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曾經敏感專情的自己

今天聽毛姆的小說《人性的枷鎖》,突然又看到了曾經的我。

小說裏菲利普少年時因爲身體殘疾,曾經被同學侮辱嘲笑,因此內心非常敏感自卑,特別渴望能和自己真誠相待的朋友,但因爲敏感自卑,卻表現的非常含蓄沉穩,從不輕易表達感情。

直到認識了一個叫羅斯的男孩,他們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在菲利普心中,羅斯幾乎成了不可替代的存在。

過暑假時,他會因爲看不到羅斯而鬱鬱寡歡,快開學時,想到要和朋友見面了他忍不住心花怒放,在約定見面的車站,他追着以爲朋友可能乘坐的列車激動的奔跑,然而,兩次車經過,朋友都不在車上,當他又冷又餓不得不抄近道回到學校時,才發現羅斯早已經到了,正和其他人談笑風生,有說有笑,朋友早已經忘了他們的約定。

當菲利普生病回家休養時,羅斯幾次寫來便條,結尾總是“快點好起來”,“快點回來”,他以爲朋友和他一樣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自己,可是回來後卻發現,曾經的密友已經成了別人形影不離的玩伴。

菲利普失望,憤怒,甚至恨羅斯,感覺非常受傷,他要一份專一的友誼,他認爲這是自己的權力,他像失戀一樣痛苦,而對方卻不以爲意。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少年以及青年時期的一些經歷。

小時候,父母偏心,在我和哥哥或者弟弟發生衝突時,從來不會公平對待,哥哥暴力專橫,我不屈服,結果就是我被哥哥打後還會被父母責打,媽媽的理由永遠是,他不好,你爲什麼不躲着他?瘋子一樣和他對打對罵,你還有沒有一點兒姑娘樣?和弟弟發生衝突,媽媽的理由就是:你是大的,爲什麼就不能讓着一點兒?

總之,三兄妹之間的戰爭,我永遠是有錯的一方,永遠要捱打捱罵。

性格倔強的我受不了這樣的不公,我曾經一度以爲我不是父母親生的孩子,一直以爲曾經和我有過一次過繼儀式的叔叔家纔是我的家。

後來在一次又被媽媽責打之後,我正一個人在房間裏哭的哽咽難言,我的小學老師來家裏借東西,我沒法出去和她打招呼,可是在我心裏,她是我最尊敬最喜愛的老師,於是我匆匆寫了一張紙條,從我家房後跑出去追上了她遞給她,我跟她解釋原因,只希望她不要以爲我是存心無禮故意怠慢她,結尾我說了一句,請不要把這件事兒告訴別人,我是把你當親姐姐才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結果我很快收到了她熱情無比激動萬分的回信,她說她收到我的信忍不住熱淚盈眶,她不知道我原來受了那麼多委屈,她說在她心中我一直都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妹妹,從今後,她希望我別把她當老師,就當一個姐姐,有什麼委屈有什麼煩惱都可以和她傾訴……

無法描述我收到回信後的意外和驚喜,意外的是她居然這樣看重我,驚喜的是我苦澀的生活中有了一個可以信賴可以依靠的人,那一刻,我高興的無以復加。

於是,我們的關係不再像師生。

她送我很漂亮的禮物,帶我去她家給我看我喜歡的各種小人書,帶我去城裏她姐姐家玩兒,給我買我沒喫過的零食,我依賴她,喜歡她,把生活中點點滴滴的煩惱和喜悅都告訴她,當然,內容最父母的是在家裏受到的委屈和不公。

可是,後來我發現她開始逐漸躲避我,冷淡我,她開始在操場上和其他同學玩的熱火朝天卻對我不冷不熱,我受了冷落在一邊鬱鬱寡歡她選擇視而不見,總之,她好像是在有意疏遠我。

這樣的發現讓了我痛苦,我既憤怒又想努力挽回友誼。

於是我寫了一封信給她,我說“現在我恨你,超過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因爲你玩弄了我純真的思想感情……”我說的一半是真話,一半是氣話,我並不是想激怒她,更多的是想讓她看到我的情緒,哪怕她只是解釋一下,說我誤會她了也好,可是她確實表現的很憤怒,也有一些敷衍似的解釋,但面對對我的委屈和淚水,她更多的卻是嘲諷和不耐煩。

然而我更加沒有料到的是,她從此一改從前的態度,對我各種爲難和冷漠。

她先是把我在班級裏各種幹部頭銜一擼到底,原來的少先隊大隊長後來連個小組長都不是了,甚至其他任課老師找我做點兒事她也會從中阻攔,我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打擊,班裏原來對我嫉妒恨的那些不學習的壞孩子藉機會和我打架,她不理不問,對我的控告和陳述只用眼睛一瞟嘴角一撇輕描淡寫的掠過。

