊式女子打扮,全身都書寫着“新潮”兩字。

“大小姐喲。”李二拉長了聲音,然後用盡可能諂媚的語氣說道。

狗又汪汪叫了幾聲,對他伸了個舌頭,然後在女子懷中翻騰了一下,直至身上的每一根毛都閃出翊翊光彩後,又對他充滿不屑地暼了一眼。

“哦,原來是李叔啊。”女子嬌滴滴地說道,語氣頗像一個玫瑰酥千層卷,輕輕咬上一口便能蜜到人們的心田中。

“是嘞,是嘞,大小姐。”李二的背弓了下來,剛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態瞬間就塌了,然後開始像狗一樣乞求着主人的歡喜。

但是女子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只是一股勁地輕撫着那金絲狗的皮毛,然後狗又嬌嬌地叫了兩聲,蹭了蹭女子的手臂,女子嗒嗒笑得更清脆了。

“李叔啊,你可真威風,我與父母兄妹纔去探親不過數日,誰能想到你居然當上了大王,拿着我們家的賬本開始吆三喝五地收租了。”她說話是噼裏啪啦的,像雨打在芭蕉葉上發出震震響動。

李二身子也佝得更厲害,全身上下也哆嗦着的,生怕一個不小心將這個大小姐得罪了。

說到這個大小姐楊蕊姬,那可是個厲害人物,你不要看現在楊府還是金碧輝煌似與以前毫無差別,但是其實隨着帝國的落幕他們早已是強弩之末,而楊老爺又是老派人物跟不上新時代的潮流,所以楊府便逐漸破敗了下來。

可楊府的一大家子要生活啊,所以先前留過洋的大小姐承擔了這個重任,去當了名媛,成爲圈子裏最爲有名的交際花,不僅與新的“總統府”官員有着不可說的關係,並且還勾搭上了幾個外國佬。

只要一談到這兒,楊蕊姬雙眼就溼潤了,然後就開始抱怨道:“唉,要不是這一大家子拖累我,我早就嫁到國外去過洋生活了,何必守着這一畝三分地,做一個紅粉骷髏。”

話剛剛說完淚珠就流下來了,然後她從小洋皮包裏拿出佔滿英吉利鬱金香香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邊擦邊埋怨道:“作孽啊,作孽啊。”

其實最開始楊老爺是不同意她去做交際花的,並且還放出狠話,“你要是去做這種拋頭露面丟人現眼的事,就不是楊府的人。”

可是舊朝的遺老都有這樣一些特點,不僅愛喫酒還好賭,閒時在街上無所事事亂逛,忙時便躺在府中的炕上,架起煙槍一口一口地吞吐煙霧。可這些都要錢啊,當祖上積攢下的財富像流水一般滾滾流去後,他當即想到在名媛圈混得風生水起的女兒。

“錢錢錢,你眼裏就只有錢,我一個女兒家哪裏給你弄這麼多錢。”她滿是委屈地說道。

“我的好女兒,你那麼厲害,是名媛圈的頭牌,你多參加一些宴會沙龍,然後勾勾手指那些男人不是都趕着送錢。”

“可人家也是女兒家,整天混在男人堆裏,風評多不好?背後有多少人戳着脊樑骨罵我婊子嘞。”

“那是她們沒本事。”楊老爺吐了灘口水,然後氣呼呼地說道,“她們纔是臭婊子狗孃養的,一羣沒見識的老古董,你可是吹過洋風讀過洋學的摩登少女,所以不用跟她們置氣。”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他一把奪過她的皮包,從包裏拿出厚厚一沓鈔票後,就跑向了煙室,這一連串連貫動作頗像一條餓了好幾天的惡狗,面對香噴噴的骨頭所產生的急迫。

緊接着楊蕊姬臉上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開始沉浸在這種上位者的感覺中。所以現在,她成爲了楊府的掌權者,楊府幾乎所有人都要在她的鼻息下生活。

忽然,狗掙脫了楊蕊姬的手臂,跑到了李二跟前撒了泡尿後,又扭着屁股走開了。這滑稽的行爲不僅逗得她咯咯笑了起來,還引得圍觀的人拍手叫好。

“喲,李叔,看來我們魯易可是很喜歡你啊。”

此時,李二憋紅了臉,開始無止境地點了點頭,並且不斷迴應道:“是嘞,是嘞。”

