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卿 第三十五章 桃夭


窗外竹影斑駁,清風拂起無限心事,都跌宕在斑駁竹影裏。清兒並無父母,童岄父母已逝,這高堂竟只剩無爲一人!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無爲瞧着這對新人,瞧着瞧着便溼了混濁的老眼。亦不知是不捨清兒出嫁還是看着他們兩個兀的就想起舊事。

今夜的月真圓啊,像極了那年,如今二十多年已逝。不知爲何,他人雖老了,記憶卻還是那般清晰。

無爲端起桌上的酒碗,對着月影獨酌,那心痛的感覺清晰如初。想他如今已風燭殘年,萬事皆休,只想安靜了卻殘生罷了,這心口卻總覺堵着什麼,年復一年愈加深重。他找了她十多年未果,今生已不復希望,可這內心的愧,卻如山高,似海深,一刻都不曾放過了他。

他這些年反覆思量,悔之晚矣,抱憾一生過錯有三。大丈夫志在四方,竟舍髮妻父母遠走,爲人子未盡孝道,爲人夫拋棄新婚妻子至其離散,生死未卜,此爲一錯。關山重重,血雨腥風,朝堂詭譎,他即功成卻因得罪小人不敢返鄉,此爲二錯。他對兄弟義氣,而許多事又無可轉還,忠君愛民最後落得避逃一生,此爲三錯。一步錯,步步錯,已至抱憾終生!

無爲顫巍巍端起酒碗,一仰頭囫圇將酒灌下去,再瞧月影便又多了幾重。

清兒端坐在牀上,頭上還蓋着蓋頭。她藏在蓋頭裏甜甜笑着,從裏面看出去,見童岄就站在自己面前,便沒來由的緊張,雙手不覺絞在一起,在喜服寬袖裏緊緊握着。

童岄盯着眼前的人兒愣愣看了好一會,仿若還遊離夢中未醒,方纔與她拜天地的是誰?如今坐在這裏等他掀蓋頭的又是誰?童岄一時恍惚,沒法再等下去了,立時走上前坐到她身邊,深吸一口氣,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緒,慢慢,慢慢將蓋頭揭了來,清兒俊俏的臉龐一點點在他眼前清晰,四目相對,二人眼睛裏不由得泛起瑩瑩星光,清兒便是溫婉一笑,張了張嘴:“童岄。”

女爲悅己者容,清兒素日不施粉黛,今日精心打扮過。她面色清麗,明眸皓齒,頰上胭脂的香氣隨着蓋頭緩緩落下,落在童岄心上,童岄一時暢快,慨然大笑:“須得叫夫君纔對。”

童岄起身將桌上交杯酒拿來,兩隻手臂交纏在一起,清兒方要喝卻被童岄攔下。童岄搖頭低笑,柔聲叮囑:“你輕抿一口便罷,今夜萬不可醉了!”童岄說罷將手中的酒飲盡,眼睛還直直盯着清兒手中酒碗,就怕她一時喝盡!

誰知清兒脣邊剛碰到酒碗,還未嘗那味道,便被童岄一把搶過替她喝了,清兒忍俊不禁,轉過頭掩面偷笑。

一琴一缶,二人對坐而歌,清兒撫琴,童岄擊缶,他們所唱之曲名爲《桃夭》。桃夭流傳於各國民間,是一首歡快喜悅之曲,多唱於新婚夫婦或互爲愛慕男女之間,桃花盛開豔麗,像極了那出嫁的女子呀。

這是女子對出嫁之喜的流露,亦是對未來夫妻幸福,家庭和樂的希冀。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月光從大開的窗戶灑進來,灑在清兒豔若桃花的面龐,亦灑在她大紅喜服上。童岄直直望着那溫柔面龐不捨移開一眼。

桃花怒放千萬朵,色彩鮮豔紅似火。這位姑娘要出嫁,喜氣洋洋歸夫家。桃花怒放千萬朵,果實累累大又多。這位姑娘要出嫁,早生貴子後嗣旺。桃花怒放千萬朵,綠葉茂盛永不落。這位姑娘要出嫁,齊心協手家和睦。

琴缶相喝,那是無比幸福歡樂的曲子。無爲傴僂着腰身站在窗前,他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手扶着窗櫺,望着鹿璃山頂皚皚白雪發呆,混濁的老眼蓄滿淚水。在這亂世,他逃得半世清淨,本以爲能忘,卻不知憾事終究是憾事,已然刻骨。他亦不知自己還能活多久?或是入了土纔可真正得到解脫。如今惟願清兒和童岄這兩個孩子,能平安相守一生便也罷了!

琴聲隨着歌聲而止,童岄放下缶,走到清兒身旁,越過桌上的琴,俯身便吻上她絳紅色的脣。

桌上豆形燈顫了兩顫,倒映着地上一雙影子也跟着顫了一顫。脣間綿甜悠長,還迎之間童岄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骨子裏,卻又不得不輕輕將她放開。

童岄一隻手扶着清兒肩膀,一隻手撫上她紅的像盛開的牡丹花一般的臉頰,劃過她眉毛,眼睛,細細端詳。他夜夜夢迴,他的心思,他的感情如何都藏不住,夜夜夢迴都是清兒的臉龐,清兒的聲音,還有……還有她的脣溫。

清兒眼裏瑩光爍爍,擡眼迎着童岄目光,瞧着他,定定瞧他,眼底便化成一汪溫柔的泉水,滿含愛意。童岄把橫在他們面前的琴挪走,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俯身吹滅了跳躍着的燈芯,月光融融立時灑滿整間屋子。

微風輕柔,月影婆娑,今夜,特別安靜。林中無聲,就連菜畦裏的蛐兒蟲鳴都盡數息聲,直至天明。公雞叫了三叫,清兒才從童岄臂彎裏悠悠醒過來。

頭暈暈的,清兒未敢睜眼,一直閉着眼睛回想昨晚……她癱在童岄懷裏,如癡如醉那般感覺。清兒不敢再想下去,急忙用被子裹住身子,在牀頭翻找。童岄緊跟着坐起來,將中衣蓋在她身上,從背後緊緊環抱住她,不讓她動彈,輕生詢問:“還疼嗎?”

清兒恍然一驚,慌亂地遙頭:“我,我須得去燒飯了。”說罷拉了拉衣服便要掙脫童岄下牀。童岄卻緊緊摟着她不撒手,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嗅着她若隱若現的體香:“不急。”

“時辰不早了,我須得燒飯去了。會,會讓師父看笑話的。”

童岄無法,便也由了她,哭笑不得看着她背對着自己慌亂穿衣。

昨夜她已爲人婦,清兒看着水盆裏倒映出來的那張臉,似乎一夜之間就不一樣了,整個人溫柔許多,她不知那是被寵愛後的女人眼睛的柔光。她將頭髮綰起,同山下那些婦人一樣,如今她也成了婦人。

天上流雲如絮,白的像棉花一捧推着一捧遊走。晨起的鹿璃山清涼得緊,喜鵲就立在院門口的大樹上,聲聲喚着,同一只不知名的鳥兒鬥來鬥去。小鹿滿院子溜達,而童岄彼時已將牀鋪收拾好,去到柴房劈柴。

炊煙起,茶香濃。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