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情緣

夢棋在路邊做宣傳。

幾張桌子,幾把椅子,路邊樹上整一幅宣傳標語,身邊還有程主任、華婧、芳瓊等一幫同事。

每每像3.15、國慶之類日子,單位總要配合市裏的安排,做活動,也是給單位做廣告的好時機嘛。

一對母女遠遠走來,母親徑直走過,七八歲小女孩卻在桌前駐足。

很文靜,小臉蛋瘦且長,一頭細長髮,問了句什麼,小臉上顯現出略微的失望。

夢琪忽想起什麼,“要不你看這……”說着轉身,打開路邊電杆旁的一食品袋,一樣樣拿出來,給小女孩看,是麪包糕點類。

夢棋暗想,這得多少錢一斤呢?好像是五塊還是六塊?得問問華婧。

正捉摸着呢,小女孩已提起食品袋,遞過錢來,嘴裏發出清脆嗓音,“兩塊一斤吧?這些也就兩斤。”

啊?

夢棋直接愣住,便有些結巴,“這……”

小女孩彷彿看出了什麼,便麻利地放下食品袋,“哦?不是?那就算了。”說着起身,竟飛快地跨上一旁的自行車,嗖地一聲,就沒影兒了。

夢棋終於醒悟過來。

沿着公路,看前面小小影兒,奮力前蹬的小小影兒,夢棋一路狂奔。

拐彎,又拐彎。

又到一個三叉路口,夢棋本能前行,感覺掉了一隻鞋,也顧不上了,仍疾跑。

遠遠看到小女孩推車進路邊一座房屋,獨立的小平房,又隻身出來,向屋後走去。

夢棋氣喘吁吁上前,一位六十左右女子,正在門口忙活着什麼,聽到夢棋聲音,擡頭,一張謙和慈祥的臉。

一剎那間,她竟有些不忍說出實情;抑或轉眼間變成醜陋畫面?

或立馬成潑婦,一頓難堪的大吵大鬧?

還是自行車先拿到手再說,恍惚間,夢棋嘴裏嘣出這樣一句話:

“我是來騎自行車的,”

似乎與小女孩母親很熟?受委託來騎車?

謙和慈祥的老婦人看着夢棋,一臉溫煦,什麼也沒說,起身,推車出來,給夢棋。

夢棋雙手緊握自行車把,正待客氣告別,一擡頭竟看到小女孩從屋後走來。

夢棋惱怒之火又燃起,猛地上前,一把扯住小女孩,喝斥道,“你這個小孩子,怎麼回事,這麼小就不聽話,不學好……”小女孩擡頭,雙眸忽閃着,盛滿怯意,一臉無知無辜狀,看着夢棋。

夢棋後面的字句頓時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以後…………”夢棋頓了頓,繼續道,“要是再讓我碰到你這樣,就不會這麼便宜你,非得把你交警察局,讓警察好好管教你,以後還敢不?”

小女孩仍懵懂地忽閃雙眸,是迫於一旁的老婦人?迫於夢棋銳利的目光?愣怔着彷彿在搖頭。


夢棋騎車回去,這場風波的畫面,一楨楨在腦海回放:這小女孩是慣犯?

遠遠看到一大媽,和她打招呼,一臉溝壑滿是有意味的表情,“一看那女孩就不地道,連她的那個媽,指不定是幕後呢。”

也是,夢棋正這般推測着。


回到宣傳點,同事圍上來,有個聲音響起,是一向快人快語的芳瓊,刻意壓低聲音,其實都能聽見,“那女孩可不一般,老手!”

都很明白!

可剛纔就夢棋一個人追出去的。

當然,事發在夢棋身上嘛,自行車被劫是夢棋引起的。

關別人什麼事呢?

可是,自行車被偷關夢棋事?

這事有旁人私下過問,或也是一種關切?怕有些人一輩子連這都混不上呢。

這類略帶譏諷的關切,通常比比皆是。


街道上人多起來了,下班高潮就要來到,有許多同一的面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爲着同一個目標而來,就是接孩子的隊伍——正從四面八方聚起。

大家不動聲色地看着,有來諮詢的,也會簡要地介紹一下;更多時間在互聊,女人多,不時爆一陣大笑,芳瓊嗓門大且快,貢獻的笑點響亮且密集。

誰肚子一陣騷動?

夢棋看坐在椅子上的趙宇,嘴角上翹。一旁的華婧剛送走一位諮詢者,一揚馬尾辮,額頭光潔得幾乎耀眼,也照向黑瘦的趙宇:

“怎麼,老婆罷工了?沒喫上早飯?”

