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迪生


  愛迪生在發明燈泡之前不叫愛迪生,他叫王小明或者王小博,已經無從考究。他第一次用電線連接電池正負極並將電燈泡引亮後,站在原地發愣,他說他發現了宇宙中一種隱性的能量,這種能量只有他自己可以感受到,也就是把手摁在電池的正負兩極上,而感到微微發燙。

  他從此被神祕充斥,好像經受了雷劈,莫名其妙從內向外擴張。從那時起,我就叫他愛迪生,他喜歡這個說法,這三個字就是宇宙能量的代名詞,他就是宇宙的瓦罐,承載着不得人知的異世界。

  他的一生也如光一樣短暫,從射出到收斂不過僅僅三十年,他死在一條臭水溝裏,裏面有黑色的蝦和活不過兩天的魚,大多是好心人放生的。他倒立着把頭插進泥土裏,雙腿直挺挺地朝向天空,像一根引雷杆,他在等一場暴雨,好被擊打出過期的神祕。可惜當天陽光普照,臭水味像某種波把水渠籠起來,他漸漸被曬臭,然後死掉了。

  他應該是絕望的死,他曾經說過他對於喪失神祕的恐懼,他把手指頭摁住七八節電池,都無法感受發燙。他無法理解爲什麼小時候可以,長大後就越來越疲倦,好像面對任何事物都增加了一倍的距離。我點點頭依然叫他愛迪生,他嗯嗯的回答,我再嗯嗯嗯的回答,他看着我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死了,那年他二十九歲,皮相盡脫,住在狹窄的老房子裏,喫街道對面六元一籠的灌湯包。

  他對自己的身體有過於極端的認知。他的脾偏大,膽小,甲狀腺不穩定,內部器官異於常人,他興奮於這種奇怪,更加印證了自己某種特殊的能力,光電風雨,他拿着掃把站在陽臺上朝着太陽,期待烏雲挪移,遮天蔽日。他習慣於他人的不習慣,他把正常的爸媽熬死,終於陷入單一。我問他孤不孤獨,他的眼神裏是一種不可理喻,彷彿錯的人是我, 我拋出這個問題時就錯了,在他的世界裏錯的一塌糊塗。

  他爸媽死後,街道對面的灌湯包漲價了,變成了八元一籠,面和肉,量和質,都沒有變,就是漲價了。他第一次感到生氣,老闆給出的理由是通貨膨脹物價上漲,他很驚訝老闆能說出這樣有道理的話,也對世界感到第一次失望,明明什麼都沒變,怎麼就漲價了呢。就像明明周圍什麼都一樣,爸媽怎麼就沒了呢。我安慰他了一些連鎖反應,他點點頭,開始有種蝴蝶扇翅膀大洋彼岸起颱風的領悟。他問我,爲什麼老叫他愛迪生,搞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麼了。我笑了笑,沒事的,你要是不喜歡我叫你……我不知道他叫什麼了,這句話我嚥了下去,只是笑了笑。

  他後來嘗試走出去交女朋友,他用一節五號電池和一個小燈泡表演發光,坐在咖啡桌對面的女士耐心地看完了他的表演,告訴他,自己的五歲兒子也會。他質疑她爲什麼會有個兒子,她說我不是離婚我會在這裏看你表演破燈泡嗎。氣氛一度沉默起來,他覺得女人都是惡的,當然他一定很片面的,因爲我有一個愛我的女人,我們還準備下個月結婚的。他的死,可能會讓這件事往後推遲,但是遲早是會發生的,我們的路怎麼會因爲別人而改變呢,任何人也只是說說,像看熱鬧一樣就過去了。愛迪生把咖啡潑到了女人的臉上,咖啡不夠滾燙,女人沒有任何尖叫聲,彷彿早就料到他會這麼做,或者是早就學會了應對生活的不幸,還有什麼不會到來的呢,她們總會這麼想。

  愛迪生不喜歡啞巴的女人,他站起來抓住她的頭髮,狠地把頭按到桌子上,用另一隻拳頭猛擊,嘴裏喊着,你爲什麼漲價,你不應該漲價,你們也不應該死去,你們還有養老金,你們還有一缸金魚每天都在不停地拉屎。

  當然他不會這麼做的,他眼裏噙滿淚水,手裏握着小小的燈泡,女人擦了擦身上的咖啡,他實際只灑出去一點,她看着他,他看着她,直到他手裏的燈泡爆裂,女人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她像他的媽媽。她對他並不敢興趣,他的眼淚有些征服她,但她又覺得他比她的兒子還要幼稚。女人走後,愛迪生打電話給我,他跟我說他覺得他自己要死了。