她噗呲笑了一聲,接着用軟綿綿但是又不缺威嚴的語調說道:“好嘞,李叔我就不打擾你了,這些帳你可要仔細算清楚了,我先帶着魯易回府了,這個點我應該給它衝點奶粉喝了。”

“好嘞,好嘞。”李二弓着身子拖沓着聲音,不斷迴應道。

當太陽餘暉隨着狗吠聲的遠去而消彌後,李二立刻挺起身子,整理整理了衣衫,然後走到剛剛狗撒過尿的地方狠狠地跺了幾腳:“看你能得瑟的多久,最後還不是照樣會被我送入屠宰場。”

估摸踩上一小會兒後,李二擡起了頭,眼中閃出一絲兇殘的光芒,對着剛剛那些圍觀拍手附和的人,露出一絲不可用言語形容的笑。

楊府是幽靜的,打開門只能聽到清脆的“嘎吱”聲,似乎院子裏的葉子也被驚動了,開始湯湯往下流,流到院中洋白的葡萄架上,蓋住了淡淡憂愁。

“阿姊。”在枯藤攀爬的一片寂寥中溢出串串香甜的洋白葡萄架下,站着一個穿着青色短袖黑色裙子,腳上還搭着一雙亮得發白的皮鞋的短髮少女。

她一邊扯着頗爲顯短的衣袖,一邊眠嘴諾諾道:“學校要收補課費了,我……”

瞬間,楊蕊姬就變了臉色,“上次不是交過了嗎?怎麼這次還要交?”

“上次那個是上學年的。”

“什麼?”她提了提音量然後尖着嗓子說道。

瞬間,女子便低下了頭,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着這個樣子這身打扮,楊蕊姬不知爲什麼,總感覺胸口有一股氣在燃燒,燒得她感受到火辣辣的痛。

憑什麼她要出去在塵世中虛與委蛇,而她則只需要呆在溫室裏像花朵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她也曾像她一般擁有清澈的雙目,與未經涉世的稚嫩,只是因爲這個家庭,所以她纔不得不周旋在衆多男人之間……

“阿姊。”她又弱弱地說了一句。

“給你給你,真是個討債鬼。”她從洋皮包裏掏出了厚厚一沓錢塞到了她手中後,氣呼呼道。

當硃紅色大門“咯吱”一聲關閉後,封閉空間內塵土飛揚起來,鑲嵌着一個又一個淡黃色小斑點的光柱,透過窗戶的間隙零零星星打到黯淡白的牆壁上,金絲狗已經在白色軟被上縮成一團睡着了,還有微弱的鼻息聲,而她則是靜靜地坐在淺紅色的鏡臺前,獨自欣賞着自己的容貌。

她似乎發覺臉上的皺紋變得多且密,儘管白日裏在水粉的掩蓋下看不出來,但當她卸妝在鏡子中面對真實的自己後,卻又不得不承認,她是真的老了,魅力開始慢慢消失。

“今天卡路耳先生對我發脾氣了,並且從前與我私交甚密的那幾位先生,也都開始慢慢推脫我的邀請,我的天。”她抱住了頭開始崩潰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可怕!於是,她又慌忙從抽屜裏拿出胭脂水粉,不管不顧地往自己臉上抹了起來。

她妄圖用這種方式來欺騙自己,但是她知道自己內心似明鏡一般清澈,不沾染一絲灰塵。

空間好像禁錮了,四四方方的牆像一個巨大的牢籠囚禁了她的身軀,埋葬了她的青春年華。

“大小姐,大小姐。”門外傳來淡淡響動,像一隻剛出生的雛兒發出的響動那般窸窸窣窣。

她下意識撫了撫眼角旮旯的皺紋,然後又回到了平時那般嫵媚中夾雜着幾分威嚴的姿態。

李二弓着身子像平時那般進來了,用諾諾的語氣說道:“大小姐,賬收好了,你仔細盤算一下。”

“這有什麼好看的,左不過就那些錢,不僅支付不了一大家子的伙食費,還得我倒貼不少。”邊說邊將賬本隨手扔到了洋白色梳妝檯上。

“可不是嘛,大小姐,最近戰亂好多商販都嚇到內地去了,我們這生意也是難做嘞。”

楊蕊姬嘴脣弧度彎成一道尖月,露出瞭如清寒月光般的冷笑:“一羣蠢東西,現在居然還敢往內地擠,要是北京這地方都不安全的話,那全國上下哪兒還安全?”

