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發生在高速公路



他看着一輛輛車不斷超越自己,手汗已經沁在方向盤皮套上,他能感到粘膩從手心反向傳來,經過手掌、手腕、手臂,直通心臟。他覺得像是坐在電腦桌前,不停地敲擊屏幕時,檯燈附近的小飛蟲自下而上撞擊燈泡再繞後從左向右撞擊,他抓不到它,它們慢慢變多,砰砰砰,人類閾限以下的聲音被他聽的一清二楚,他不是什麼超人,相反,他無法把控情緒,放大器按在找不到的位置,他撓自己,只能在身體很多部位留下一道道血印。

你在幹什麼?

我?

你爲什麼不踩油門。

他知道高速公路要求最低時速60,他看了一下儀表盤,他現在不如一輛電動車,甚至說他的速度是其他擦身而過車輛帶動的風所帶動的,他無能爲力,他被什麼東西掌控着。並且這種感覺像是與生俱來。

她再一次指責了他,她大聲罵他沒用,此時已經有將近150輛車飛馳而過。他在左右搖晃的情感中用眼球數着,154,168,他期待高速公路因極端惡劣,或者悲慘意外而強制關閉,他需要上帝之手來解救他。但是他也明白,什麼也不會有所舉動,像之前的每一次。

我是沒用,我被控制了。

他幾乎歇斯底里的爆發着,她冷靜地盯着他,彷佛他睡着了。他已經在檢討自己,他的腳放在油門踏板上,試圖毫無保留的用力,汽車無動於衷,他無動於衷。這種說法是矛盾的,他焦躁的內體和無法產生反應的外體是不對等的。他的眼淚不再順着臉頰自由落體,而是向着擋風玻璃的方向狂奔,他知道自己的認知也出現了偏差,這幾乎是災難性的。他看到小飛蟲開始爬上玻璃,它們七八隻細枝的腳分叉後又有七八隻小腳,小腳下又有小小腳,它們身體摞着身體,眼睛壓着眼睛,直到鋪滿所有玻璃,他只能看到黑暗,徹頭徹尾的黑暗。

你還在嗎?

我在。

我有些累了。

那就停下吧,你盯着屏幕已經四個小時了。

他揉了揉眼睛,小飛蟲他數清了,一共5只,有兩隻胖的好像是家長,有三隻小的好像是孩子,他調侃說蟲子也很好的落實了政策。他用家長稱呼它們時,之間的情感很平等,他不再想去捏死它們,反而思考着,燈泡的亮度如果太高會不會將它們的愚蠢灼傷,他去調整檯燈的旋鈕,可惜只有兩檔,要麼關閉或者打開。她拿着殺蟲劑用富有技巧的手法噴射到小飛蟲身上,完美的錯過電腦屏幕。他有些傷心,想從屏幕上找到一絲絲氣體凝固後的痕跡,她單手收拾起五隻屍體,留下一個他想要的安靜,然後走開了。他沒什麼拿捏,她也不再陪他,四個小時,她的耐心終於耗盡了,她把五隻小飛蟲團在手裏,揉搓直到消失。

我寫了些什麼?

他反覆地問自己,他用字數來衡量自己是否達成某一標準的標準,他沒有搞清楚衡量是什麼,達成是什麼,標準又是什麼。他喝掉她留下的溫水,想去審視自己大腦在客觀現實留下的抽象,他做不到,他感覺那些溝壑裏是絕對無法迴流的水,它們不需要淨化、過濾、加熱、提取一類的環節,他任憑它們暴露、放肆,在山與山之間不停地輪迴。

他寫了一輛在高速公路疾馳的轎車,四個輪子,顏色是白色,車尾因無責任人的刮擦而略有凹陷,加95號汽油,車價在30萬左右,車裏坐着一男一女,他們不是情侶,也不是客戶關係,他們互有所需,情感直接不需要掩飾,不用指責與猜疑,他們互相罵着對方,並體會着前進的力量感。有時會有壓線,他會迅速調整,使車輛充滿信任。

在車裏,她爲她所做過的事情而感到抱歉,他還在數着車輛,248,320,他只能模糊地用塊狀的語言填充空白。暴雨在他想過之後傾瀉而來,衝擊着無數的飛蟲,他重新看清了所有的玻璃,它們厚厚的,像是用一輩子也無法穿透。天窗開始漏雨,她尖叫起來,她感受肌膚被擊打而產生痛苦,他站起來,用頭頂住裂縫,裂縫開始在他的頭頂生長,把他的耳根割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我被控制了,我們全部被控制了。

他在魔幻的世界裏遭受情緒的蹂躪,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假的,450,680,沒有一輛汽車會正中靶心,將他們擊碎,他們不可思議的避開了令人恐懼的意外。她對他說。

我們在真空裏。

真空?

他喜歡她的說法,儘管他不總是贊同,但是這一次他認爲她是一個女神,一個帶着光芒並且可以解救自己的女神,他希望她多罵他幾句,像突然劈開的神明,他需要頓悟、出竅、飛昇、救贖。他還在尋找辦法,他從沒有想過放棄的意志力是她坐上這輛車的唯一理由,不過她還是覺得他沒用,真空不是沒用的藉口,車沒有動,而他是駕駛員。

如果他在駕駛一輛威猛的卡車,他會選擇毫不猶豫地撞死自己,他把視角從底層跳躍起來,給自己各種可能性。他把女人推出去,她的屍體在高速公路上滾動,像一個橢圓形的球,向後離他而去,如果他等得足夠久就可以從前方看到女人又朝他滾了過來。他把車開進左側十米下的懸崖裏,水潭的水會事先躲開,留出足夠的空間供他們喊叫。他還會真的把油門和速度連接起來,向剛剛越過的麪包車衝擊,裏面坐着一羣正在看足球的男人,他們已經把賭注押好,把命運交給了上帝,然而上帝背信棄義,派了他作爲終結。

他不再幻想,也沒有結局。

等了一會,她又進來時,檯燈附近再次被圍繞起幾隻小飛蟲,她問他爲什麼。他盯着它們看,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怎麼會和它們有共同的認識,他被抽離回現實,彷佛汽車已經駛離,把駕駛員落在了身後,可是他認爲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高速公路上的,他被拋棄、斬斷、碾軋。

他把小飛蟲拍在電腦屏幕上,他太用力,那些屍體變成黑點黏在了那裏,它們在替他續寫,他感到頭暈,隨後陷入無盡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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