“什麼?你看看幾點了?”趙宇一扭脖子,青筋突起,臉上的笑意也在脣齒間湊趣,遲遲不退去。

“原來不是老婆罷工,是腸胃罷工了,”一旁趴桌子上的芳瓊擡起頭,揚聲道,“程主任,空城計都聽得人頭昏眼花了。”

辦公室主任,四十多歲的程瀟人高馬大,陽光透過梧桐樹葉,細碎地撒在光明頂上,不多的頭髮根根燦爛,“今天夢棋辛苦了,走,我們去老飯店,搓一頓。回家還要忙忙活活的,撈不着休息一下。”

“嘁!”芳瓊一聲長長的嘁聲,翻着倆白眼球,雙眼袋仍沉沉墜下,“又是大包子,都喫得人變成包子了。”

光明頂一忽閃,定向芳瓊,“包子怎麼了?做人不要自慚形穢嘛。”

“我是包子嗎?難道我不像麪條?”芳瓊起身,一扭肥胖腰身,渾身肉顫,偏擺出一副窈窕狀。

“哈哈哈……”華婧伏身桌子上,笑細胞發生瞬間變異,桌子劇烈搖晃起來,發出壓抑不住吱吱呀呀聲。

“哈哈,哈哈……”這是趙宇磕磕絆絆的笑聲,看街上人來人往,他極力想繃住臉,再看芳瓊樣,笑意又衝出。

“哈……”夢棋軟軟地靠着椅背,笑得有些喘不過氣,捶打着一旁的華婧,桌底下一隻白皙的腳翹起。

程主任仍一臉嚴肅,不動聲色收拾着桌上的宣傳材料,道:

“對,你就是麪條,是陝西的褲帶面!”夢棋擡頭,看一眼芳瓊的“窈窕”狀,又瞅見程主任,光明頂上有稀疏跳躍的笑影,背轉向身後的大梧桐樹:

“唉喲,唉喲,我的肚子……”夢棋雙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肚子疼。”

“褲帶面!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

…………


“停!停!”程主任忽地伸出食指,放嘴脣上噓一聲,做個停止動作。衆人停住笑,這才發現車鳴陣陣,不絕於耳。

身處鬧市呢。

走過一位老大爺,一身洗得發白的破舊衣衫,卻頗爲整潔,麥秸編草帽下,一張飽經風霜的黑瘦臉,溝壑縱橫。

他佝僂着身子,出現在夢棋面前。身後還跟着一個小男孩,綠色T恤,迷彩褲,兩隻眼不大,卻聚光,炯炯地望着夢棋。

“謝謝了,”說着,還深深鞠了個躬。夢棋已收住笑,一臉茫然,疾起身扶起大爺。

老大爺又伸出枯柴一樣手,在他隨身攜帶的編織袋裏掏,一會竟掏出一袋糕點,“這是我新打的棗泥點心,還熱乎呢,你們先墊墊肚子。”

“啊,不用了。”夢棋往回推。

“大爺,您留着自己喫吧,我們有工作餐!”那邊芳瓊快言快語道。

老大爺卻很執着,堅決地推回來,“你一定得收下,小姑娘好人哪,還幫我追回了自行車。看——”說着老大爺又在編織袋裏掏。

“這不,我家小虎子找到你跑掉的鞋了,看看還能穿嗎?”

“太好了,多謝您了,大爺!謝謝小虎子!”夢棋沒想到那隻鞋還能回來,忙不迭接過來。

“不用謝,夢棋姐姐,你一定收下這些麪包,這是我爺爺自己做的。”虎子對着夢棋熱切地說。

“我就離開一會的功夫,沒想到出這種事,我該謝謝姑娘你。”老大爺說着又俯身下去,要鞠躬。

夢棋正手忙腳亂往地往腳上套鞋呢,嘴裏急切叫着,“大爺,您別折去煞我了……”

程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大爺,這是應該做的。”

“夢棋姐姐,你一定收下!”說着,虎子牽起爺爺的手轉身走去,走幾步,虎子又回頭,朝夢棋眨巴眨巴眼睛,“再見,夢棋姐姐!”

“這爺倆……唉……咦?這虎子上學了?”程主任忽然想起什麼,“前段時間爺倆在街上拾破爛維持生活,現在上學了?還賣上面包了?”

芳瓊接上來,“村裏給他們辦了低保,好像還有人資助爺爺糕點師培訓,資助虎子上學了。攤上好時代了。”

程主任瞅一眼夢棋,想剛纔虎子的眼神,莫非那個資助的傳聞是真的?張嘴卻欲言又止,看她正專注地收拾桌椅。是的,到飯點了。

也是每個人的飯點?人與人有聚有散,可飯點卻是人與腸胃相互撫慰的時刻。正午陽光好一副俏皮樣,透過樹葉縫隙,笑咪咪嗅着煙火飯香,洇浸一派溫馨的俗世情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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