李二點着頭然後露出諂媚的笑容:“是啊,是啊,大小姐說得對,我們住在這租界可是有聯軍保護着,諒他日本鬼子也不敢打過來。”

聽了李二的話後,楊蕊姬臉上忽然露出了淡淡愁雲:“唉,在安全的地方也有難處啊。”寥寥數語道出了她的心酸。

李二眼珠子轉了一圈,便已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其實大小姐,不用過於擔心,你風頭這麼盛,短時間應該沒人超得過你。”

“日後呢?唉,這戰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要是我不強打着精神恐怕……”她垂頭喪氣地擺了擺頭奄奄道。

看到這模樣,李二也慌了,若是楊府真的倒臺對他來說可是無半分益處,他從小就被買到府做下人,不說有沒有感情,單單是離開楊府考慮去哪兒,就夠讓他焦頭爛額,並且在這個戰亂年代,另謀生路可難了,所以倒不如守着這楊府保險。

“大小姐。”李二叫了一聲又停了下來,這般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她有一絲動怒。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要做這個鬼樣子,噁心旁人。”

“我怕大小姐生氣。”

“那你就不要說了。”她言語厲了幾分。

“唉,能爲大小姐排憂就算被罵,也是奴才的福氣。”在府中多年的李二已然明白什麼時候該用什麼語氣說什麼樣的話。

“小姐不就是擔憂你某些追求者被其他的一些庸脂俗粉捲走嘞。”

這幾個字像一根根刺重重紮在她心中,她有幾分難受與撕撕瀝瀝的痛,自己的不堪就這般被赤裸裸地揭開,但是她卻憋紅着臉沒有反駁。

看到她臉上的細微變化後,李二的語氣不禁軟了下來,“其實與其讓大小姐您獨木難撐,但還不如培養一個親信讓她助您穩固地位。”

“話雖如此,可是我哪兒認識什麼人?”

“這不正在眼前嗎?”李二瞟了瞟院子中正在讀書的楊芙,露出一絲不可用言語的笑容。

楊蕊姬怒氣衝衝地拍了下桌子,“轟隆”一聲,驚得在軟被上窩住一團的金絲狗,迅速從牀上躍下,“咯吱”一聲,便衝出了門外跑得遠遠的。

空氣似乎凝固了,只聞得到瀰漫在各個角落的英吉利香水味道,不知爲何,平時聞慣了的香水味今天她居然感受到了一絲刺鼻,甚至有一股想吐的衝動。

李二躡手躡腳地從房間內退了出去,本來就有幾分暈暗的房間似乎又黯淡了幾分,她象徵性地翻了翻賬本,但連半個字都沒有看進去,滿腦子都是李二的那個提議。

“其實他說的確有幾分道理,要是小妹來幫我的話……”,忽然,賬本重重閉合起來,她心扯痛起來,開始譴責自己,明明知道她們作爲名媛看似表面風光無限,實則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所以怎麼能讓小妹往這火坑裏跳。

可是她不知道人的內心就像是惡魔,當一個惡念產生後,便會在心中慢慢滋養長大成爲支配意識的撒旦。

今年的冬天似乎隨着物質的匱乏來得格外早,商販們早已關門溜之大吉,可沒他們的吆喝後,這座青瓦古城儼然變成了一座死城,只能聽到北風凌厲的呼嘯聲,和薄雪飄飄落下的響動。

雖說如此,可歡樂場的熱鬧卻絲毫沒減,舞會的華爾茲放着,咖啡的熱氣騰騰冒着,沙龍會上依舊是衆多顯貴圍坐在一些不曾見過的洋玩意旁邊。

可楊蕊姬的笑容卻減了幾分,不若前幾個月得意,她已經從舞會的中心逐漸邊緣化,要不是之前與她私交頗深的先生還在時不時邀請她的話,恐怕她都要被擠出這個圈子。

她似乎有了極大的變化,不再是之前那般若帶刺的紅玫瑰的嬌貴冷豔形象,現在的她更像是聖母瑪利亞,對着所有人都要露出一絲平易近人的微笑。

魯易似乎也失寵了,孤零零地蹲在房間角落,沒有一個人青睞它,遙想幾個月前它還在她的懷中,被無數的嘉賓稱讚着,可是現在它那之前露出翊翊光彩的細軟皮毛開始變得黯淡無光,就連身體也看起來十分臃腫。

“噯,這是誰家的狗?怎麼也混到這種地方來了。”

剎那間,宴會中所有的眼神開始集中在魯易身上,似乎是他們的眼神過於犀利了,所以導致它蜷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這是誰的狗?”

