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糖

1.

視頻接通後,我把水果刀舉到了屏幕前,對着前男友說:“你答不答應跟我複合,不答應我就割腕。”

這個伎倆百試百靈,我相信這次也不例外。

他白了我一眼,卻說出了和以往不一樣的話:“隨便,我要睡了。”

我一愣,然後我看到他的身後一個白色的人影走了過去,恍然大悟。

“死渣男,早上纔跟我提分手,晚上你就找了別人。”我破防了,聲淚俱下地一遍遍咒罵着他。

他瞬間拉下了臉,反脣以擊:“你神經病啊,我他媽哪有找什麼女人,有空去看看腦子吧。”

“我明明都看到……”沒等我說完,他就把視頻切斷了。

閨蜜在加班還沒回來,空蕩蕩的房間裏瞬間安靜了下來,我環顧四周,電腦的屏幕上,是我和他的合影;手邊,還有他送我的水杯;窗簾是我們一起挑的,他說要白色,我喜歡藍色,他最後依了我。

還有黃色的拖鞋,綠色的雨傘,紅色的行李箱……每一件東西都承載着我們的美好回憶,如今物是人非,所有事物就都罩上過往的煙塵,於是變得冰冷。

那個人影我不會看錯,這次是真的,我們真的結束了。

觸目皆是回憶,滿是傷感,突然左手一陣刺痛,着眼望去,手腕上劃出了一縷紅線。

在我失神的時候,水果刀從我手中滑落,還割傷了我的手腕。

我懵了幾秒鐘,然後迅速撥通了閨蜜的電話:快回來救我,你再不來我就要掛了。

閨蜜打車趕到以後,我的傷口……已經癒合了。

其實水果刀只是劃破了表皮,並沒有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但我貪生怕死慣了,說什麼以死相逼男朋友……前男友複合,其實真要我自殘,我怕得要死。

所以雖然閨蜜說我的傷口基本上已經好了,但是我說什麼也要她陪我去趟醫院,不做處理萬一後面嚴重了咋辦。

閨蜜拗不過我,只得陪我跑了一趟。

進了醫院,她讓我自己去找醫生,然後就朝着另一個方向走去了,說是有事。

一身白大褂的醫生準備給我消毒,我把手平伸出去,他在觸及我手腕的時候,眉頭一皺,我心想不妙,難不成我沒救了?

“醫生,我……”我小心翼翼地開口,他卻擡手示意我安靜,然後將右手兩指搭在我的手腕上。

這是在把脈?

半分鐘後,他將手從我的手腕拿開,臉上的笑容舒展開來。

“恭喜啊,你有喜了。”

我愣在那裏,甚至忘記了他都還沒給我消毒。

“醫生,你是不是在逗我?”

醫生一臉篤定,話語裏充滿了對自己職業的自信:“我從業二十年,從未有過一次誤診。”

我忍不住了,笑着說:“很遺憾,那這就是你的第一次了。”

醫生漲紅了臉,雙手一撐把身子懟到我面前,“是真是假做個B超就知道了。”

我頭也不回地就往外走,爲了設計病人消費,現在的醫生真是一點醫德都不講了。

我搖着頭,內心感嘆着世態炎涼。

“等一下。”醫生在背後叫住了我,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想法,“B超的錢我出,如果結果不是我說的那樣,我親自向你道歉,但我絕不允許你給我的職業生涯留下污點。”

我給閨蜜發了信息問她在哪,她回覆我還得好一會才能搞定,讓我等等。

我轉過身,朝醫生說:“一言爲定。”

一個小時後,看着手裏的B超結果,我感受到五雷轟頂的滋味爲何了。

我他媽真的懷孕了。

可是,雖然跟前男友交往了三年了,可我他媽還是個處女,怎麼可能會懷孕?

2.

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可是閨蜜卻遲遲不來,到後來,我打她電話,竟然關機。

我尋思着她可能已經先回去了,反正已經是個大人了,也丟不了,加上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最後心不在焉地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正值夏季,哪怕已經入夜,溫度也沒有下降多少。街上只有三三兩兩的行人,我走上天橋,低着頭想事情,突然聽到一個孩童的聲音喊:媽媽。

我一驚,一時之間竟然聽不出那聲音是從哪一個方向傳來的,彷彿直接響在我腦海中,莫非是我的幻聽?

我又掃了四周一圈,天橋上除了幾步外正在給吉他調音的一個男生外,沒有第二個人了。

這時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媽媽,媽媽。

是一個女聲。

媽媽!媽媽!媽媽!

聲音不停響起,我捂住耳朵,還是不斷聽到。

“媽媽你快點啊。”在我身後的樓梯上,蹦蹦跳跳上來一個小男孩,走一步回頭喊落在後面的婦女。童聲清脆,響在耳畔。

果然是我聽錯了。

我如釋重負,向天橋另一側走去。

調音的男生也已經準備完畢,哪怕四下無人,他也自顧自彈着和絃,然後,唱一首歌。

“脫下長日的假面,奔向夢幻的疆界。”

我腳下一頓,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這是五月天的《擁抱》,前男友最喜歡的一首歌,當初追我的時候,他就是用這首歌跟我表白的。

我想起視頻時在他身後看到的白色人影,已明白物是人非,再聽下去徒增傷感。大腦命令身體逃離,但雙腳彷彿有它自己的意識,卻怎麼也不肯挪動。

它向着男生的方向走去,最後站在了他面前。

男生看着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穿着破洞牛仔褲,深藍色的T恤,唱歌的時候笑起來牙齒白得不像話 ,整個人看起來簡單幹淨,如果忽略他腳下那雙拖鞋的話。

一曲終了。那一對母子也已經下了橋,此時視線所及,只有我們兩個。

男生隨即坐了下去,翹着二郎腿,吉他隨手往天橋欄杆上一靠,對我說:“這位看官,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也捧個錢場唄。”說着就向我伸出了手。

我拿出手機晃了晃,說:“微信還是支付寶。”

男生麻溜地拿起吉他,露出背面的二維碼。

我掃給他五十塊錢,他收到後又笑出白牙。天色已晚,我不再逗留,徑直往家裏而去。

他卻出口阻止了我:“這位施主,看你是個好人,老衲有一言贈與你。”

我回頭望向他,好傢伙這才二十來歲就自稱老衲了?現在的年輕人真會玩。

他站起身來,將雙手背在身後,我看出他是想故作高深,但也沒戳穿他,只聽他又說:“貧道方纔夜觀天象,見東南方有黑雲滾滾而來,此是有妖孽之象,果不其然,不久便見你來到身前。”

一會老衲一會貧道,說什麼瘋話。

我翻了個白眼,右手食指擡起,反指向我,語帶譏笑:“你說我是妖孽?”

