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情||烙梅

1

初次見到梅芷是在公司的辦公室裏,當時她穿着一件純藍襯衫,外面套着一件灰色的大衣,當腰下的裙襬被風捲起時,活脫脫像一隻花蝴蝶。

說是花蝴蝶其實也有些誇大其詞,因爲這裙不似舊式女子那般是碎花的,而是純黑的,但是她腳上套着的那雙黑得發亮皮鞋,卻將她這身打扮提高了一個八度。

說這打扮吧,舊式倒也談不上,說是新潮也似乎不大對,因爲在上海灘像她這般年紀的女子,大多都是燙了個西洋捲髮,然後穿着一件露着四分之三腿的旗袍,顏色比着絢麗很多,並且大多數上面都還鑲着閃閃發光的小珠子。

我還記得當時,辦公室的每個人都在忙各自的事,根本無暇顧及一個初來乍到的新員工,而她也沒有過多的言語或動作,只是低着頭,靜靜站在遠離人圈的窗戶旁。

“阿嚏”,瞬間,我眼前的文件就被掀起,齊刷刷地落到地上。

雖然我的一個噴嚏在喧鬧的辦公室中如一滴不能激起半分波瀾的水珠,但是那淡淡的漣漪還是引起在窗邊駐足的梅芷的注意。

於是,她急忙將半掩着的窗戶合上,然後彎下腰幫我將四零八散的文件撿起。

當她抱着沉甸甸的文件,放在我的位置前時,我向她鞠了鞠躬,然後道了聲謝。

終於,她擡起了頭,使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張被重重留海遮住的怯生生的臉。

“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她有些結巴的回答後,一個笑容在她臉上盪漾開來。

我有些震撼,因爲在這民不聊生,戰火延綿的年代,這種種不經粉黛的純真笑容,我已許久未曾見過了。

在短短几分鐘的駐足觀望中,我無數次上下嘴脣閉合下,但竟無法說出一句話。

可當我撫了撫鼻尖上的眼鏡後,恍惚間,她已消失不見,只有文件間彌留的凌厲淡香與墨香混合在一起。

我像是發現什麼似的,擡頭透過淡淡水霧的玻璃,看到一抹鮮紅的亮色,閃爍在如宣紙一般的純白世界中。

身子不知爲何站起來的,但是這一切似乎都是那麼的水到渠成。

我輕輕地推開了窗,感受到一股北風向我撲來,然後我感受到了來自靈魂的顫慄。

在雪天一色裏,我搓着手,看着吐出的氣息凝結成水霧然後慢慢消失在廣袤的天地中。

窗角的幾朵紅梅凌寒獨自開,而那一抹淡香悄悄的鑽入我的鼻孔中,被我吸進肺中。

“梅香”,我輕呼了一聲,然後黯淡的合上了窗。

2

和梅芷熟絡並不是刻意的,只是因爲公司不提供晚餐都是個人自行解決,而公司裏的人大多都是已成家或是在附近有親戚的,所以他們根本不用擔心一頓晚飯,但是我就不一樣了,從南方千里迢迢趕來本就囊中羞澀,並且還需攢積蓄爲之後的留學考試做準備,所以我基本上都是能省則省。

而對於梅芷的家庭情況我也不太瞭解,不知她爲何要省錢與我一同喫下午飯。

只知道她和我拼桌喫飯的時候,永遠是我先動筷,然後她纔會挺着身子將擺放在桌子上的筷子拿起,細嚼慢嚥的吃了起來。

她永遠都是隻喫兩碗飯,並且喫完飯後總是會倒一杯茶,待熱氣全都消失殆盡後,抿上一口,然後牙齒上的贓物就順着茶水,流入她剛剛喫完,不含有任何一粒殘渣的碗中。

待這一切都做完後,她隨手從包裏拿出一張白手絹,然後擺齊蘭花指的姿勢將嘴角的淡淡茶漬擦乾淨。

而我總會深埋着頭故作喫飯的樣子,卻又時不時的瞟上兩眼。

那時的我,心劇烈抖動着,臉上則像被鋒尾輕輕蟄了一下,出現火辣辣的一片疼,而時間就像是墨黑色餐館外,飄飛着的雪花那般一片又一片的慢慢淡去。

當梅芷又一次的端正坐着等候我時,我能感覺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所以通常會狠狠的刨了幾口,可能因爲動作過於激烈,經常會被飯嗆住,待脖子和臉上慢慢蘊出一點紅後,她總會偷笑着,倒一杯茶給我。

