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卿 第三十一章 鷗鷺忘機

清兒心滿意足露出笑意,起身道:“我去叫師父。”

“無需叫了。”伴隨着暢快的笑聲,無爲揹着手大步走進廚房,眼裏難得有光彩卻只瞅着酒罈子。他接過童岄遞過來的酒碗,迫不及待送進口中,連連點頭,“綿柔醇滑,入口生香。這桃花酒竟比果酒都好些。”

童岄又從罈子裏舀了一勺倒進無爲碗裏,望向清兒笑問:“你連酒都喝不得,緣何能釀出如此好酒?”

清兒對上他的眼只淡然而笑,亦不回他。奈何有無爲在,他又不能同清兒玩笑,只得忍了不再追問。而清兒卻在心頭呢喃,不過因爲她在乎的人都喜飲酒罷了!

今夜的月,圓如玉盤,清亮亮懸在穹頂,月亮上的薄霧與桂樹,山丘與溝壑都瞧地清清楚楚,此景像極了童岄初來鹿璃山的仲秋夜,也是這月,這景,這桌子好菜好酒,而人卻不再遙遙,不再遙遙。

師徒三人對坐在蒲團上,無爲和童岄一碗接一碗對飲,清兒只泡了壺熱茶陪着他們。那隻長腿鹿就在月下溜達,月色映着它的影子欣長而壯碩。月影清清,竹影斑駁,是夜,柔風起,吹來酒香陣陣,菜畦裏蛙聲陣陣,蛐蛐相和,並不煩亂卻也悅耳。

無爲第一次,終是藉着朦朧酒意問起童岄關於童莘諸事,還有潭州葉家。從邳州陷落,他們在濟城的所有事,童岄一一同無爲說了。

南陵拿下邳州,誓要一鼓作氣攻下濟城。然而哀兵必勝,活下來的邳州人一無所有,已是懼無可懼,同國主派來的援兵殊死血戰,終將南陵止步濟城外。

突遭大難活下來的邳州人,往後只靠仇恨活着,那一戰,差不多打沒了一城的男人和兒子,而活下來的人連舔舐傷口的時日都沒有。他們在濟城東邊荒無人煙的地方安下身,鄰水建起茅屋,開墾荒地,種糧種菜,只要拿得動兵器的孩子自小就被編入鄉伍,農忙種田,閒時練兵。童莘日夜望邳州城牆烽火,上書國主,想打回邳州,只是幾場攻城血戰下來,邳州依然穩固如斯,他們竟是無論如何都撼不動分毫。

童莘在日復一日的籌謀和勞累中,終是心力交瘁,他臨終時瞪着血紅的雙眼,死死拽着童岄胳膊,已說不出一句話,只是望着邳州方向,望着邳州無論如何都不肯閉眼。

至於潭州,葉景戰死,只留下一個孩子少不更事,無法主持大局,而親族不合,北衛襲擾不休,城中一片亂象。國主不得不派大將鎮守潭州,潭州亂了有幾年直至葉素主事,才漸安下來。

童岄說地很平靜,這些舊事自他嘴裏說出,異常平靜,如同在說,在說別人的事,可清兒知道,他心底的滔浪從未曾平靜過,而他一次次在心底訴說着這個故事,似是同無爲說,亦是同自己說。就是爲了能讓自己有一天平靜的面對。

清兒自桌下輕輕握住了童岄佈滿傷疤和老繭的手。童岄反手拍了拍清兒手背,仿若再說,我並無事,莫要懸心。

童岄所說一切無爲似都想到了,只是他,他若不親耳聽到,或還能逃避,繼續躲在山中避世,如今他終於鼓起勇氣親耳證實。他確是逃了,可若當年他不走,南陵和北衛同時夾攻西越,可有力轉圜?

無爲大口飲酒,事到如今緣何要重提舊事?只是這舊事常常堵在心口,疏散不去。他隱約總覺自己欠下太多債,仿若欠了髮妻又欠老友。可他唯一相欠的只有髮妻,老友,老友當年……

世事如何都是抉擇罷了!他們當年爲西越立下不世之功,百姓稱頌他們爲越國三根擎天柱,而這稱頌卻又變成利刃成了戧己的刀,盡數扔在他們面前。葉家世代牽絆潭州,童家世代紮根邳州,唯有他牽絆的從來只是那個村子,那個小的一把火便燒乾淨了村子,還有那個至今生死不明的人……

無爲搖搖頭,怎麼本該高興的日子,竟將這酒喝苦了!

“清兒,爲我們撫一曲吧。”無爲放下酒碗看向清兒,他想找事將這話題岔過去。聰穎如清兒,立時明瞭,起身去屋裏將許久未動的絲絃琴抱了出來。

這琴是當年無爲教她音律之時親手所做,清兒一直好好放着,不過終日在山中打獵覓食,漿洗織布,這音律學會了便也放下了,她少有空閒或雅緻撫琴,只有在大節或閒暇時將琴好生擦擦,順便撥弄幾下。

清兒盤腿坐在無爲和童岄身前,將琴橫在腿上調好音色,十指撥弄下去,琴音便慢慢升起,按下了吵鬧不休的蟲鳴蛙叫,直入茂茂竹林。

琴聲方起,無爲便忍俊不禁,忍不住搖頭笑了,這丫頭真是!他晃了晃酒碗,將碗底剩酒飲盡,又倒了一杯,不禁在心裏慨嘆,不愧是他精心教導過的孩子,伶俐聰穎又耐得住性子,如此看來,若不是配了童岄,放眼望這鹿璃山竟無一人可配清兒!

無爲本不是頑固不化,死攥着禮數不放的人,他不過見二人年齡相仿,又互有情意,不忍做那拆人姻緣的老頑固,便也成全了他們,如今看來,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清兒所撫琴曲乃《鷗鷺忘機》,素來是大賢所愛之曲,內含心性淡泊,與世無爭之意,是流傳久遠的寓言,無所謂真假,早已膾炙人口。

原意爲“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遊,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遊,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漚鳥舞而不下也。”

人無巧詐之心,異類可以親近。後賢者以此明智,淡泊隱居,不以世事爲懷。這是清兒以琴曲寬他的心,過去便是過去了,即選擇如此,又何必追憶過往!

無爲心中恍然鬆了,他斜着身子靠在方桌上,微閉着眼睛沉浸在琴曲裏,右手隨音律輕輕敲着。

童岄卻端坐在蒲團上,一眼不錯地瞅着清兒,月色清輝打在清兒身上,髮間與面龐,她眉眼若隱若現的淡然神色,極美,若微風一席,將童岄心間長久都落不了地的塵埃,盡數拂去。

童岄滿目愛意盯着清兒,醉意朦朧間,這琴曲恍然就變了。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童岄將酒碗一下子撴在桌上。邳州要復,而後世事無常再與他無干,他只要攜卿之手,種菜,織布,打獵亦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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