我的心像是掉進了冰窖,就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原本只想點燃一根火柴取暖,可是卻意外的被請進有着溫暖壁爐的房間,讓她享用放在精美餐桌上的美食,還有背上插着刀叉的烤鵝,然後,在她全身心信賴和依靠之時。又猝不及防的把我她扔進凜冽的寒風中,冷笑着看她凍餓而死……

終於,在一次我和班裏的男同學發生衝突,而她故意在全班同學面前對我的陳述不理不問時,我憤怒的踹門而出,決定從此不再回到她的班級。

媽媽看到我哭着跑回家堅決不肯去上學了,簡單瞭解了事情的原因之後,媽媽去學校找了她。

面對媽媽的到來,有點心虛的她避重就輕的繞過了事情的起因,說到了我和她的友誼,把我寫給她的信全部拿給媽媽看,並說明她是聽了她母親的勸告,覺得不能離間我們母女的關係,所以才故意疏遠我的,於是在媽媽一些婉轉的批評之後,我們這段激烈的衝突按下了暫停鍵。

從此,她視我爲無物,也許媽媽在那些信裏想到了一些什麼,雖然並沒從此有根本性的改變,但也沒因此責罰我,我也就在被她有意的忽視和冷落中堅持讀完了我的小學。

那段時間,是我從十二歲到十四歲,小學三年級到五年級,她,好像也是二十來歲的樣子吧,我不是很確定。

初中後,她始終和我媽,還有另一個同學家長保持着來往,她們時不時的會到彼此家做客,我和她也就保持着客客氣氣不冷不熱的師生關係,雖然她偶爾還會對我的作文表示關心,我也就恭恭敬敬的給予迴應,然而,這一來一往中,卻再也沒有了熱情。

後來,我上高中,大學,然後遠嫁,漸漸的,她的消息就成了我偶爾道聽途說的一點飯後餘資,好像再也沒有掛懷的理由了。

我兒子六七歲時,她託弟弟捎來了一條貔貅項鍊給我,說是開了光的,彼時,婚姻不如意的她已經皈依佛門,成了在家修行的俗家弟子。

然後,我們加了微信,她開始轉給我各種有關因果報應轉世輪迴的文章,其中有些關於墮胎的孩子在黑暗中沉淪受苦,不能投胎爲人,以及人們生前做惡死後在地獄受苦等血淋淋的文字和驚悚的畫面,這讓我極度不適,於是我開始慢慢迴避她的消息,雖然我也會說,希望你有空來我這裏,讓我有機會好好陪你走走,但,我們的關係還是慢慢結束了,到今天,我們連朋友圈點贊都沒有了。

我現在快五十歲了,能理解一個年輕人的不冷靜和不成熟,對於她二十來歲犯下的錯誤,我不是不能原諒,我只是心疼那時候單純的自己,一個敏感的孤苦的小女孩,她在自己的世界裏被忽視,被不公平的對待,如果你能給一份理解和關心,那是她的幸運,如果不能,至少不要雪上加霜,讓她被喚起希望以後再被拋入絕望的深淵吧?

就像你看到一條流浪狗,如果你願意偶爾投一點兒食給它,你也算是善良的,你無視的走過,它至少還有原來的自由,可是如果你收養了它,然後再次把它扔出家門,對它的哀嚎和無助只有粗暴呵斥甚至一腳踢開,那麼,你就不只是不善良,而是邪惡冷酷了!

人心太複雜了,我知道,當時已經二十多歲的她突然對我開始不耐煩,甚至討厭,是因爲一時的熱情過後,她開始把我看成了負擔,她想象甩掉一個包袱一樣甩開我,敏感的我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偏偏沒有自知之明,不能隨遇而安,所以她就像負心的陳世美,面對不甘心的秦香蓮一樣,想用極端的方式讓我徹底死了心,別再煩她,然而即使我不煩她了,我的存在,也讓她總是想起自己主動招惹我的愚蠢事實,所以,即使視若平常,她也難以做到了吧?

人心真的是複雜的多面體,這一刻還可以像日月星辰一樣閃閃發亮,下一刻可能就毒蛇一樣嘶嘶的噴出有毒的氣體了,這一刻是溫暖善良的天使,下一刻就可能是用心險惡,自私冷酷的魔鬼了。

如今,我已經不在是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兒,不需要別人再給我什麼安慰和同情了,她也是五六十歲的老嫗了,我們之間,再沒有重搭友誼橋樑的理由了。

曾經的愛,雖以消失於無形,可是想起來她對我好的一幕幕,仍然覺得溫暖。曾經的恨,已經消弭,但是想起來,仍然會有隱隱的不適,讓我不能一笑置之。

愛也好,恨也罷,都過去了,寫下這篇文字,給那個曾經敏感獨孤,渴望一份專情的友誼的自己,給那一段幼稚,青澀,像一株瘦弱的小樹,在風雨中慢慢長高的歲月。

然後,倒一杯清茶,以茶代酒,致天地,致往昔,致餘生,致每一個用心活過,用心期待的日子,還有許多無心害人,卻因爲任性和不負責任,給自己和別人帶來煩惱和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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