而不露齒的淡淡一笑,我想這就是梅芷在我記憶中最美的時刻了吧。

3

說實在的,梅芷在我們公司就是一個神謎的存在,因爲她不僅工作簡單並且還薪酬極高,所以公司裏面茶於飯點的談資中心基本都是她。

有人說她和老闆私下裏有不正當的關係,還有人說她有在當大官的親戚,更有甚者說她是外國人的私生女……

但對於這種種,梅芷沒有任何辯解,似乎這一切與她無關,而我也沒有問過任何一句。

因爲我覺得像梅芷這樣,宛若從中國水墨畫中走出的典雅女子又怎麼會向他人說的那般不堪。

“泰民,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滿臉淚痕的梅芷細細抽泣地對我說道。

我盯了她這般楚楚模樣,看了好久好久,然後才重重的點下了頭。

而當梅芷離開,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後,我一下子全癱在了椅子上,然後沉沉地吐了一口氣。

我開始不斷的回想早上發生的事,一輛豪華的轎車開到了我們公司門口,然後下來一名西裝革履,戴着墨鏡,拄着柺杖威風凜凜的中年人。

他對着點頭哈腰的公司老闆,指名道姓的要求梅芷來見他。

而梅芷從老闆辦公室是含着淚跑出來的,據隔辦公室不遠的工友說,辦公室發生了激勵的爭吵,並且帶梅芷和那個黑衣人離開後,老闆辦公室的文件書籍基本上都落到了地上,一片狼藉。

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我一直想着這個問題。

不會是她父親吧?

當冒出這個念頭後,我又擺了擺頭因爲梅芷要是有這樣一個身份的父親,又怎會省錢與我一同喫晚飯了。

莫不是,我心中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手逐漸握成了一個拳,然後緊鎖這牙關。

難道是老闆想將梅芷送給這個黑衣男子,而梅芷抵死不從,這似乎也是可以合理解釋老闆之前莫名對梅芷的各種優待。

想着想着,心裏一陣絞痛,而後我默默的將頭抵在桌子上,心低瀰漫一陣無奈。

我一遍又一遍質問自己,我能做什麼?我可以做什麼?

後來,一陣嘆氣。

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做不成。

4

下午的電車是略微有點擠的,所以梅芷只得加大力度抱着胸前那一梱明晃晃的茉莉花。

忽然,汽車顛簸了一下,有些茉莉花枝椏慢慢抵到淡青色的玻璃上,然後窗外太陽的餘暉透過車窗慢慢浸到純白的茉莉花瓣上,那些開着的,或是未開的花骨朵都在金色的光澤下,呈現翊翊之姿。

在人流的湧動中,我不斷緊抓着扶手,用盡自己全身的力量來保持身體的平衡,企圖爲我身前的梅芷撐起一片天空,可最後我還是沒有做到,因爲她一直緊咬着嘴脣,緊鎖着眉頭,並且手中的茉莉花瓣也開始不間斷簌簌落下。

因爲梅芷去的地方並不是電車能直達的,所以在她下電車後對我面露一絲尷尬的說了句:“謝謝。”

那時,落日已西沉,無數星子閃爍在天空中,只不過美中不足的是,輝月還只露出尖尖一角,並沒有將地上圓潤的鵝卵石清清楚楚照出。

我們漫步在星海下,慢慢訴說着一件又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

她告訴我,自小她是由外祖父養大的,外祖父家是舊時的知識分子,所以家教甚嚴,她從小便熟讀四書五經,儀容儀表都被嚴苛着。

“那麼昨天的那名男子是?”我發出疑問道。

她靜默了幾分鐘,然後緩緩吐出:“他是我的父親。”

透過星光,我能感覺到梅芷臉上的強顏歡笑。

“其實,我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就有婚約,但是舊時的禮法卻困不住兩個墜入愛河的年輕人,母親與一無所以的父親相愛,逃婚,私奔,可是後來熾熱的愛情卻仍逃不出以悲劇收場,當母親牽着年少的我回到外祖父家時,外祖父沒有說話只是吧嗒吧嗒的抽着煙,可是母親還是不能忍受,回到家不過幾月,就因心病辭世了。”