  我在電話另一邊點頭,我感覺到他的絕望,他不是想要一個女人,他只是想重新建立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他又問我,覺得我是不是從來都不相信他。我說是指燈泡和電池的事嗎,他說所有的事,我告訴他,摸着電池的正負兩極不會有任何感覺,這是科學。他開始放聲大哭,雖然我沒有回答,我想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的婚禮在下個月六號,六是個吉利的數字,我們準備請很多親朋好友到場。飯店訂在生態園內,裏面有巨大的松針、假山、流水,突然抽離城市的感覺很意外,我們想把這種意外帶到婚姻裏,還爲每一個到場的朋友準備了一張刮刮樂彩票。愛迪生原本是負責發放彩票的,也就是把我買好的彩票從袋子裏掏出來,站在生態園門口一個個放在另外的人手心裏。他提前收好了他的彩票,他說如果中了大獎就買輛車去南方,我問他去南方幹嗎,他說他網上認識了一個女詩人,寫的詩像蟲子一樣,撩得他心癢癢。我說你不搞科學了,他說他想通了,他現在無牽無掛,摸幾節電池都不會有反應,倒是看了女人的詩渾身難受。我點點頭,他嗯嗯嗯,生活本是這樣,我告訴他,他繼續嗯嗯嗯。

  如果你沒有中獎呢,我沒有問他,他一直是有這個期待的,打破期待不好。萬一那個女詩人是個男人呢,我的未婚妻說,那就接受他們用相同的磁場互相吸引,我沒有意見,我說。我覺得他已經一塌糊塗了,起碼這點希望可以讓他勉強站起來。但是他有沒有錢買車呢,如果沒有,我願意把我之前開的借給他,我結婚,她家人陪嫁了一輛新的。他怎麼會輕易中獎呢?

  愛迪生的屍體躺在棺材裏,他沒有什麼親近的人,我伸手去摸他的上衣口袋,裏面有一首詩和一張彩票,彩票還沒有被刮開,詩寫在紙上,紙張因爲被臭水溝的浸泡晾乾皺縮擴張而失去了原樣,上面的字還可以看清,是遠方和夢想一類的東西。他完全不應該走這個道路,他是窒息死的,就是在臭水溝裏喝太多水沒有辦法換氣就丟掉了自己,死法簡單,就是姿勢略微神祕,應該不是自然選擇,是他刻意抗爭的結果。

  我想他今天火化以後,那個遠方的詩人將會失去對接的目的地,在她或他的紙上又會多一縷疑惑和悲傷,是啊,矯情總是伴隨着這些人。愛迪生還是個發明家的時候沒想過這種事,儘管他一直在絕望,但是詩人教會他怎樣突破絕望,他突破了,像一根電杆,還保持着科學家的尊嚴。如果他中獎,他是可以買車的,直接開去南方,我會找別人負責婚禮發彩票這個事兒。可是他都沒有刮開。

  站在殯儀館的門口,我偷偷颳着從愛迪生身上摸出來的彩票,這個場面有點奇怪,有一種興奮突然從內心淌出來,我在期待什麼?好像愛迪生會因爲中了大獎而猛地坐起來。我在期待什麼?彩票刮完寫着謝謝惠顧。我的心情平靜下來,覺得這就是生活。

  也許詩人給他說了真相,她是個女人,但是她的詩歌都是假的,她的大學畢業的兒子教會她百度自動生成詩歌,她分享,胡亂寄送,學會騙人和樹立形象,她愛上了他,這個在衚衕裏擁有狹窄房子並且只吃灌湯包的失父母的男人。又或者她是個大學畢業的女孩,因爲自己的虛榮心只會抄襲,把各種歌詞揉在一起並且不斷獲得大獎,她喜歡被欣賞和被誇讚,所以纔會一遍遍視頻看着愛迪生用電池讓燈泡發光,雙向的認可讓愛迪生在泥沼裏像一隻斷翅的魚,失去並甘願。我畢竟不是他,愛迪生總之還是死了,我又在期待什麼呢?

  在愛迪生火化時,大家提議讓我說幾句,我其實想過很多遍我在婚禮上要發的言,但是葬禮上實在太過唐突。我不知道說什麼,但是如果我不說,也就沒人說了,愛迪生就會化爲灰燼,徹底失去磁場和正負兩極。

  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他在我們小時候用手指去摸電池,他可以讓燈泡發光,並一直堅持表演這項危險的遊戲。他也許是想證明,也許就只是他的生活方式,他有一個詩人朋友,他還想買輛車,開進大海里。

  我是想讓他文藝起來,儘管可能不是他的本意。我又在期待什麼呢?

  愛迪生被推進焚化爐,我又說,讓我們記住,王小明。

  人們恍然大悟,原來他叫王小明。我也是才知道的,原來他叫王小明,姑且就叫王小明,可是知道了名字,愛迪生,王小明,不也是死了,我在期待什麼呢?

  幾天後,未婚妻問我婚禮的事,我說推遲一下吧,我情緒不太穩定。她點點頭,問我爲什麼愛迪生死的時候頭插在水溝裏,腳朝上倒立。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我說完,用雙手撐住地面,後腿一蹬,猛地擡起,搭在臥室門上,倒立着。未婚妻問我在幹嗎?我說,我試着感受王小明。她點點頭,不再理會我。

  窗外下起了雨,房間裏的一切倒置着,我相信我和他的姿勢是一樣的,他死之前在想什麼呢,如果我理解了,也許我就真的不對勁了。是啊,我在期待什麼呢?

  我把自己放下來,跟她說,我們六號結婚。

  就這樣?你確定?她問。

  就這樣吧,確定,我還需要一個人負責發放刮刮樂彩票,我說完拿起電話給劉琪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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