男生搖搖頭:“非也非也,不是你,而是她。”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

“這不還是我?你可別跟我扯什麼道可道,我非我啊。”

他的手指向下移了移,“不打機鋒,我說不是你,而是你肚子裏的東西。”

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手裏B超的報告單。

他說:“你心懷鬼胎。”

“神經病啊。”我罵了一聲,頭也不回地下了天橋。

他在我身後只說:“我每天都在這裏,如果遇到麻煩,記得回來找我啊。”

我腳下步子加快,不願再聽任何一句瘋言瘋語,可一陣夏風吹來,本該是股催汗的熱浪,我卻感覺到了一陣徹骨的寒冷,彷如寒冬。

3.

回到家後,我給閨蜜發的信息還是沒有收到回覆,我又打了她電話,還是關機。

草草洗漱,像平時一樣躺在沙發上刷劇,沒想到才十分鐘過去,竟然睏意重重。怪了,按照以往的習慣,怎麼也至少熬到十二點纔會想睡。

與睡魔又鬥爭了幾分鐘,眼皮上彷彿壓了塊石頭。最後我認命了,乖乖地躺到牀上。

臨睡前,又掙扎着給閨蜜留了言:我先睡了,你記得早點回。

這一夜睡得無比香甜。

第二天醒來,房裏依舊只有我一個人,閨蜜竟然一晚上沒有回來,打開手機,竟然還沒回復。電話撥過去,關機。

我心裏升起不詳的預感。

中午的時候出了個門,買了一盒驗孕棒,測試結果粉碎了我心中最後一絲僥倖。整整一個白天,一股陰雲籠罩着我。關於我的,也是關於閨蜜的。

夜晚臨睡前,我還是沒有聯繫上閨蜜。打定主意今晚無論如何都要等她回來,可睡意又早早到來。

我強撐着,晚上九點,終於,客廳裏傳來轉動門把手的聲音。

我站起身,還沒走到門口,閨蜜就衝了進來,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驚呆了。

她披散着頭髮,雙眼無神,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她手捂着腹部,一靠近就癱倒在我的懷裏,我還沒說話,她就先哭了起來。

我輕輕拍着她的背,等她的哭聲小了,才輕聲問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擦了擦眼淚,說:“我懷孕了。”

難怪她之前在醫院會耽誤那麼久,可是就我所知,她男朋友一個月前出軌女同事,他們已經分手了。這個時候懷孕的話……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想到同樣境遇的自己,一時間只覺得命運之神就在我們的頭頂獰笑。神明高高在上,動一動念,就讓我們萬劫不復。

閨蜜又說:“我昨天,去把孩子打掉了。

聽她說完,我感到腹部一陣絞痛,彎下身,冷汗從額頭瀑布般直往下流。

閨蜜一下子嚇壞了,忙問我怎麼了,我痛得開不了口,彷彿肚子裏有個人在翻滾、捶打,我只能勉強擡起一隻手,示意閨蜜扶我先躺着。

就這樣,我們這對難姐難妹相互扶持着回了房,一邊互相安慰,一邊罵着死渣男,過了大概半個小時,疼痛慢慢緩解,這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睜開眼睛,發現閨蜜不在我的牀邊。我們是有各自的房間的,不過昨晚的情況特殊,我記得閨蜜是和我一起睡的。

難道是後來她又回了自己房間?

這時那種異樣的聲音再次響起,因爲身處黑暗,加上夜半無人,所以任何一點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此刻在我聽來,那聲音就彷彿是在我耳旁一樣。

呼吸聲,和彷彿什麼東西在地上蠕動爬行的聲音。

我還沒開燈,但眼睛已經慢慢適應了黑暗。隨着聲音越來越接近我,我也看到那個正在向我牀邊匍匐而來的人影。

是個小孩,或者侏儒。

面部朝下,頭髮遮住了整張臉,身上與其說着穿着,不如說着裹着一套病號服。他翻轉着身子,四肢垂直立在地面,整個人像一隻巨大的人形蜘蛛。

在我看向他的時候,他像是覺察到我的目光,那顆小腦袋突然扭轉九十度,擡起頭,朝我咧開嘴笑。

她說:“媽媽,我來找你了。”

“啊……”我失聲尖叫,身體本能地往後縮。

“蜘蛛女孩”朝我爬過來,桀桀笑着,臉上卻流下了眼淚,“媽媽,你爲什麼不要我?”

我的背抵到了牆壁,已是退無可退的境地,她卻還在朝我而來,邊笑邊哭地說:“媽媽,我也好想出生啊,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媽媽。”

她朝我撲了過來。

我認命般閉上眼睛,腦海裏一瞬間閃過很多畫面,時間彷彿慢了下來,這難道就是人死前的走馬燈嗎?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意識到現實的時間也依然在我身邊流動着,我睜開眼睛,眼前已經沒有了任何可怖的人影,遙遠的天際綻開一條白光,一點點驅散了黑暗。

我忪了一口氣,沒想到在千鈞一髮的時候迎來了天亮。看來我是逃過了一劫。

那個……東西,到哪裏去了?灰飛煙滅了嗎?