我微微能聽出梅芷的聲音顫抖中夾雜幾分哽咽,所以我扶上了她肩膀,想以此安慰她。

“其實,幾年前父親曾去找過我,當時他已發跡,而我的外祖父早已看淡過往,只希望我能過的好,可是。”

梅芷一瞬間停下了步子,在浩瀚星空下閉上了雙眼。

“可是,他爲什麼要和日本人做生意啊。”梅芷這一聲是吼出來的,臉上充滿了憤怒,一向被梳得整潔的髮髻,竟然都有幾分亂了。

“外祖父,從小就告訴我,他的父親就是因爲當年的中日甲午戰爭失敗,清政府簽訂中日《馬關條約》的時候,以身殉國的,所以在先祖的血脈中,不能允許有買國賊的出現,所以我一直未承認他是我的父親。”

空氣一下子就靜了下來,像無數洶湧的波浪那般又趨於平靜。

“他對我有愧,所以一直想做一個好父親,在外祖父去世後,對我多加照顧。他動用人脈,讓我在任職的公司裏做最簡單的活兒,就連每次的租房費用都是暗自給我付了。其實我是想拒絕的,因爲我姓梅,鐵骨錚錚的梅,我是和母親一個姓,所以外祖父所堅守的我也必須要堅守,可是一個女子在這兒亂世,怎可苟存?所以父親對我的照撫,我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說完這段話後,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因爲在這亂世,確實有着太多的無奈與辛酸,我只能用盡最溫柔語調說道:“都會好,以後都會好的。”

在幽靜的小徑上沒走多久,梅芷走到一棟紅瓦陡坡的屋頂上有着紅磚砌就的高高的哥特式壁爐煙囪和尖頂的老虎窗,外牆飾以暗紅色的半露木構架,木構架看上去平直粗獷,透射出濃郁的英倫鄉村風味的白色小洋房前,停了下來,然後握緊了手中有些敗了的茉莉花,對我說道:“我到了,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茉莉花是她最喜歡的花,所以我進去放在她的靈位前便離開,只是勞煩你多等我一下。”

我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便蹲在鐵門口等候着梅芷出來。

約莫半個時辰後,梅芷踏着白皙的月光踏出了鐵門,然後笑着對我說道:“好了,我們走吧。”

我點了點頭,然後又繼續與她並肩閒談。

此刻,月亮已全部顯露出來,宛若一個圓盤,照得地上圓潤的鵝卵石發出翊翊之光。

梅芷專注地看着,然後笑着問道:“泰民,你以後想做啥?”

“我準備考到國外的大學,好好長長見識。”我憨憨道。

“是嗎?”梅芷輕輕呢喃一聲,眼神中有無盡的落幕。

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走了特別久,也聊了特別久。

她告訴我從小到大的辛酸里程,而我也告訴他從南到北的艱辛求學史。

我告訴她,在這個亂世裏,我們無法獲得安定,唯有國外能得到一方安定。

她笑了,那清脆的笑聲像是滴答滴答風鈴劃破夜空的寂靜。

待風扶過她的發跡,震出淡淡波紋後,她才燦燦說道:“我可不想出國,我要等到國家統一後去臺灣’告乃翁’,完成外祖父遺願。”’

忽然,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撥了一下,有種瀝瀝的痛。

“泰民,以後我們都會好的。”

我已恍惚,夾雜着失落的內心點了點頭,僵硬地回答道:“會好的,我們都會好的。”

待我送梅芷回到她所居住的公寓後,月光已黯淡下來,啓明星高高懸掛。

“今晚麻煩你了。”她再一次道謝。

瞬間,我開始感覺臉逐漸變得滾燙起來,只得尷尬回道:“沒事兒。”

可當我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街角之後,她又一次呼了我的名字,“泰民。”

我轉身然後對着她笑了起來。

“你知道嗎?今晚月色真美。”她用無比期冀的眼神笑着說道。

我也笑了,然後眯着眼,用手撓着腦袋瓜,憨憨回覆道:“是啊,挺美的。”

似乎她笑得更加燦爛了。

5

後來,我與梅芷的生活又趨於平淡了。

就是整日一起喫飯,然後逛逛公司周圍,其實公司周圍也沒什麼可逛的,要麼是廢棄的工廠,要麼就是還在運轉的工廠。

或許唯一的亮點,便是那還未倒閉的工廠裏的煙囪裏吐出的陣陣黑霧,迷了路邊馬路上半斜着的老柳樹和北平這座古城的繁華。

約莫三四月,我收到了歐洲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但讓我比較煩惱的是這非全獎而是半獎所以仍需要支付一大筆費用。

