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

前兩天有個網友給我信,問我如何克服寂寞。她跟我剛來美國時一樣,英文不夠好,朋友少,一個人等着天亮,一個人等着天黑。“每天學校、家、圖書館、健身房,幾點一線。”

我說我沒什麼好招兒,因爲我從來就沒有克服過這個問題。這些年來我學會的,就是適應它。正如有人所言:“適應孤獨,就像適應一種殘疾。”

我覺得,快樂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充實是可求而不可遇的。我的快樂很少,當然我也不痛苦。主要是生活稀薄,事件密度非常低。我典型的一天:一個人,書,電腦,DVD。一個人,一個星期平均會去學校聽兩次講座。一週工作日平均跟朋友喫午飯一次,週末喫晚飯一次——多麼稀薄的生活啊,誰跟我接近了都會有高原反應。

我這人其實一點也不孤僻。生活中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麼平易近人開朗活潑。有時候,我就是懶,懶得經營一個關係。還有一些時候,就是愛自由,覺得任何一種關係都會束縛自己。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知音難覓。我老覺得自己跟大多數人交往,總是隻能拿出自己的一個子集,我很難找到和自己一樣一望無際的人。

有時候也着急。不僅僅是因爲錯過了親友之間的飯局、談笑、溫情,不僅僅因爲一個文學女青年對故事、衝突、枝繁葉茂的生活有天然的嚮往,也因爲一個人思想的先鋒性總是通過碰撞來保持的。我擔心,我老這樣一個人待著,會不會越來越傻?

但另一些時候,我又驚詫於自己的生命力。在這樣缺乏溝通、交流、刺激、辯論、玩笑、聊天、緋聞、傳聞、小道消息、八卦、MSN 的生活裏,沒有任何“圈子”,多年來僅僅憑着自己跟自己對話,我竟然保持了創造力和戰鬥力,竟然寫小說政論論文博客,而且寫得如此飽滿熱情,我又是何等頑強的一株向日葵。

年少的時候,我覺得孤單是很酷的一件事。長大以後,我覺得孤單是很淒涼的一件事。現在,我覺得孤單不是一件事。

有時候,人所需要的是真正的絕望。真正的絕望跟痛苦、跟悲傷、跟慘痛都沒有什麼關係,真正的絕望讓人心平氣和。你意識到你不能依靠別人——任何人——得到快樂、充實、救贖。那麼,你面對自己,把這種意識貫徹到一言一行當中。

它還不是氣餒,不是得過且過,不是“平平淡淡從從容容纔是真”這樣的狗屁歌詞,它只是“命運的歸命運,自己的歸自己”這樣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

我想自己終究是幸運的,不僅僅因爲那些外在的所得,而且因爲上帝給我的頑強和稟賦。它告訴我 "渾渾噩噩的生活不值得過",教我用虛無、驕傲、憤世嫉俗超越那種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的生活,然後教我用是非感、責任心來超越那點虛無、驕傲、憤世嫉俗。

當羅素說知識、愛、同情心是他生活的動力時,我覺得這個風流成性的老不死簡直就是我的親哥。

因爲這幸運,我原諒上帝給我的一切挫折、孤單,原諒他給我的敏感、抑鬱和神經質,原諒他讓X不喜歡我,讓我不喜歡Y,讓那麼多人長得比我美,讓那麼多爛書賣得比我的好,甚至原諒他讓我長到105斤,因爲他把世界上最美好的品質給了我: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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