“我已經死了一次了,可沒那麼容易就又死了哦,媽媽。”

像是在迴應我的心聲,一個女童稚氣的聲音在我腦海裏響起。

“說起來,我好像還沒有真正活過呢。”

她在哪裏?我的神經一下子又提了起來,眼睛四處亂瞟,生怕她又突然出現。

“我在你肚子裏,媽媽,天亮了,我要睡覺了,晚安。”

腦海裏的聲音徹底沉寂了下去,任憑我再怎麼在心裏呼喚,也沒有迴應了。

我摸着我的肚子,這裏面,真的有一個女孩嗎?我想起天橋上那個“老衲貧僧”的話,像是有一雙手抓住了我的胃,正在使勁的揉搓。

我的肚子裏,懷了一個鬼胎。

一個,還沒出生,就已經死亡的女孩。

我跳下牀,三步並兩步地衝向了衛生間,對着洗浴池不停乾嘔。

不一會,閨蜜也衝了進來。休息了一夜,她的臉色卻比昨夜更加蒼白,精神也越發萎靡。

我伸手碰了碰她,她神經質地甩開了我的手,瑟縮在角落裏,肩膀不停地抖動着。

閨蜜喃喃自語地飄出一些話:“有鬼,她回來了,她回來找我了,是媽媽對不起你,有鬼。”

所以說,昨夜看到“她”的不止我?

4.

我和閨蜜在天橋一直等到黃昏,直到月籠露華,老衲貧僧纔出現。

我向閨蜜示意了他的存在,閨蜜不等我開口,就迫不及待地朝他走了過去,口中直說:“有鬼,幫幫我,幫幫我。”邊說邊哭,向老衲貧僧逼了過去。

我趕緊上前拉住了她,安撫住她的情緒後,這才轉向被閨蜜逼得掛在天橋欄杆上的老衲貧僧,對他說:“老衲貧僧你好,你是對的,你之前說我有麻煩就來找你,我來了。”

他從欄杆上下來,右手攏在嘴角咳了咳,說:“其實老衲有名字,並不叫老衲貧僧。”

我說:“好的老衲貧僧。”

他泄了氣,擺了擺手說:“好吧,隨你怎麼叫吧,身外之名,貧僧也不在乎。”

我點點頭,扶閨蜜坐在了他面前。

老衲貧僧也在我們面前坐下,天橋上一個人也沒有,於是他直接開口問我:“你相信了?”

我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講給了他聽。

我講完後,他的目光轉向了我閨蜜,“她呢?”

閨蜜還是一副受驚的樣子,要想讓她講明白自己昨夜的經歷,恐怕難以做到,我只有向老衲貧僧搖搖頭。

老衲貧僧轉過身去,在他的包裏翻找着什麼,不一會,拿出一瓶可樂遞給我,示意我喂閨蜜喝下去。

我半信半疑,給閨蜜喝了小半瓶,沒想到剛一喝下可樂,她身體抖動的頻率就弱了下來,不一會,再看時,已是眼睛澄明,恢復了過來。

老衲貧僧隨即問:“你昨晚經歷了什麼。”

閨蜜緩緩道來,所經歷的和我一模一樣。

老衲貧僧聽完,沉吟了片刻,然後纔對我們說出了鬼胎的來歷。

“人死爲鬼,這是天數。鬼再入地府輪迴,轉世爲人,循環不息。但凡事總有例外,有的人死時懷有強烈的怨念,被這種怨念包裹的鬼魂無法穿過地府之門,所以只能滯留人間,要麼隨着時間推移最終湮滅,要麼在湮滅之前放下怨念,重入輪迴。”

閨蜜不自覺地向我靠了靠,畢竟是女孩子,聽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魂,難免害怕。其實我心裏也怕得要死,只是極力控制着。

“而還有一些例外,是那些還未成人,就已身死的鬼魂。”他哼了一聲,看了閨蜜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我,“有的人只顧一時縱慾,種下了因,卻又不肯也不願承擔果。”

“還沒出生就死於腹中的就是鬼胎。”老衲貧僧最後說。

聽完,閨蜜已經臉色慘白,也不是是嚇的,還是因爲羞慚所致。

我若有所思:“聽起來,鬼胎其實也挺可憐的。”

老衲貧僧贊同地點點頭:“人心有時比惡鬼更可怕。”

我問他:“可如今我們被纏上了,要怎麼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

他說:“說簡單也簡單,縱使是鬼胎,也是小孩子,你們只要像小孩子一樣去教她,感化她就行。”

就這?沒想到方法比我想的還要簡單。

老衲貧僧撇了我一眼,“別以爲這很簡單,小鬼沒有善惡對錯觀念,而且天生夭折的怨念纏身,一個弄不好就會萬劫不復。鬼胎纏上誰就會附在誰的身上,在別人看來,就是懷孕了。”

他的目光在我和閨蜜之間掃了掃,然後對我說:“現在她還寄託在你身上吧?”

我說是的。

老衲貧僧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同時對我們揮了揮手:“回去吧,方法已經告訴你們了,你們只能面對她。”

閨蜜死死地抓住我的衣角,戰戰兢兢地開口問:“我……我還沒準備好,有沒有什麼辦法讓……她今晚不要……讓我們今晚先不要……給我們一晚上的時間。”

老衲貧僧說:“放心吧,喝了我的可樂,你今晚見不到她的。”

閨蜜這才放心了下來,我跟老衲貧僧道了謝後就離開了,臨行前,閨蜜把那瓶沒喝完的可樂一併拿了去,他也沒吭聲。

回到家後我躺在牀上,想着老衲貧僧說過的話,一時間百感交集。既害怕自己小命不保,又覺得肚中鬼胎實在可憐,如果可以感化她的話,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古人不常常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

當夜,一夜無事。

5.