正當我焦頭爛額之際,居然有位熱心的富豪富豪捐贈了一筆錢給我,讓我破了這困境得以正式入學。

而此時,梅芷已經搬到她父親哪兒去住了,所以與她見面交談的機會也變少了。

不過在赴沒的火車啓動前,梅芷還是趕來見我最後一面,當時她身上那件銀白色的旗袍與月光的皎潔交融在一起,周遭泛出淡淡光輝宛若九天之上的仙女。

可是列車轟鳴聲太大了,我完全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只能看到她的嘴脣一直在動,並且臉上還露出淺淺的笑容。

可當我看到她眼角的那抹晶瑩的淚花後,便丟了看她的勇氣,只得將身子從綠皮火車的窗口上抽回來,然後有氣無力地癱在自己的座位上。

當風極速從我臉龐刮過時,我意識到火車已經行駛了,或許我與梅芷要數年後才能再相遇了。

“梅芷。”我將身子伸出窗外,然後對着儼然模糊的身影大喊了一聲。

但是什麼聽不到了,薄涼的夜風只留下了火車的轟鳴和周遭人的喧鬧。

可是,那抹白色倩影便在我心中定格了。

6

在異國他鄉,我確實經歷了許多困難,口音上的,種族上的,經濟上的……

每天晚上,當我從飯店裏打工回到自己宿舍,累癱在牀上時,我都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了,但是我從不後悔,因爲那時的故國早已傷痕累累,被鮮血染紅的黃土地上充斥着無數哀嚎。

我無法忘記,我的父母就是死在外國侵略者的鐵騎下,這是我從始至終的夢魘,始終揮之不去。

所以,我那麼的迫切想出國,只是因爲我想擺脫那段經歷。

可是現在,我卻改觀了。

我知道我愛上了那位擁有淡淡梅香的女子。

我願意爲了她在三年學滿後,回國與她一起見證東方雄獅的崛起,再攜她一起到臺灣共賞梅花。

我給她寫信,幾番的提筆落下,卻只在白皙的宣紙上用淡墨寫下這幾個字,“我本將心向明月”,這寥寥數字即表達了我對她所有的情感。

沒想到,我卻收到的回信卻是,“奈何明月照溝渠”。

我沒自憐自艾,只是將收到的那封信撕了個粉碎,然後又將其丟入垃圾桶中後,便在桌子上趴了好久好久,直到白窗外的樺木林兩側的燈發出暈黃色燈光後,才起身揉了揉眼角後,又接着去兼職了。

我明白這一片安寧確是來之不易,所以我須得用更多的汗水,使得我在這邊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芽。

白駒過隙,數十年時光便這般匆匆過去了。

這時,我已在國外扎穩腳跟,不僅有了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並且整日不會因爲貧窮,飢餓與死亡而憂心忡忡。

但可能我還是不快樂。

因爲我似乎連國語都忘記了,那些錦繡河山,江南煙雨終成爲我不可觸及的夢,就連那抹白色倩影也慢慢淡出我的心扉。

在某個夏夜裏,我們一家人圍坐在庭院裏的籬笆前,看着皎月當空,星河滾燙。

忽然,在懷中的小兒子感嘆道:“今夜月色真美。”

妻子大笑了起來,然後告誡小兒子不能輕易說出這句話。

“爲什麼?”小兒子滿是委屈的嘟囔道。

“因爲這是月が綺麗ですね,翻譯過來就I love you的意思。”

小兒子聽了這席話後,紅着臉一股勁的往我懷裏鑽。

就是這一刻,吹着夏風,聽着蟬鳴,賞着星空的我耳邊似乎始終有人輕呼着,“泰民,你知道嗎?今夜月色真美。”

我開始輕輕地抽泣起來,並且心中交織着無數複雜的情感。

“爸爸,你怎麼哭了。”小兒子擦拭着我眼角的淚,邊擦邊問道。

忽然,妻子說道:“泰民,你回去吧。我不想你後悔。”

我愣住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她。

“據說日本已經開始全面侵華戰爭了,我不想你以後揹負着痛苦與我生活在一起。”妻子苦笑的說道。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我知道你其實想回去,不然這麼多年你怎麼會在端午的時候看着雄黃酒發呆,在重陽節獨自登山遠眺,在元旦節看着夜空一待就是一整夜。所以你回去吧,我不希望你後悔。"妻子臉上露出了洋溢的笑容,特別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閃出了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光彩。

