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的女兒》:飢餓不僅是身體上的苦痛,更是愛的匱乏

在長江和嘉陵江匯合處,野貓溪渡口的礁石上,一個身體乾瘦、毛髮稀疏的小女孩站在上面,她飢餓的大眼睛映着渾濁的江水,裏面閃着反叛及慾念之火。

《飢餓的女兒》爲作家虹影的自傳,在1997年出版,以重慶家鄉爲背景。虹影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早期成長經歷付諸筆下,冷靜、犀利地寫下特殊歷史時期下物質的嚴重貧乏、人性的極端展露……它們如銳利的鉤子,鉤住讀者的心,讓其跟着疼痛。那是一個飢餓的年代,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身體是飢餓的,精神是飢餓的,甚至連靈魂也是飢餓的。


從孃胎裏便開始的身心飢餓

書本在最初就設下了謎。六六在上學放學時總感覺到一雙眼睛盯着她,但那雙眼睛並沒有感覺到惡意,這雙眼睛追隨了她好幾年了。

六六是家裏的第六個孩子,她和家人住在骯髒、擁擠且嘈雜貧民窟裏,每日和她的哥哥姐姐擠在一張牀上入睡。這樣的家,沒有隱私,甚至缺少尊嚴。

“每天夜裏我總是從一個夢掙扎到另一個夢,尖叫着,大汗淋漓醒來,跟得了重病一樣。我在夢裏總餓得找不到飯碗,卻聞到飯香,我悄悄地,害怕被人知道地哭,恨不得跟每個手裏有碗的人下跪。爲了一個碗,爲了儘早地夠着香噴噴的紅燒肉,我就肯朝那些欺侮過我的人跪着作揖。”

六六總感覺到飢餓,腸胃也總時不時地像是扭絞在一起,令她難受。

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的中國正經歷着大饑荒,糧食嚴重缺乏,許多人因爲飢餓甚至啃樹皮,喫觀音土,甚至還有用人肉做叉燒包的事件發生。六六的母親就是在那個時期懷了她,她在孃胎裏已經儲存了深刻的飢餓記憶。出生後,即使不用忍受極端的飢餓,但因貧困而飲食寡淡,從未讓她的胃得到過真正的飽足。

六六很小便感受到哥哥姐姐對她的排斥,她認爲這只是因爲母親懷她的時候肚子裏多了一張嘴,他們分得的食物會減少。後來才發現事情的複雜性遠超她的想象。

從小到大,六六都覺得自己像是個多餘的孩子。母親對她的態度既不寵愛,也不縱容,“好像我是個別人的孩子來串門,出了錯不好交代”。父親會打罵哥哥姐姐,唯獨對她既不動怒也不指責。她覺得自己像個父母雙全的孤兒。

“我感覺自己可能是他們的一個大失望,一個本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無法處理事件。”她覺得母親一開始並不想生下她。與此同時,她恨母親行爲舉止的邋遢粗暴,當面背後都不願意叫一聲媽媽,而他們之間更是沒有給過對方笑臉。她對母親厭惡至極。

父親患有眼疾,失去了工作,因此生活的重擔落在母親身上。母親爲了生計奔波忙碌,父親雖盡職盡責,但對六六總有一種冷漠和疏離。他們家也總是被外人看不起,六六一直搞不明白其原因。她不過渴求親人之間的溝通和溫暖,而這竟是奢侈。在父母長期的淡漠、哥哥姐姐們的冷眼和鄰里的侮辱謾罵聲中,她長大了。隨着她發現一些細小而驚人的祕密之後,關於這個家的巨大的祕密在慢慢被她揭開。在六六快滿十七歲的時候,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閃光點。


父親的缺位,畸形的愛戀

他就像一束光出現在她貧瘠的生命裏,他是年齡大她近一倍的歷史老師。

“我只知道第一個感覺是恨他不注意我,很恨。”

六六開始在歷史課堂上看小說,故意違紀,以此來吸引他的注意力。後來如其所願,她因違紀而多次進出歷史老師的辦公室。在不斷的交往過程中,六六漸漸喜歡上了這個老師,喜歡他的乾淨整潔,他清淨的棉布襯衫;喜歡他的淵博學識,他的家裏總是堆滿了書和報紙,嘴裏總是吐出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詩句;喜歡他和父親相仿的年紀,他有一種沉穩的力量……他和平時她所接觸到的邋里邋遢、行爲粗俗、疲憊不堪地奔忙於生計的人相比是多麼不同,她的精神荒原被他灌溉。

她沒有得到過父母或者是兄弟姐妹的親吻和愛撫,他們像朝夕相伴的陌生人。她甚至做夢夢到被人吻着,然後被嚇醒,她的皮膚是飢渴的,缺少撫摸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她安全感的缺失。長久的匱乏和壓抑,讓她備受折磨。歷史老師是她那麼久以來除了父親之外第一次接觸的男性,這樣的親近,使她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撫慰與“愛”,埋藏多年的慾望與渴求被激起。