第二天清晨還沒七點就早早醒來,起牀還沒收拾我就走出房門,準備跟閨蜜商量一下怎麼“感化”小女鬼的事情。

然而當我打開房門,卻發現我們合租的房間大變樣,倒不是說東西的位置變了,而是房間裏東西少了一半。

原本屬於閨蜜的東西都不見了。

我心裏有了一些猜測,急忙跑到閨蜜房門口,輕輕一推,門開了,沒上鎖。

她的衣櫃也空了,原本應該擺放着我送她的月球燈的牀頭櫃上,放着一張白色的紙條。

我走過去,拿起紙條,上面的字體歪歪斜斜,可見寫字的人當時手臂顫抖不已,她寫:對不起,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我還年輕,纔剛剛畢業,我的人生纔剛剛開始,我不想死。

壓着紙條的是還剩下一口的可樂瓶,應該是昨天從老衲貧僧那裏帶回來的。

看完紙條的內容後,我心裏憤怒不已,這算什麼?你害怕就可以自己離開嗎,把事情都丟給我。

我從小跟閨蜜在孤兒院一起長大,原以爲對她知根知底,沒想到生死關頭,她竟然丟下我一個人。

不,她不止丟下了我,還丟下她的孩子。

閨蜜打掉了肚子裏的孩子,緊接着鬼胎就找上了我們,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我隨即也以最快的速度去收拾好了我所有的東西,既然你不仁那我就不義了。她是你的女兒,如果我們分散兩地,那她找上你的機率怎麼也應該比我大才是。

只是,當我提着行李箱即將跨出門的那一刻,卻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媽媽,你也要走了嗎?

奶聲奶氣,甚至有點委屈。

小女鬼的聲音裏帶着哭腔,哪還有前晚上嚇人的模樣。

我呆在原地,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小小的個子,抓着我的褲腳,擡起淚眼,對我說:“媽媽,你不要丟下我好不好,我聽你的話,你不要丟下我。”

那個小女孩,就是當年的我。

我的媽媽,當年因爲重男輕女,決心把我丟棄的那一天,任憑我百般哭訴,也毫不手軟,如果不是孤兒院的院長——我的陳媽媽——恰巧碰到了我,或許,我早不知餓死在哪個角落了吧。

我討厭我的媽媽。

而我,差一點就變成了我最討厭的人。

我放下行李箱,摸着我的肚子,在心裏默默地說:“不會,媽媽不會走的。”

6.

牆上的時鐘在一點一點朝着十二點靠近,滴答滴答的指針彷彿敲在我的心上。

我的眼睛在手機和時鐘之間不停移動着,離午夜十二點,只有最後一分鐘了。

我深吸一口氣,暗暗給自己打氣,卻還是不爭氣地吞了口口水。

“滋滋——”頭頂的燈閃爍了一下,午夜零點整。

燈滅。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聲音在笑,她叫我:“媽媽。”

我控制着自己發抖的聲音:“先說好啊,你現身的時候正常一點,別跟個蜘蛛女鬼一樣。你如果同意,就先把燈給我打開。”

“好。”小女鬼的聲音變了,變得如同真正的人類幼崽那樣。

我睜開了眼睛。

牀邊規規矩矩地站着一個小女孩,剛好只有牀沿高。扎着一對麻花辮,雙手垂在身前,兩個拇指扣在一起,打着旋。

就像一個調皮搗蛋的小鬼,在我板起臉假裝生氣的時候,就立刻停下了所有小動作,乖乖地站在我面前,任憑我發落。

只不過這個“小鬼”,是真的小鬼。

“這才幾天,就長這麼大了?難道鬼比人要長得快?”我一邊打量着小女鬼,一邊在心裏嘀咕着。

我咳了咳,說:“那什麼,吃了嗎您吶!”

毫無育兒經驗的我開口後就想給自己一巴掌,可是想收回已經來不及了。正想着找補兩句,沒想到小女鬼竟然迴應我了。

她雙腳離地,飄到與我視線平齊的高度,本該是白色的燈光鋪在她臉上,卻散發着一層綠光。

她看着我,表情發生了變化,看得我一哆嗦。緊接着她把頭往後一仰,身體折成了九十度。

這還沒完,只見小女鬼雙手往後一挪,就把腦袋從脖子上摘了下來。

人頭擺在了我面前的牀單上,雙目大睜着,嘴巴一開一合:“媽媽,我餓。”

我尖叫起來:“要死了要死了,餓就餓,好端端你變什麼身,你嚇死老孃得了。老孃要嚇死了你這輩子都別想喫東西。”

7.

跟小女鬼的相處超乎我想象的順利。

一開始的時候,她也會時不時情不自禁地變成第一次見我的模樣,但是每次我都會閉着眼睛對她發火:“給你三秒鐘給你變回去,要不然我就不給你喫飯,聽到沒有?你不要逼我……跪下來求你啊。”

小女鬼“喫飯”的方式就是燒香給她,但是吧我也不能真買香來燒,畢竟家裏沒死人,這樣顯得怪怪的,於是我們商量後折中了一下,給她買香菸來燒。以至於我每次在樓下超市買菸的時候,超市阿姨總是苦口婆心地勸我:“即使一個人,也要開開心心地向前走啊,不要放縱啊。”

每次失戀我都會鬧得人盡皆知。

小女鬼白天不能現身,只能在電視啊電腦啊手機裏顯形,我的電腦要工作,她每次在我電腦裏出現,都會讓我辛苦做好的PPT消失,所以在吸取了第一次教訓之後,我嚴令她再從我的電腦裏出來。

手機就更不行了,她只要鑽進手機,就能知道我所有的祕密,我更是避之不及。

無奈之下,我只好給她買了個超大屏電視,小女鬼獲得了絕對的自由。後來每天晚上或者週末的時候,我都會打開電視,和小女鬼一起看綜藝或者看電影。

爲了不影響觀感,我讓小女鬼縮小自己的身體,挪到顯示屏的一角,看着就跟彈窗一樣。

我尤其愛綜藝,但是小女鬼卻更喜歡電影。

有一天,我在廚房做飯,小女鬼在客廳看電影。

電視機突然就沒了聲,我回身一看,電視黑屏了。一陣陰風吹過,小女鬼頭向下倒掛在我眼前,口水直流:“你還會做菜啊,好香好香,你怎麼不早說。”

我被嚇了一跳,掌勺的手朝她揮了過去,她像一團煙霧一樣消散,然後重組成一個小女孩的樣子,站在我面前,使勁墊腳探頭,去聞我鍋裏的酸菜魚。

於是,小女鬼開始了每天逼迫我做飯的日子。之前跟前男友還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想方設法地叫他過來蹭飯,所以變着法地做各種菜。

渣男前男友來得不多,但閨蜜卻大飽口福。

如今渣男是永遠不會來了,閨蜜也已經拋下我走了。

我心中一酸,看着小女鬼,產生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情緒。

我問小女鬼:“你恨你的媽媽嗎?”