聽了這一席話後,我瞬間便恍然大悟起來,原來我對故國是那麼的思念,即使我一直逃避,恐懼但是卻無法阻擋骨子裏流着滾燙的鮮紅血液。

妻子抱着小兒子送我上輪渡的時候,哭得稀里嘩啦,她告訴我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若是以後國家安定了,她再帶着孩子來大洋的彼岸,於我共度餘生。

我抹了抹她眼角的淚,用一如當年的溫柔語氣說道:“都會好的,慢慢地我們都會好的。”

7

海上的月,是我從未見過的,不同於南方月的秀麗與北方月的荒涼而是一種壯麗與浩瀚,就如同與白色輪渡下的深藍色大海那般廣闊無垠。

我看着海天一線交際處的那一輪碩大瑰月後,開始慢慢想起梅芷回覆我的那句詩,“奈何明月照溝渠。”

既然她都說了“今夜月色真美,”那爲什麼又要回復“奈何明月照溝渠”。

大概這一切都必須要我回到故國,見過她之後纔會知道其中緣由。

可是,回國之路豈非想象中的那般一帆風順。

因爲當時日本已經基本上佔領了整個華北,而國民政府卻只能在西南一隅苟延殘喘。

所以我是坐輪渡到緬甸然後再輾轉回到故國的。

當時,無數的愛國知識分子紛紛南遷,爭取在大後方爲祖國奉獻自己的一份力。

我已在外求學數十載,一晃多年,再次踏入南方故土心中有着無盡的感嘆。

昆明的四季如春,綿綿梅雨,記憶中的一成不變,到如今卻有了一副特別的光景。

在大街上,常見的景象便是人們穿着湘味兒的長袍,喫着陝味兒的饃饃,蘸着晉味兒的醋,說着京味兒的話。

看着這一幕,我心中有着道不出的心酸。

但在這個白色恐怖的年代,每個人都對國家憂心忡忡時,反倒是學生是最爲樂觀的。

他們總喜歡圍坐在草坪上,然後唱着一首又一首慷慨激昂的歌,《義勇軍進行曲》《黃河大合唱》這些烙有華夏情懷的歌曲,給予仿徨的人方向,膽怯的人力量。

當時,我是在一所大學任教,說是大學條件其實或許連小學都談不上,只有幾個茅草屋築成的教學樓,和稀稀拉拉擺放着的課桌椅。

什麼實驗田,什麼儀器設備都沒有,唯一有的就是老師和學生。

我記得我的宿舍是在吊腳樓裏,樓上是農戶往年收成的糧食,樓下則是一頭又一頭牲畜,煤油燈我肯定是用不上的,所以我通常是去撿筒子然後將它榨成油,以此獲取微弱的燈光。

但是微弱的燈光透過木板的間隙後,便容易驚醒樓底下的牲畜,所以有時我寫着寫着教案,樓底便會譜出一首又一首的交響曲。

其實這些都還沒有什麼,真真讓我難以忍受的便是昆明的土著“臭蟲。”

尤其是夏天,它們總是成股成股的爬進屋,然後在人身上亂咬,所以導致我久久不能入睡。

後來,我便想了一個殺敵之策。

我在屋子裏點一種味道很怪異的東西后,便離開屋子在月下漫步構思教案,待估計氣味消彌的差不多後才重新回宿舍,那時臭蟲也被薰走了,樓底下的牲畜也被薰得奄奄的,發出的哀嚎也是有氣無力的。

而我也像獲得勝利那般由衷的笑了出來。

在昆明的那幾年,我覺得是我最開心的那幾年,雖然我需要隨時擔心國破,死亡,貧窮,但是在這麼悲慘的生活裏,依然還有着零零星星的歡聲笑語。

這是我在美國讀書生活裏,所沒有的快樂。

至於梅芷,後來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了。

8

後來,梅芷的父親來我們學校捐贈物資時,我們爲他辦了個感謝會,那時候的他已年華不在,我無法將記憶中威風凜凜的男子,與如今這個滿頭華髮,佝僂着的老頭聯繫在一起。

他走到我的面前停了下來,然後眼角閃過一絲淚花。

“你是叫泰民?”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點了點頭,然後準備說話時,他卻先開口了。