大廳再次傳來這個問題,但結果依舊是沒有人回答。

而她作爲魯易的主人,也沒有勇氣在衆目睽睽之下去認領它。

她儘量側着身子,不去看魯易以免做出什麼異樣的表情,但同時她又十分生氣,真是的,魯易爲什麼要那般猥瑣蜷縮在牆角,害得她……,不過話雖如此,可她臉上笑得弧度更深了。

魯易最終被灼紅色的葡萄酒浸溼皮毛後被丟到大門外,而楊蕊姬也隨着它的離開而悄然退場,做到了真正的“輕輕地來,輕輕地走,不帶走一片雲彩。”

當李二揉着朦朧的睡眼嘴裏嘟囔着給楊蕊姬開門時,他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濃厚胭脂都遮掩不住的憔悴面容,被抱在懷中不斷哀嚎着的溼漉漉的魯易,爲這個本就不怎麼美好的夏夜更添幾分慘淡。

被白月光染得發白的黃包車已經遠去,當它逐漸消失了在街角後,她就踏着高跟鞋進入了家門,沒有說一句話。

李二眼珠子一轉便已猜到事情的大概情況。

“唉,我的大小姐喲,你這是怎麼了。”他一邊扯着嗓子說道,一邊又一把奪過她手中縮住一團的魯易,開始不斷用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擦拭着它的皮毛。

她沉默了不知道該說啥,只是一股勁的低着頭。

“大小姐,早就跟跟你說了,要是你把二小姐拉進這個圈子或許你就不會是這個樣子的啦。”

“可是。”

她停頓住了沒有再說話,然後純白月光黯淡了下來,朦朧中照到她剛剛被紅酒水漬沾溼的狐狸皮披肩上,她耳邊似乎能聽到忽遠忽近的狐狸悽慘的“呼呼”叫聲。

如琥珀般的月已被厚厚的濃雲遮住,但很快朵朵殘雲又被北風呼呼地捲走,月又重新探出了頭,只是現在的月更朦朧了,渾身透着一股檸檬清黃,酸酸的有點讓人難受,而世界似乎靜穆了。


“什麼?二小姐也要做名媛?”

“可不是嘛,現在二小姐還在房間裏哭嘞,要是不是這樣的話,她怎麼會這個樣子?”

“可是,大小姐不是……”

她壓低了聲量,“這年頭這一行也不景氣,所以她們姐妹倆能幫襯就幫襯着點。”

“也是,大小姐很早之前就開始出去交際補貼家用,而二小姐每天還倒賠着錢去唸書,噯,這個年代讀書有什麼用,不僅考取不了功名,而且女孩子家家的總要嫁人的嘞,讀書有啥子用。”

“是咯是咯,要是二小姐能像大小姐做得那樣出名的話,我們恐怕都要沾光嘞。”

……

楊蕊姬被叫到大廳時,妝都沒畫好,只塗了點粉,勾勒了幾下眉眼,灼得發紅的口紅還沒有擦拭,所以顯得嘴脣有點發白。

“阿姊,聽說你想讓我去當名媛?我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做這種事了,要是學校的同學知道我這樣子,還不是要笑死我。”楊芙哭鬧道,“要是這樣,我倒不如去死了。”

她眼角汪汪的像一泉眼,淚一股勁向下流。

母親把將她擁入懷中,然後用試探的語氣說道:“蕊兒,芙兒還這麼小,不如……”

連一向只顧着抽菸的煙鬼父親,也都開始不斷說道:“是啊,我們家有你這一個就夠了,要是你們兩姊妹都去做這種拋頭露面的事,那其他人還不得笑話我們,我們家好歹也是……”

“是什麼?”楊蕊姬語氣大了起來,“名門望族?哼,不要說這些了,名門望族有什麼用,能在解決溫飽嗎?我都沒……”