屋裏的燈閃爍不定,小女鬼的臉上開始發出綠光,我知道這是她生氣的前兆。她一點點地轉過頭來看着我,然後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我趕緊把酸菜魚端了出去,討好地說:“來來來,咱喫好喫的,不想那些事了啊。”

小女鬼別過頭去,還是不理我,但燈恢復了正常。

我繼續用哄小孩的語氣對她說:“你想喫什麼,我以後都給你做好不好啊。”

小女鬼臉上的綠光消散了,她說:“那每天都要做。”

我咬咬牙:“好,每天都做。”

她又說:“香菸也得買。”

我說:“不都吸菜了,還要香菸幹嘛。”

小女鬼可憐兮兮地說:“小孩子總得要喫點零食的嘛。”

我說:“零食喫多了,會得蛀牙的。”

小女鬼說:“不會,我們鬼魂不會長蛀牙。”

我敗下陣來。

除了每天做菜之外,小女鬼還對我的睡眠做了要求。

“每天晚上十一點之前必須睡覺。”

我苦着臉,作爲當代熬夜黨,要我十一點睡覺無異於要我的命。

但小女鬼給出了我無法辯駁的理由:我寄居在你的身體裏,所以你必須每天早睡早起,不然我就會失控變成惡靈。

我說:“我睡不睡覺跟你變成惡靈有什麼關係啊,我不都在感化你了。”

小女鬼耍起了無賴,“就會就會。”

好吧,爲了我的人身安全,我不得不被脅迫着開始了每天開始早睡的日子。

躺在牀上睡不着的時候,我們會聊天。

這樣的:

“怎麼辦,我睡不着。就再看一個小時好不好,哥哥馬上就要贏得廠牌了說。”

“不行,十一點之前必須睡覺。”

“好吧。”

或者這樣的:

“小女鬼,我真睡不着。”

“閉上眼睛,一會就睡着了,乖啊。”

“那,你給我講個睡前故事吧。”

“拜託,哪有孩子給媽媽講故事的。”

“我不管我就要。”

“好吧。從前有一個小女孩……”

以及這樣的:

“小女鬼小女鬼。”

“在呢。”

“一直叫你小女鬼怪怪地,不然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不要,我沒有名字。”

“你跟我姓,我姓陳,就叫你陳……”

“不要不要。”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年,我經常會問小女鬼:“如果你被感化了,是不是就可以去投胎了?”

每當這個時候,小女鬼都會一言不發地消失無蹤,任憑我怎麼呼叫,都不迴應我。

而半年來,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遠離每天喫外賣的日子,我的廚藝突飛猛進,還學會了做各種甜點和蛋糕,也因此辭掉了原來枯燥的工作,轉而成爲了一名我一直希冀成爲的蛋糕師。

良好的生活作息更是讓我整個人的精氣神發生了質的改變,追我的男生越來越多。雖然我已經不怎麼想起渣男前男友,但還是不想這麼快開始下一段感情,所以只能每次都拒絕向我求愛的男生:孩子還小,我不想給她壓力。

回到家後,我又向小女鬼抱怨:“我又因爲你拒絕了一個優質帥哥。”

小女鬼毫不留情地戳穿我:“得了吧,我不過是你的擋箭牌而已,別人又看不到我。”

我惱羞成怒:“就是因爲你,就是因爲你,你到底被感化乾淨了沒有啊,怎麼還賴在我家不走。”

話一出口我才發現有些不妥,我偷偷去看她,小女鬼不爲所動,向我吐了吐舌頭:“略略略,我就是賴着不走,你咬我啊。”

我暗暗忪了口氣,嘴上卻不認輸,“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攤上你這麼個小麻煩。”

這句話像是打開了靜音的開關,空氣沉寂了很久很久,彷彿時間也停止了,就在我感覺自己呼吸都要斷開的時候,小女鬼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上輩子,或許你真的是我媽媽呢?”

“哈哈哈。”我用大笑來掩飾我的尷尬,然而夜晚入睡前,卻又因爲這個假設而雀躍不止。

上輩子如果能有這麼可愛的女兒,似乎也不錯。

“小女鬼。”我對着空氣喊了一聲,“關燈睡覺。”

燈滅以後,黑暗中傳來小女鬼低低的聲音,“晚安。”

我裹緊被子,也說:“晚安。”

8.

後來我去找過一個老衲貧僧,問他那個我也曾問過小女鬼的問題:我到底怎麼纔算是感化了小女鬼,感化了她之後,她是不是就能去投胎了?

老衲貧僧得知小女鬼還在我身邊,搖了搖頭:“只要她還沒離開,那就是對生前之事還有怨恨,怨恨一日不消,就多一份變成惡靈的風險。”

我愣了愣,“可我們相處得挺好的啊?”

“那只是表象,惡靈不是那麼容易感化的,你要記住,你時時刻刻都處在危險之中,千萬不要心存僥倖。”

我抓住老衲貧僧的吉他:“既然我這麼危險,你又這麼有本事,那你幫我解決掉這件事吧,你一定有辦法可以超度她對不對。”

不知道爲什麼,想到小女鬼會離我而去,我感到一陣落寞,又覺得我來找老衲貧僧的行爲像是對她的背叛。

老衲貧僧收起東西揚長而去,“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因果的,她今生纏上你,就是你的劫,只能你自己破。”

老衲貧僧最後除了一瓶可樂,什麼都沒留給我。

那天以後,雖然我和小女鬼還是如常生活,喝下可樂後,我再看到她的時候,發現她的頭上有一個進度條,現在是百分之一,這就是老衲貧僧所說的怨念條吧,當它變成零的時候,小女鬼才真正放下怨念,反之,只要它沒歸零,哪怕只剩下零點零零一,小女鬼也還是有一分變成失控惡靈的風險。我對她憐惜之餘,心底也暗暗生出些恐懼,生怕哪天她又變成惡靈,讓我喪命。

