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海無邊》:“閣樓上的瘋女人”在火海中重生

今天,19世紀英國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依舊是鼓勵着很多女性追求獨立人格與平等愛情的範本。孤女簡·愛相貌平平,卻憑藉性格的獨特性贏得了羅徹斯特先生的青睞,然而在他們快要結婚時,被鎖在桑菲爾德莊園閣樓裏的伯莎·梅森身份暴露,她是羅徹斯特的妻子,是文學史上著名的瘋女人。因差一點落入羅徹斯特“重婚”的圈套,簡·愛不得不離開他,繼續自己的下一段旅程。

一心想要擺脫這份不幸福婚姻的羅徹斯特並沒有成功,在簡·愛走後,他還是和伯莎死死糾纏着,最後在那場大火中兩敗俱傷。從夏洛蒂·勃朗特的角度,她在《簡·愛》中對於“瘋女人”伯莎的描寫不多,不管是在種族還是在瘋人的設定上,她充滿了對於所謂文化“他者”的偏見。而作爲讀者來說,我們可能會有先入爲主的觀念,因爲同情簡·愛的爲愛犧牲,所以大多數人會將伯莎視爲不折不扣的反派角色,是她毀掉了一對靈魂伴侶,是她縱火燒了桑菲爾德莊園。爲了保證主角簡·愛與羅徹斯特愛情的勝利,她的死亡是必要的,也是不重要的。


然而,有誰又在扭曲與魔化中聽到“瘋女人”的吶喊呢?她真的有那麼不堪嗎?在《簡·愛》問世百年後,英國女作家簡·里斯創作了《藻海無邊》,以安託瓦內特也就是羅徹斯特的前妻伯莎爲主角,試圖爲這位被誤解了的女人正名。蘇珊·桑塔格曾經提到過,在文學裏,真相的對立面也有可能是真的。而《簡·愛》揭露的真相是公正的嗎?它唾棄伯莎被囚禁在閣樓中,如野獸般可怕。它避開她瘋癲的前因,這一點就由《藻海無邊》給出答案。


安託瓦內特穿着她小時候最喜歡的那條如鳳凰木一樣紅的裙子,拿着蠟燭走向了屬於自己的黑暗。她在那場大火中親手結束了和羅徹斯特不幸福的婚姻,墜入了深淵,也獲得了重生。


《藻海無邊》作爲20世紀最有名的同人小說,讓簡·里斯一舉成名。從這本被譽爲“《簡·愛》前傳”的作品中,簡·里斯筆下的安託瓦內特和羅徹斯特是完全貼合《簡·愛》中性格特徵和人物設定的,同時,她擴寫了夏洛蒂一筆帶過的精神病家族遺傳史的背景,補充了安託瓦內特和羅徹斯特結婚後在西印度羣島的生活,以及安託瓦內特在羅徹斯特的折磨下瘋掉,被帶回英國囚在閣樓中的情節。對照《簡·愛》與《藻海無邊》一起讀,我們會發現“瘋女人”故事在一百年後被顛覆,它變得更完整、更動人。

簡·里斯從後殖民主義角度出發,講述了從童年時期開始,安託瓦內特陷入的身份困境。安託瓦內特作爲克里奧爾人,擁有白人血統,她曾是西印度羣島上奴隸主的女兒。小說開篇,奴隸制剛剛在西印度羣島廢除,但佔社會主導地位的仍舊是英國白人,他們取笑血統不純的安託瓦內特爲“白黑鬼”,在土著黑人中她又被叫作“白蟑螂”。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哪一方都不願接受她。安託瓦內特對自己的懷疑是從種族與身份開始的。在母親嫁給英國人梅森後,她聽從繼父的話,與羅徹斯特結婚,安託瓦內特想要借與英國白人結婚,尋找並獲得自己的身份。


她與羅徹斯特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基於利益的,這一點在《簡·愛》中也有詳細的說明。羅徹斯特不被父親喜愛,他漂洋過海來到西印度羣島只是爲了服從父親的命令,娶一個有錢的女人回來。羅徹斯特只是貪圖安託瓦內特的嫁妝以及享受一種征服感。這種征服感是男性對於女性肉體與精神上的佔有,也是殖民者對被殖民者的支配。


與《簡·愛》中羅徹斯特“賦予”簡·愛新的姓名簡·羅徹斯特的情節相呼應,在《藻海無邊》中,羅徹斯特得知自己的新婚妻子安託瓦內特有精神病家族史後,他嘗試抹掉她具有異域風情的姓名,給了她一個富有英國特色的新名字伯莎,彷彿改掉了名字,她就能斬斷與父母遺傳給她致病基因的血緣關係。丈夫冷漠的聲音“伯莎”對於安託瓦內特來說是一個鑽心咒,她一直在排斥、在拒絕這個新名字。

曾經,她在少女時代期待的與羅徹斯特的結合並沒有給予她想要的答案,安託瓦內特依舊在身份困境中掙扎。羅徹斯特不會認同她的身份,只因那和罪惡與瘋癲相連。

在蜜月時期,安託瓦內特和羅徹斯特非常甜蜜,而這種滿足是虛假的。安託瓦內特想要愛上羅徹斯特,她也在努力,然而他不愛她,甚至厭惡她,只因他聽到安託瓦內特的哥哥說,她的母親與父親全部死於瘋癲,不出意外,未來的安託瓦內特也逃不過這個融在血液中的詛咒。並且,她的哥哥隱晦地表示安託瓦內特不是一個純潔的女人。