“我想梅芷看到你如今這個樣子,應該會很高興。”

瞬間,我的腦海一片轟鳴,“梅芷,梅芷…”我被這兩個字深深填滿。

那一刻,我想抓狂,想拉住面前的這個人詢問梅芷的蛛絲馬跡。

“你知道嗎?你去國外讀書的費用便是她向我求的,而條件就是要她認我然後搬過來與我同住,所以如今看到你……”

“梅芷呢?她怎麼樣了?也來昆明瞭嗎?”我抓狂似地問道。

一陣沉默打破了所有的波濤洶湧,我呆呆地看着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開始慢慢露出猙獰,痛苦與悲傷。

“在她搬回家沒住多久後,便離開了北平隻身去了上海,然後在一家工廠裏上班,邊上班邊上學,可是可是……”

老人哽咽了,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當年的五四運動如星星之勢,燎原整個華夏,當時上海無數的愛國青年,爲了祖國上街遊行示威,所以有一些學生被特務盯上,而梅芷則是爲了救一名女學生而喪命的,是她用自己的軀體擋住了特務的子彈,據說她死的時候是笑着的,她撫平了學生眼角的淚,對她說道,謝謝你們,做成了我想做的事,你們一定要爲祖國的一統而努力,因爲這是無數人的期盼。”

“她的骨灰被我沙在臺灣海峽裏,我希望她能順過海水飄到海岸的另一頭去,這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老人止住了淚水,然後拍了拍我的肩膀準備離開。

我面無表情的拉住了他的衣袖,問出了他最後一個問題。

“她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日本作家?”

他疑惑的對我的問題擺了擺頭,“我不知道她有沒有什麼喜歡的日本作家,我只是依稀記得他外祖父好像酷愛日本文學,我記得他最喜歡的作家叫…”

那一刻我的心提起來,然後緊緊握住了拳頭。

“夏目漱石,對叫夏目漱石,這是他外祖父最喜歡的作家。”

我笑了,是一種舒心的笑。

“今夜月色真美,今夜月色真美……”我彷彿像得了瘋症一般不斷重複着這樣一句話。

原來,她愛過我,這便足夠了。

9

抗日戰爭勝利後,祖國接踵而來的是內戰,爲了反對內戰一二一運動正式登上了歷史的舞臺,當我看到一個又一個朝氣蓬勃的青年人豪情壯志的爲祖國的未來遊街時,我淚眼婆娑,彷彿看到了那抹不屈的白色倩影。

於是,我不顧其他人的反對,義無反顧地在學生遞給我反對內戰的宣言簽上了我的姓名。

我想這就是梅芷想做的吧。

後來,我離開了昆明去了臺灣,想要完成她未完成的夢。

當我坐着輪渡經過臺灣海峽時,我不顧身體的羸弱,毅然踏上夾板,感受着海風和碧海藍天。

我想這便是我與梅芷若干年後,隔得最近的一次了。

沒過多久,妻攜子赴臺,於是我們便在臺灣定居下來。

每年冬天的時候,我總會不顧妻兒的勸告拐着柺杖去梅園看雪。

當淡淡梅香傳到我鼻中時,我似乎能看到梅芷擡頭露出怯生生表情,結巴着對我說道:“不用謝,這是我應該做的”的場景。

忽然,兩個青年的嬉鬧吸引了我的注意。

“唉,一直都在說抗日戰爭的慘烈,但是我卻一點都沒看出來?”

另一個孩子拉扯他的衣袖對他說道:“不要亂說……”

還沒讓他說完,我的柺杖就向那個小男孩打去,然後便沒了意識,倒在了雪地裏。

我醒來時,是躺在病牀上,妻兒都憂心忡忡守在一側,並且那兩個青年和青年所讀學校的校長也恭敬地站在那兒道歉。

校長氣急敗壞地說道:“抗日戰爭是民國二十六年開始的,若是從九一八算起抗日整整打了十四年,無數烈士爲了國家大統拋頭顱,灑熱血,所以你怎麼能說出這種混賬話。”

我淚眼婆娑巍巍道:“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臺灣,所以抗日不應該是這樣算的,而要從光緒二十一年算起,當清庭割讓臺灣後,無數愛國先烈就爲此以身殉國。”

房間裏瞬間沉默了下來,沒有人說一句話。

我側了側身子,看到白色落地窗外紛飛的雪花,似乎我又聞到了那淡淡的梅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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