第七個月的時候,我的肚子大了起來。我想起老衲貧僧說過,小女鬼附身在我身上,表現在外人看來,就是懷孕的徵兆。

每天晚上我都摸着肚子發愁,小女鬼的形象具象在電視機上。難不成十月懷胎,我還要真生下她不成,那樣子,她是不是就能變成人了?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嗑瓜子喝牛奶。

鎖眼裏傳來轉動鑰匙的聲音,我一愣,難道是閨蜜回來了?終於良心發現了嗎,畢竟是自己的骨肉是吧。

我穿好拖鞋,還沒走兩步,開門的人就來到了我面前。

是前男友。

他像是剛掉進河裏爬出來,渾身溼漉漉地,腳下一條水跡從門外一直拖到客廳。

我沒反應過來,他怎麼會有我房間鑰匙?這又是來幹嘛的?複合?

前男友撇了一眼我的肚子,眼睛瞬間紅了。

“找到你了。”他說。

我冷笑連連,之前我不是沒聯繫過他,但每次忍不住打他電話,都是關機。所有的社交軟件發過去的消息,都顯示我已被拉黑。

我想也沒想就把他往外推。

奈何渣男身材高大,我又懷着孕,推不動他。

我感覺我在推着一尊石像。

渣男抓住我的手,一把把我甩到一旁,我跌在牆角,肚子一陣絞痛,他一步步走向電視機。

糟糕,剛剛忘記叫小女鬼隱身了,她現在還在電視屏幕上。

不能讓他看到小女鬼!我強忍着腹部的疼痛,向前爬。

渣男站在電視機前面,忽然一會哭一會笑,眼淚順着臉頰往下一直流,聲音沙啞,混雜着女聲:“我的孩子,我終於找到你了。”

屏幕上是小女鬼放大的臉,一張恐怖、驚悚、害怕,同時充滿怨恨的臉,她的眼睛越過渣男,看向在地上爬行的我,“媽媽,對不起。”

“不!”我驚恐地望向小女鬼頭上的怨念進度條,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蹭蹭地往上漲,百分之一,百分之五,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九十……最後,我絕望地發現數值漲到了百分之九十五。

我擡頭往上,看到了令我更加絕望的事情,只見渣男的頭上,同樣有着一條血紅色的進度條,數值是……百分之百。

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我曾經最愛的人,現在是一個惡靈,一個徹徹底底的惡靈,而與我朝夕相伴了七個多月,想方設法讓我好好喫飯好好睡覺,表面上是我在照顧她實際上卻是她在照顧我的小女鬼,此時正在一點一點地墮入地獄。

渣男幾乎抱住了電視,從他口中發出的陌生女聲已經完全掩蓋了他本來的聲音:“孩子,我的孩子,跟媽媽走,不要再離開媽媽了。”

小女鬼最終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喊,電視機應聲而碎,一團黑霧從破碎的屏幕裏飄了出來,房間裏的溫度降至冰點。

黑霧裏現出小女鬼淚流滿面的臉,她竭力對抗着怨念化成的黑霧,朝我喊:“媽媽。”最後還是被黑霧吞沒,從窗戶飛了出去,消失無蹤。

前男友朝我轉過身,他的臉已經完全是一個惡鬼的模樣,七竅流血,黑霧纏身,他尖叫着一步步朝我伸出了手,將近十釐米長的指甲觸及了我脖子的肌膚。

唸經聲從玄關處浩浩蕩蕩而來,惡鬼像是被一堵牆阻住去路,在原地動彈不得。我的胃裏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模糊,昏迷的最後一刻,我看到老衲貧僧出現在客廳。

前男友倒在我面前,昏迷不醒。

9.

再次醒來時,我的肚子已經恢復如初,好像小女鬼從未來過一樣,我突然感到一陣惆悵。前男友見我醒了,遞給我一杯水。

我本能地後退,卻見老衲貧僧從廚房走了出來:“放心吧,他只是被鬼附身,現在惡鬼走了,他可能會虛弱幾天,已經沒事了。”

我哦了一聲,也沒接他的水,蜷在沙發上發呆。

前男友的手尷尬地舉在空中,老衲貧僧坐到了我的另外一邊,打開電視,看一部動畫片。

大半年來和小女鬼相處的記憶鋪天蓋地地向我淹來,我咬了咬牙,向老衲貧僧轉過去,說:“她還沒有完全變成惡靈,還有的救。”

“她的怨念值是多少?”老衲貧僧關掉電視。

“百分之九十五。”

“雖然只要沒到百分之百,理論上就還都有救,”老衲貧僧沉吟片刻,“但是,這個數值和真正的惡靈之間也沒有多少區別。”

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要還有一點機會,那我就要試試。”

老衲貧僧站起來,踱步到窗戶前,面對茫茫的黑夜,最後說:“那好吧。”

眼角的餘光裏,瞥見前男友的臉,他還是從前的模樣,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我知道我心中對他還有留戀,但是……我轉身對他說:“你誰啊?有事嗎,沒事可以離開了嗎,不回去陪你女朋友?”

快走吧,離開這裏。

他握着水杯,極力解釋:“我說了,我沒有找別人。”

是嗎?真的是我看錯了嗎?不過是真是假也已經不重要了。我還想再出言諷刺,把他氣走,老衲貧僧卻宣佈道:“不行,他不能走。”

我一愣,這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老衲貧僧從窗邊走過來,奪過前男友手裏的水一飲而盡,然後說:“說出你的故事。”

前男友支支吾吾地:“你……你怎麼知道?”

老衲貧僧命令般地聲音響起:“說!”

