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卿 第三十六章 不素之客


山路崎嶇蜿蜒,荊棘重生,童岄揹着筐子和弓箭走在前面,右手還緊緊牽着清兒的手,每每行至陡峭嶙峋處,便迴轉身將清兒小心拉過來,生怕她磕着碰着。如今童岄是萬不許清兒涉險攀巖,那些生在山脊的珍貴草藥都由童岄去採,遇到獵物他亦是先將清兒擋在身後,再搭弓射箭。

素日,清兒日日穿梭在寂靜的深山老林,無人與她搭話,她只得同樹,同巖壁,同獵物搭話,如今迴轉身便可瞧見一雙深情的眸子也款款瞧着自己,同她說話,與她逗趣,解她素日孤寂,這樣的日子是好的,若能如此過一生,又是如何歡喜!

童岄記得初識清兒之時,她臉上只一種淡然冷漠,不喜不悲,不怒不嗔,也只有,只有見到學堂孩子們的時候會露出笑顏,多說兩句話。如今清兒臉上終於開顏,會嗔會怒,會笑會喜,這樣的清兒別提多好看。童岄想着間,眼角便幸福地眯起一條縫隙。

亂世浮萍,諸侯爭端不止,互相傾軋,吞併,戰爭起,苦的都是百姓。餓殍遍地,流離失所,城牆坍塌,血流成河,彷彿都是上輩子事情。而鹿璃山竟是一片祥和悠然,童岄都快忘了,忘了農忙時節的鋤頭,忘了戰時鐵衣寒劍,他每日練功,讀書,打獵,和清兒耳鬢廝磨,日子如流水過下去,安然得緊。而當他深夜從清冷的月光裏驚醒,將清兒緊緊摟進懷裏的時候,他是清醒的,明白這樣日子,並不可奢求!他們隱居深山,遠離世事紛擾,不見戰火,不見紛爭,若如此過一輩子當該多好!

夏在清晨濃重的露水裏,燥熱不息的蟬鳴聲,傍晚安然流雲裏消逝,秋來了。二人坐在檐下,清兒趴在童岄腿上看穿過層層疊嶂撒下的一抹月光,圓月高懸,又是一年仲秋。夜深寒重,童岄將深衣脫了披在清兒身上,他輕撫清兒垂下的發,獨自飲着桃花酒,看鹿璃山山頂積雪思緒萬千,良久再低頭,清兒已伏在他腿上睡着了,就連身旁的鹿兒亦是睡眼惺忪。

童岄動了動自己麻木的雙腿,伏在他腿上的清兒周身一抖恍然驚醒,一時慌張的四下張望,待確定自己是睡在童岄懷裏才放下心。

“怎麼了?”童岄見清兒如此慌張,亦是緊張起來,關切詢問。

“並無事,”清兒抻了抻腰身,輕嘆口氣,“方纔我夢見少時和師父行於山林,晚間夜宿四面透風的破廟裏,一時以爲又來了盜匪。”

童岄聽罷一時啞然……只滿臉心疼地瞧着清兒,輕撫她臉龐。

清兒慨然一笑,搖搖頭:“莫要這樣子看我,這並不算甚,孔子先賢還周遊列國,雖一路艱辛兇險,但廣博見聞呢。我和師父一路走來,倒見識不少。不過,不過……”

“不過什麼?”

“不知爲何,我和師父走遍西越每座城池,卻從未踏出西越一步,又是爲何?”清兒思索間,不覺皺起眉頭。

亦不知爲何,童岄心頭一震,他已然篤定無爲身份,並不像父和師父自己所說,山野之人罷了!