與妻女疏離、在文革中被打壓的歷史老師,在少女執著地闖進他的生活之後,精神與身體的雙重慾望都被激起。他有意無意地挑逗六六,想教她游泳,希望可以碰觸到她的身體;送她人體器官教科書一半是懷着想讓她學習性知識的想法,另一方面是對她有種本能上的意淫。六六這個勇敢大膽的女孩,爲了自己認爲的幸福可以義無反顧。一天,她獨自敲開歷史老師家的門。當她赤裸裸地墜在他的牀上時,他爲着這個女孩的未來猶豫不決,他害怕傷害她,卻又強烈渴望她。

“我只是想今天成爲你的,和你在一起。”六六堅定地說。就這樣,他們糾纏在一起。六六想在他身上得到一個情人般的父親。

“年齡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啓示我,又能與我平等地交流情感,珍愛我,憐惜我,還敢爲我受辱而挺身而出。”六六認爲這是完美的男性的愛,她與歷史老師的關係填補了部分內心的感情坑洞,然而這是不究竟的。

少女在激情中獲得了新生,而這個中年男子卻接近死亡。


身世的祕密,難以承受的重擔

六六的母親終於沒有打算再繼續隱瞞。在六六十八歲生日那天,母親將六六身世的祕密告訴了她。六六的世界因此轟然崩塌。

原來六六是私生女,一直以來,跟蹤她的神祕人就是她的生父。生父和母親之間是存有愛情的。但母親爲了照顧眼睛不好使的養父和多個孩子,她選擇了繼續留在這個家。法律規定在六六未成年的時候,生父不能見自己的親生女兒。母親當年在陷入了激烈的矛盾中,而最後還是選擇了生下了她。而母親也因此揹負了壞女人的罪名,使整個家庭蒙羞。她也終於明白爲何父親對她盡責卻冷淡、哥哥姐姐們對她的疏離和埋怨、鄰居對她的一家指指點點。

六六認爲,她的出生不討喜反被恨,這是她真正飢餓的根源。

就在她知道真相後不久,歷史老師因政治上的壓力而上吊自縊。她的感情寄託如煙花般轉瞬即逝。

和生父從未謀面,與養父缺乏情感交流,歷史老師再完美也只是情人。六六在三個“父親”身上得到的愛都是不完整的。

身世真相的打擊、歷史老師的自殺、意料之中的懷孕讓六六承受着難以忍受的負擔。她覺得自己已經了無憑靠,不再屬於這個家和這個地方。她不要忍辱負重地在骯髒逼仄的小院子裏麻木地生活下去,不要像姐姐們那樣同農民或低層的男子結婚後忍氣吞聲,她要放下這一切,去更廣闊的世界尋找新的生活。她打掉了腹中的孩子,離開了自己的家,遠走他鄉,試圖尋找愛,尋找救贖。在外漂泊的她學習寫作、創作詩歌小說、與不同的藝術家廝混……由於出色的創作才華,她倚靠稿費慢慢過上了較好的生活,擺脫了生理上的飢餓,但是愛的飢渴卻仍舊殘留在自己的靈魂深處。


她已尋找到了愛,愛是內在的光芒

六六就是虹影。離開家鄉之後,虹影成爲了詩人和作家。在三十五歲那年,已經在倫敦生活的她決定寫下有關自己的自傳體小說,而這本就是《飢餓的女兒》。

遠離他鄉的生活不能完全洗刷她成長帶來的傷痛,過往生活的記憶卻更加清晰具體地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她將筆當成手術刀,一點點地切割剖析自己,將自己的歷史和創痛坦露,創作過程十分冷靜卻又疼痛不已。

她寫下了當年她對周圍人事物的真實見聞和感觸,卻不帶強烈的批判和抱怨。這個過程固然劇痛無比,但也是一種療傷過程。寫作前後,她重度抑鬱症爆發,後來才漸漸好轉。

離開重慶老家之後,她也有過一場失敗的婚姻,受原生家庭的影響,她和與她父親年齡相仿的男子結婚,在婚姻中受到不平等的對待。離了婚,她才真正明白,她要找的是愛人、丈夫,而不是一個理想父親。

在寫作這部小說的過程中,她仍在尋找答案的試探階段,對母親的理解還未透徹,而曾經的恨意已淡化。與此同時,也對父親、哥哥姐姐和鄰居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她勇敢地選擇去面對自己的歷史,長輩的歷史,與自己的過去慢慢和解。後來,相繼有了《好女兒花》《小小姑娘》,她的筆調越來越柔和,對親情與愛的理解越發深刻。

如今的虹影生活優渥,住在倫敦郊外的大房子裏,屋外有花園。她有愛她的丈夫、寶貝女兒。她擁有自己的書桌和書櫃,她寫作、佈置家居、養育女兒,做美食也是她熱愛的事,她生活在豐滿的煙火人間中。人物專訪的鏡頭前,她笑容燦爛得讓人疑惑:她是否真的經歷過那樣殘酷的人生?而實質上,她對往事已釋懷。她不再是曾經那個總是感到飢餓的孩子了,時間和行動將她的傷口癒合。是的,她曾經狠狠地忍受過飢餓,但愛的匱乏已成過往。她是貧民窟中的傲人花朵,努力向陽綻放。讓她走到今天的,是她無與倫比的勇氣、堅持及對生命的熱忱。

或許,在某些時刻,飢餓的陰影還會在她身上浮現。但是,她的內在已有強烈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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