她哽咽了,淚水將剛抹上的粉沖刷下去,剛剛勾勒出的黑色眼線,現在看起來到有幾分瘮人,像趴在眉眼上張牙舞爪的黑色蜘蛛,一上一下抖動着。

“我話就撂倒到這兒,現在我已經過氣了,有新人將我擠了下來,我不能補貼家用了,所以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什麼?”他父親眼睛亮了,直勾勾盯着她。

“蕊兒,你怎麼了?怎麼會這樣,不是前幾天還……”

看到他奄奄的模樣,忽然活過來後,她咬着嘴脣恨了他兩眼。

楊芙的哭聲也停止了,用帶了淚痕的眼睛木訥着看她。

世界靜了下來,哭聲、眼淚聲與用白色絲娟抹眼淚的窸窣響動糅雜在一起,隨着黯淡了顏色的番金色龍紋香爐裏冒出的裊裊炊煙,彌散在雪天一色的空氣中。


“小妹,其實你不用這樣的,我還能堅持一段時間,等戰爭勝利了或許就會好的。”她邊爲她盤頭髮邊說道。

“嗯。”她沒有說別的話,只是像平常一般應了聲。

可楊蕊姬的手卻沒有放下,依舊是替她盤着頭髮,但不知爲什麼盤着盤着卻總有掉眼淚的意思。

“小妹,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沒想過讓你這樣,肯定是李二那混賬將這個消息亂傳的,這法子也是他想的,我…”

“阿姊,你說我帶這個耳墜好看嗎?”

白色的玻璃鏡上,投出了她灰撲撲的臉龐,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一塊祖母碧的寶石,亮晶晶,彷彿能從裏面舀出一汪清泉。

“嗯嗯,好看,我家小妹最好看了。”她有些痛苦無奈地發顫,但又在這般語氣中多了幾分肯定。

不知道爲什麼,楊芙的淚卻是嘩啦啦的直往下流。

“小妹,別哭了,我幫你擦擦。”

“我沒哭,只是眼睛裏進沙子了,還有不用擦了免得等會兒又要重新塗。”她臉上露出瞭如曇花一般的笑容,然後又瞬間消失不見。

楊蕊姬看到她這個樣子後,也開始強顏歡笑起來。

“阿姊,你說戰爭會結束嗎?”

她一把將她抱住,然後沒忍住淚唰唰流了出來,“會的,會的,戰爭會結束的。”


“唉,你們最近沒聽說楊府的二小姐也做名媛了,比她姐姐還漂亮,聽說沙龍會上的外國佬和官員見到她後,魂都被勾走了。”

“唉,想不到那個楊煙鬼平時看起來邋邋遢遢的,倒是那兩個女兒居然那麼厲害,他也算是好福氣,那兩個女兒就夠他喫一輩子了。”

……

夜幕降臨,一輛白色洋轎車停在楊府的大門前,此時,楊蕊姬已妝扮完成,當她準備坐上去時,司機攔住了她。

“對不起,楊小姐,卡路耳先生是讓我來接楊二小姐的。”司機憋紅着臉,不好再說下去。

聽了這話後,她先愣了一下,然後隨即又笑了幾聲,“早說嘛,我小妹估計還在化妝嘞。”

然後她就踏這高跟鞋沿着大道走去,當身後的那輛白色轎車逐漸變成虛影后,心裏不禁舒了口氣。

冬天的風是有些刺骨的,但是她卻沒感受到,似乎她心中有團火在猛烈燃燒,暖着她的身子,光禿禿的白樺林枝椏投在地上,忽明忽暗,不僅不感覺瘮人,看着看着居然有點像一尊睥睨萬物的千手觀音虛影。

忽然,她想到了魯易,可是魯易與李二早已被她趕出了家門。

李二是她小妹趕走的,但估計他現在還不明白爲什麼他會被趕出楊府,而至於魯易的離開則是因爲它已經褪去一切變成了一條普通的狗,得不到任何人的誇讚。

不遠處的咖啡店還沒關門,透過櫥窗能看到裏面旋轉的赤金色喇叭式收音機,轉着轉着她耳邊似乎聽到了勝利的號角,但不知道爲什麼淚卻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雪花開始在天空中飄蕩起來,她想到了以前她讀書的時候,也曾見過這般純白的雪,像是一張白紙,沒有任何雜質沾染。

她還是繼續向前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她只知道回去不了,都回不去了,那如白紙一般的白終是黯淡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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