這對於羅徹斯特的打擊是致命的,因爲安託瓦內特不光彩的家族史會損害他的體面。另外,更讓他氣憤的一點是,他的父兄在明知安託瓦內特的家庭背景後,還讓他娶她,這是對他的欺騙也是羞辱。瘋癲與猜疑是定時炸彈,隔在這對夫婦之間,他與安託瓦內特分房睡,用冷暴力對待她。而安託瓦內特還沉浸於羅徹斯特會愛上她的妄想,她的感情得不到迴應,引誘她一步步走向瘋癲的定局。她終究無法改變的命運,而比命運更可怕的是她所處環境中的“催化劑”,羅徹斯特的背叛將她逼爲瘋子。


《簡·愛》中,羅徹斯特的祕密暴露,在他和簡·愛的解釋中,他坦白在與伯莎回到英國後,他不斷在歐洲找情人,其中包括但不限於阿黛爾的媽媽,他沒有把對婚姻的褻瀆當作自己的過錯,將造成今天自己出軌的責任完全推到伯莎的瘋癲與墮落上。


如果說,瘋癲是安託瓦內特逃不過的厄運,而道德上缺陷則是羅徹斯特刻在骨子中的罪惡。在他們還在西印度羣島分居時,羅徹斯特與安託瓦內特的女傭阿梅麗發生了關係,一切都被處在另一個房間的安託瓦內特聽得一清二楚。這件事讓安託瓦內特體內名爲瘋癲的怪獸迅速長大,將她徹底變爲臭名昭著的瘋女人,也讓她成爲了另一個社會邊緣的“他者”。


《藻海無邊》與《簡·愛》中關於安託瓦內特與羅徹斯特婚姻破裂的理由各執一詞,前者將一個女性的悲劇歸咎於羅徹斯特的不忠,後者以妻子瘋癲爲罪孽替羅徹斯特辯護。無論是簡·里斯還是夏洛蒂·勃朗特,她們在敘述的過程中肯定會有自己的考量以及偏心,就像簡·里斯爲失語的瘋女人發聲一樣,夏洛蒂·勃朗特也只側重於歌頌簡·愛的勇敢。她們將選擇權留給了讀者,你所相信的即爲真相。

羅徹斯特將瘋了的安託瓦內特帶回了英國的桑菲爾德莊園,他將她囚禁在閣樓裏,她成爲了《簡·愛》中的伯莎。在西印度羣島時,安託瓦內特是一個美人,羅徹斯特尤其喜歡她的長髮,可是,她在羅徹斯特的報復下,漸漸變成了披頭散髮的鬼,她徹底失去了靈魂與自己。曾經,她如此嚮往的英國,變成了冰冷的囚籠。在幻影中,她渴望着溫暖。


《簡·愛》中有關“火”的意象出現了無數次,代表着簡的熱情、復仇、希望等,在《藻海無邊》中,“火”或者“紅色”是安託瓦內特/伯莎的精神創傷。在她小時候,經歷過一場火災,她的媽媽救出了她天生有缺陷的弟弟,然而沒多久,弟弟去世,媽媽也瘋了。結婚後的她不願提起這件事,但火就像是一顆種子在她的精神世界裏沉眠。

在安託瓦內特的夢裏,她找到了指引自己前行的答案。她夢到自己趁看守人格瑞絲睡着,跑出了幽禁着自己的閣樓,她拿着蠟燭,在桑菲爾德莊園的每一層走着,她扔掉了一支蠟燭,又拿起了另一支。在熊熊火光中,她彷彿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那裏是熟悉熱帶風情,有花、有樹、有肉桂的香味、有她小時候的屋子,她也夢到了羅徹斯特,她知道他恨她。最後一次,她做了飛蛾,墜入了火海。


瘋了的安託瓦內特在現實與虛幻間徘徊,她總是屈服於瘋癲的力量,在旁人眼中,那是絕望、野蠻與病態,但是,瘋癲又賦予了她自由的權利。她的夢與《簡·愛》中關於伯莎的結局重合,然而《藻海無邊》的最後並沒有明確寫出閣樓上的瘋女人與桑菲爾德莊園葬送於火海。那是留給讀者的想象,也是給予安託瓦內特的寬恕。安託瓦內特是一隻飛蛾,她心裏很清楚,自己對於羅徹斯特的熱情是空歡喜一場,可她還是願意一次次地碰壁,可憐又心酸。


安託瓦內特最終借夢或者借內心的映像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她不願再做與羅徹斯特不幸婚姻中的飛蛾,不貪戀再借別人定義自我價值。她本與火相剋相生,那不是死亡,而是一場重生的奔赴。她與火共滅,猶如墜入了歐洲和西印度間海里的藻海,她會回到她愛的鳳凰木下,擁有燦爛奪目的一生。安託瓦內特不是爲了成就簡·愛與羅徹斯特跨越階級的佳話而毀滅,她只是勇敢了一次成全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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