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幸福指數

現代城用的英文標識是SOHO,說是爲在家辦公或小型企業創業設計的空間。建造之初顯得時尚氣派,也就十來年時間就老舊了,無法想象再過十年八年依然還叫“現代城”將是什麼樣的感覺。

在現代城上班的大都是80後90後,中午飯,有一部分是叫外賣,有一部分是到一樓大廳簡餐店解決的。

老朱夫婦操持這簡餐店,最初是爲兒子媳婦在現代城做快遞這一行解決中午喫飯問題的,連帶着就開了這簡餐店,賺多賺少無所謂,然而做上手後就再未能脫手,年復一年就做到了現在。

中段是發生過不得不做下去事由的。那是在開這簡餐店前,有人找到老朱要求爲其借款提供擔保。老朱是瞭解這位借款人的,是有企業攤子的老闆,平常日子是好過的樣子,兒子結婚時手頭緊曾向這位老闆開口借過三萬元救急,說起來是幫過老朱的,再說這擔保又不需要付出什麼,僅用房產登記一下,時間也不長,能幫就幫人家一把吧。

然而到了還款期,借款人分文未還。借貸公司就連同擔保人老朱一起告上了。由於提供房屋抵押擔保還須房產共有人簽名,這又把老朱的老婆子也給連帶上了。至此才得知這借款人是一屁股的債!從時間上推算,在要求擔保時就資不抵債了,借款也不是爲了臨時資金週轉,而是老債務做成新借款形式,借貸公司知道借款人無能力還款,出主意把老朱給拖進來的,說句難聽話是拖進來墊棺材底的。

到了執行時間,法院和借貸公司不再找債務人,找也沒用,就進入了拍賣程序。這抵押的房子可是老朱一家子的窩和根,被逼無奈,最終達成執行和解協議,分期償還。這倒不是借貸公司良心發現,而是因爲拍賣房子是一次性解決,不能利滾利了,而分期歸還還可滾動計算計息,依然可以吸血,況且房子作爲不動產封在那裏是跑不了的。

老朱這邊當然可以行使擔保人追償權去向那借款人追償的,但那得在替代還清了借款後的事,更主要的是借款人早已是殺無血、刮無肉,拎出來一條放下去一攤的戶頭了!

老夫妻倆爲好提供擔保,連本帶利,憑空背上了六十萬元的債務,雖說有社保喫,每月兩人加起來不過二千五百元,相對於這六十萬元的鉅額得還到猴年馬月!最初開簡餐店主要是爲了解決一家五口的中午飯,現在重心轉移了,還債成了主要目的。從此倆人再也沒有了打牌搓麻將的心思,一門心思放在做簡餐上。

老朱生得瘦高,有些佝背,後腦勺已顯禿頂,可能是因爲從事這餐飲,倒不顯邋遢,給人以清爽的感覺。剛開始是準備用廚師的,那樣的話,微薄的利潤僅夠工資開銷,於是打消了用人的念頭,自己先應付着,這樣一“應付”就近十年,減少用人開支就成了利潤。

老婆子個頭顯得墩實,相比老朱稍顯年青,屬於那種能長壽樣子的人。她負責打菜收賬。剛開始那會還未流行用微信付賬,每天忙過後就默默地數着鈔票。再後來用微信收賬,有語音提示,由於每人大都是十多元,因此稍不注意會前後搞差,不自覺的趁機逃賬也是有的,這樣的人多半是偶然在此用餐,這時她會放下手中的勺子,走到那人桌前,說:“人多,你先付了賬。”沒有人會說是已經付了的,因爲微信付款從手機上是能對的起來的。這時的她顯得有些女強人的樣子。

老夫妻倆從未發生過拌嘴的事,想像着揹着人是否也是這樣?老朱免費加菜給他人或者請別人喝酒,也從未見老婆子有過半句埋怨的話,看起來不是涵養問題,應該是生就的個性。

在現代城只能做一頓中午飯的生意。每天供應午餐完後,花一個半小時收拾停當,老朱公交車,老婆子電瓶車,大筐小藍,大概四十分鐘能趕回到鄉下的家裏,接着是分頭行動,一個打掃門前的廣場,一個去菜場準備明日簡餐店用食材。