“夜深了,該歇着了,我去收拾收拾。”清兒說罷便要起身,沒想到她剛站起,才覺雙腿已麻,又跌回去,幸而童岄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旋即把她打橫抱起,挑挑眉毛溫柔笑道,“夫人都說夜色已深,我們還是早些歇息爲好。”

清兒對上他不正經的眼,自是知道他心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得由着他來。新婚夫妻,日夜不離,耳鬢廝磨,卻怎麼愛都愛不夠,似是白晝長而深夜短,一番雲雨後,總覺二人抱着彼此方纔入睡,天便大亮。童岄便不得不放開清兒溫熱柔軟的身子,起身練功讀書。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秋意漸深,今年鹿璃山雨水充足,果子山貨收穫不少,清兒和童岄白日打獵採果,晚上織布讀書,將那肉乾,幹菇,乾菜和乾果曬了一院子,又釀好桂花酒,果酒,想這個冬哪怕大雪封山亦可安然度日。

這日,童岄在院子砍柴,清兒在廚房燒水。隱約見院外一個牽馬的男子不住向裏張望:“請問,請問……”男子話還未問出,目光恰巧與此時擡頭的童岄目光撞在一起。二人均愣了一愣,童岄手中的柴“啪”掉落在地,而男子眼泛淚光,衝進來驚喜喊道:“少主,童九可尋見您了!”

清兒聽見院裏聲響,她震驚地看向童岄,與童岄四目相對,心中立時悽然一片……

“你怎麼來了?”童岄緊皺眉頭,話方出口便覺後悔,他走時千叮萬囑若無大事,不可與他聯繫,如今魏軫竟將童九打發過來,濟城定是出了大事!

“少主,您瘦了!”童九立在當場,仔細打量着粗布褐衣的童岄,恍然想起魏軫交給他的大事,立時從胸口摸出一封竹簡來,“魏將軍託我定要尋到少主,親自將信交於少主手中。”

童岄打開竹簡,只十字,他的心卻瞬間跌落谷底:南陵異動,濟城甚危,速回。

童岄再次看向清兒,卻見清兒咬着嘴脣,滿目悽然瞧着他,不禁痛起心中,聰穎如清兒,怕是已然明瞭。

童岄將竹簡放進胸口,壓下心口五味雜陳,牽過清兒的手與童九道:“這是夫人,過來見過夫人。”

“夫人?”童九先是一愣,不過看童岄面色凝重,又迅速反應過來,立時同清兒見禮:“童九見過夫人。”

童岄緊緊握了握清兒的手,溫柔一笑:“童九自小跟着我,是自己人。”

“童九,”清兒忍着心內悲傷,擠出一抹笑意,“趕了這麼遠路累壞了吧,我去給你備茶。”清兒說罷,將手從童岄掌心抽出來,頭也不回去了廚房。

“夫人,童九自己來……”童九聽見清兒要與他備茶,嚇得不輕,他怎能讓夫人與他倒水,這不合規矩,不合尊卑禮節!童九方要追去廚房,被童岄叫住,接過他身上的包袱放在石桌上,示意他坐下,開始詢問濟城一應事宜。童九便按照魏軫囑咐的,一一答了。

清兒拎着剛煮好晾溫的茶水從廚房出來,童九立時起身,接過清兒手中的壺,恭敬道:“童九如何能讓夫人與我煮茶,屬實不合規矩,我自己來。”

童九恭恭敬敬稱她夫人,清兒一時有些發愣,她見童岄示意她,便也順勢將茶壺遞給童九。童九先給童岄和清兒倒好茶水,這纔給自己碗裏蓄滿,一碗皆一碗,將整壺茶飲盡才罷。

清兒見他這般樣子心中不忍,遂起身道:“餓壞了吧,我去取些果子先墊墊肚子,等師父散了學堂,我們再開飯。”

“夫人,怎能勞夫人爲童九做這些事情,童九不餓。”童九一時受寵若驚,忙上前推辭。不料清兒不慌不忙示意他坐着別動,徑自去了廚房。

童九侷促不安地看着清兒背影,又看童岄,凳子上彷彿綁着一把燒紅的烙鐵,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童岄搖搖頭道:“鹿璃山不講這些規矩,你快馬加鞭,日夜趕路確是累了,歇歇吧。”

“是,少主。”童九這才安穩地坐在凳子上,卻並不敢擡頭。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