前男友深呼一口氣,緩緩道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我……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變成了一個女人。那是我們分手的第一個晚上。”他看了我一眼。

我嗯一聲,示意在聽。

“我穿着的應該是古時候的衣服,我是說,夢裏的我。反正不是現代的,周圍的人都一樣,男男女女都留長髮,我不知道是那個朝代。我跌倒在地,他們朝我圍過來。我聽到每個人都在罵我,我是說—— ”他似乎正在努力融入自己夢中的角色,“——夢中的我。”

前男友緊皺眉頭,顯得極爲痛苦,他接着說:“女人們罵我狐狸精,是賤種;老人們一邊罵我不守婦道,一邊說要把我沉塘;而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孩,雖然沒有污言穢語,卻不住地朝我扔石頭。”

“男人呢?”老衲貧僧突兀地問。

“呵呵,男人。”前男友冷笑連連,一下子好像又變回之前被鬼附身的樣子,“他們沒有一個人敢直視我,全都低着頭。”

“嗯。”老衲貧僧點點頭,若有所思。

我急切地問:“最後怎麼樣了?”

前男友說:“最後我四肢都被綁上石頭,然後,他們就把我扔進了池塘裏。”

“他們就這樣殺死了我,和我腹中還沒出生的孩子。”

“所以這就是爲什麼她的怨念這麼大的原因,死得這麼慘。”雖然明知對方是惡鬼,但我也不禁有點同情起她來。人心有時候比惡鬼更可怕。

“不對。”前男友說。

我轉身看他,他說:“我能感受到,她的怨念不是來自於將她沉河的人,而是那些男人們。”

我不解。

前男友看着我的眼睛問我:“爲什麼她會被沉河?”

“因爲她懷孕了。”

他搖頭,“不對,是因爲未婚先孕,因爲,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那到底誰纔是孩子的父親,她爲什麼不說出來?他又爲什麼不站出來承認?”前男友自問自答,“因爲她不能說,而他不敢說,或許是因爲這是一段禁忌之戀,或許是一段不倫之戀,總之,這是絕對不能被人知道的。”

“她是被辜負的,是揹着被背叛的恨意而死的。所以怨念纏身,過不了地府之門,只能在人世間飄蕩。”

前男友的聲音越來越低,近乎自語。

“而小女鬼的怨則是來自於自己的母親,她不懂人世間的那些齷蹉,只知道母親沒有生下她,沒有給自己成人的機會。這麼多年來,或許小女鬼已經不是第一次逃離母親了吧。”

10.

錯了,一切都錯了。之前先入爲主,以爲小女鬼是被閨蜜打掉的孩子,但其實並不是。

這麼說來,那個附身前男友的惡鬼,就是小女鬼真正的母親,也就是那個被沉河的女子。

不過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把小女鬼拉回正道。老衲貧僧說那女鬼已經完全被怨念吞沒,沒救了,可不能讓小女鬼也步她後塵。

話雖如此,可我們卻不知道怎麼找到她。老衲貧僧有招魂的法子,但是這個方法需要知道鬼魂的名字纔行,而我們並不知道小女鬼的名字。

或許她都還沒機會擁有過自己的名字。

五天以來,我們都只能守在我租住的房間裏,期盼着小女鬼能有一刻恢復意識回到這裏,但時間無情地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

我的精神一天天萎靡下來,如同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般焦灼。

我問老衲貧僧:“如果最終我們都沒有能找到小女鬼,那她的結局會如何?”

老衲貧僧的嘴裏吐出兩個字,在我聽來無疑是最無情的審判。

“湮滅。”

我眼前一花,暈倒在前男友懷裏。

再次醒來已經是第六天的傍晚,客廳裏傳來老衲貧僧的唸經聲,但我們都知道這於事無補。

想到小女鬼,我又落下淚來。前男友一把拉過我的手,猶豫了片刻,最後在我掌心寫下兩個字。

我擡起頭與他對視,心有靈犀般,就明白了過來。他說:“這是她的名字。”

女鬼附身在前男友的身上,是因爲想要找到附身在我身上的女兒,所以既然不能招小女鬼的魂,那招來女鬼,有很大的機率也能把小女鬼招來。

前提是女鬼那天找到了小女鬼,而且招來惡靈,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我每天晚上都在做那個夢,身邊也接連發生了一些靈異事件,那天視頻時,我隱隱見你身邊有個小孩的影子。女鬼在不經意間影響着我,所以我也能窺探到她的一些想法,我知道她在找她的孩子,也就是在找你。”七個月以來,我第一次聆聽到前男友的想法。

“我一直不敢去找你,也不敢聯繫你,就是害怕她找到你。可是後來你閨蜜來找我,說你有危險,終究還是被她知道了你的住處。”他拉着我的手,“現在她已經找到了小女鬼,也離開了,你也沒事,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你確定要把她再招來嗎?”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如果不管不顧,那小女鬼也會被怨念吞沒,最後湮滅。

我決定了。

招魂儀式將在午夜十二點準時開始。

房間裏貼滿了各種數學公式、物理定律以及化學方程式,老衲貧僧說這是符咒。

我對此表示質疑。

老衲貧僧說:“知識就是力量。”

我思考了一下,覺得他說得對。

前男友還沒有走,雖然他已經解釋了消失七個月的原因並表達了想要跟我複合的想法,但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原諒他。

零點開始,我們三人就開始一遍遍地喊着女鬼的名字。

在我內心深處,還呼喊着另外一個名字。

十分鐘後,緊閉的窗戶被一陣風吹開,一股寒意直貫而入。

她來了。

一攤水漬如同有生命的蚯蚓,從窗戶往客廳一直延伸而來,我雖然害怕,眼睛還是隨着水跡移動。

最終,水跡在客廳中央停下,女鬼現身了。

我一陣失落,只有她一個人……一個鬼。

水草一樣雜亂的頭髮覆蓋住她整個面容,看不清她的臉,她伸出被水跑得腫脹潰爛的雙手,似乎想要掐住前男友的脖子。

老衲貧僧朝前一步,隨手扯下一張寫有開普勒定律的符紙,朝女鬼眼前一扔,符紙發出一道金光,光芒照在女鬼身上,發出“次次”的聲音。

女鬼收回雙手,掩面後撤。

有用!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果然是對的。

老衲貧僧扯下更多的符紙,逼得女鬼連連後退,毫無還手之力,這樣下去,她最終一定會灰飛煙滅。我低下頭,不忍再看,前男友安慰我:“她已經是完全的惡靈,這是沒辦法的事。”

我隨即想到,如果不能找到小女鬼,那她的結局也會是這般。

女鬼被符紙打得哀聲連連,身上發出一陣陣白霧,那是她的靈魂在一點點消融。

“媽媽。”恍惚中我好像聽到小女鬼的聲音。

角落裏的女鬼厲聲尖叫,強行從符紙的傷害下站了起來。

老衲貧僧瘋狂地朝她扔出符紙,女鬼承受着傷害,一步步前行。

女鬼越過老衲貧僧身邊,朝在他身後的我走來,前男友手拿着元素週期表迎上去,被女鬼一巴掌拍開,倒在我腳邊昏迷不醒。

女鬼走到我面前,穿進了我的身體。

我的意識溺入混沌,彷彿一點點沉入深海,斷斷續續地接受着外界的信息。

“我”轉過身,一腳踢開腳下的前男友,然後一步步向窗戶邊走去。

老衲貧僧的符紙被她一張張彈開。

女鬼附身在活人身上,符紙已經失去了作用。

“我”站上窗臺,張開雙臂,下面是26樓高空。

老衲貧僧一把抱住“我”,被一起帶上窗臺,如同一隻攀附樹枝的螞蟻。

“我”伸出一隻腳。

“媽媽,不要。”

“我”收回懸空的腳,另一邊窗戶上,出現一個小女孩的身影。

意識自深海迴歸,無數不屬於我的記憶灌輸而來。我成了她,她成了我。

我開口,驚覺自己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現在的我是我,又不止是我。

我對小女鬼說:“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

小女鬼低着頭,兩隻手纏在一起。

我說:“媽媽做得不好。你能原諒媽媽嗎?”

女人的聲音消失了,我完全掌握了身體的控制權,我慌張地看向老衲貧僧,他搖了搖頭。

女鬼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灰飛煙滅了。我看着小女鬼,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說什麼。

小女鬼頭上的怨念條一點點往下降,我跳下窗臺,走到她那邊,一把把她抱了下來,發現她正在掉眼淚。

我蹲下身,替她抹掉眼淚,說出女鬼沒說完的話:“下輩子,媽媽一定做個好媽媽。”

小女鬼點點頭,頭上的怨念條歸零,她緊緊抓住我的手,遠處東方破曉,她的身影慢慢消散。

11.

劫後餘生,老衲貧僧大呼口氣,直接攤開四肢,躺在客廳,不一會,竟然睡着了。前男友躺在牆角,隱有鼾聲。

我也就不顧他們,坐在窗邊,一邊想着這些日子發生的事,一邊看着太陽慢慢升起。

兩人睡到中午才醒來,老衲貧僧一醒,就嚷着讓我請客,“畢竟我可是鬧着生命危險來救你的啊。”

我半信半疑:“可是話說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住址的?”

他仰頭故作高深,“老衲掐指一算,無所不知。”

一陣敲門聲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後面傳過來。

我沒好氣地說:“門沒鎖,再說你不是自己有鑰匙。”

閨蜜從門外走了進來,老衲貧僧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我心中瞭然,原來如此。

雖然她逃跑了,但還是放心不下我,去找了能找的人來幫我。

我心一軟,畢竟是二十幾年的姐妹,心中已經原諒了她,但還是板着臉,對她說:“這次的事情就算了,但你爲了贖罪,是不是要請客表示一下。”

老衲貧僧在旁起鬨,“請客請客。”

我瞪了他一眼,正色問道:“小女鬼的怨念已經歸零了,是不是就可以投胎去了?”

他臉色一沉,恢復了正經。

我心一沉:“怎麼?”

他嘆氣:“她無父無母,名字都沒有,就像無根之萍,沒有立身之本,恐怕……”

“就因爲沒有名字這麼扯淡的理由就不能投胎?”

“是的,天地自有其規則。如果女鬼能在生前給她取個名字,興許能行。可現在她已經灰飛煙滅了。”

我笑了。“誰說小女鬼沒有名字的?”

“你是說……”老衲貧僧看着我,恍然大悟,合十念道,“原來如此,善哉善哉。”

“走吧,喫火鍋去。”我宣佈。

前男友站在門邊,語氣落寞地說:“那既然事情解決了,我就先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演,你接着演,“你也一起去吧,以後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他眉眼舒展開來,“保證隨叫隨到。”

那天以後,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一有空,就會在心裏默唸老衲貧僧教給我的《往生經》,每念一遍,後面跟着念一個名字。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了。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和往常一樣在臨睡前念着經,突然一陣反胃,衝到洗手間乾嘔不止。

第二天早上也如此。

我去醫院檢查,沒想到又遇到上次那個醫生,我開玩笑地把手遞給他,“來,給我把個脈,看這次能不能把個喜脈出來。”

醫生的手指搭上我的手腕,皺着眉,看了我一眼,我忙問:“怎麼樣?”

他似乎不太確定,最後說:“我從醫這麼多年,從未誤診,不過……你還是去做個B超吧。”

手裏拿着檢驗單,我已經不像第一次那麼驚慌了。我摸着我的肚子,輕聲說:“歡迎回來。”

接着我拿出手機,打電話給前男友:“親愛的陳九先生,我懷孕了。”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才說:“祝你幸福。”

我忍住笑,“但是孩子現在沒有父親,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她的父親呢。”

“該不會……該不會是?”他結結巴巴地說。

“是她。”我說。

“我願意。”他說。

“但是孩子必須跟我姓。”我說。

“我倆不都姓陳嗎。”他說。

“你少廢話。”我有點生氣了。

“名字也必須是我取。”我繼續提出要求。

“好好好,你取。叫什麼?”他問。

我笑着,摸了摸我的肚子,像撫摸一個小女孩的頭髮那樣:“老是小女鬼小女鬼地叫你也不太好,就給你取個名字好了。你跟我姓,那就叫你陳皮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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