掃廣場這活,條件好的人不會去做,卻有的是人爭着要做,家門前的活近水樓臺先得月。每天憋足勁花兩個小時也能結束,是當作順手撿拾的錢來做的,好歹每月也有一千五百元的進項,出處沒有聚處多,十年下來也有十多萬元收入。

現代城一至三層全是商鋪模式,二、三層不用去說了,誰買誰上當。一樓大廳開發商沒有出售,產權自留。開頭聽說有電器商及大型商場洽談入住的,也不知是價格原因還是其他問題反正未談成,或許是開發商家大業大不在乎,就這樣擱着,就像是待嫁的姑娘漸漸就成了老姑娘——沒人問津了。

開發商運作最大的力度是把現代城下嫁成“菜場”,所有來設攤的免費入住半年,即使這樣,僅開了一個月就關了門。寫着韓文的理髮店算作是現代城的“老字號”最終也關門打烊。只有這簡餐店“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應了“民以食爲天”的說法。

簡餐店雖是“獨家經營”,倒也未自大,多年下來一如既往地留着食客,雖說物價在變化,漲價總是遲後,或者說很少漲價的,細心的人會發現,它是寧可不動價格,而在菜的質與量上做文章,這主要體現在葷菜上,比如原先五元一塊的大肉,現在依然是五元,表面面積不小,只是厚度變薄了。同樣,一份魚塊依然是三塊魚,但大小不再是以前的了。這樣減少份量以維持價格不變顯然比份量不動價格擡高的做法易讓人接受。維持價格另一個做法是菜藍子來源,數量大進價低,而菜的新鮮程度對價格也是有很大影響的。

這樣本本分分地做着,維持着微薄的利潤,但在用餐時間就顯得熙熙攘攘,隊伍竟能排到門外,給人以生意興隆財源滾滾的感覺,就有人打起了“分羹”的盤算,忽視了現代城做餐飲只能做一頓中午餐,且用餐人員基本是固定的,不能像特色餐飲那樣可以吸引別地方的食客來就餐,如果想在此“分羹”就意味着大家都沒有賺,只有擠掉對手獨此一家纔行。先後有開面館的,也有面、餛飩、米飯全有的。爲了擠倒對方,就壓價硬撐,想着只要待老朱這邊被擠趴下了,到時再提價不遲,殊不知這邊已經是坐地價了,不到半年,那兩家就撐不下去了。有一家是一家一當投進來的,轉過來與簡餐店商議,願意用不到三分之一的價格轉讓廚房用具及臺子板凳,這樣反而成全了簡餐痁的存在。

入住現代城的或者說是在現代城經營的大都是小公司小企業,在此上班收入不高,小年青也就是在此有個上班地方,領着一份微薄的薪資而已,即便這樣,人員也是隨時隨地在變化着的,元旦或春節前後,會讓你感到有些人再也見不着了,或是有了新面龐在簡餐店出現。

由於簡餐價低,新近還多了旁邊建築工地上一部分人來喫飯,一般十二、三元飯菜,再開瓶啤酒,統共十五塊錢一頓飯。談不上喫好,但飯敞開,湯免費。

這其中有一人不是一般工人,應該是與技術有關的人員,總是在收梢時間來用餐,這時的老朱不再上竈炒菜了,開始坐在店外吸菸,等到這人來後就一起喫飯。老朱除了吸菸還有飯前的小樂爲,總要弄些酒,而那人就是他的酒搭子,連同酒菜都是老朱的事。這樣的場景不說是每天也是三頭兩天。老朱圖的是有人與他交談,圖的是一份愉快,不全衝着錢財來的。

由於低價不再有人競爭,而且從未發生因爲飯菜的質量與人發生爭議,有那老誠的人說:“這簡餐店做的是良心飯。”這樣的飯菜、這樣的價,已是沒有了嫌好嫌壞的餘地。來人都是當任務來解決的,要喫好的回家去或者到其他地方去改善。

做餐飲是本難唸的經,不要說利潤微薄,即使靠此發了財的,也很少有一輩子堅持到底的,中途改行或轉投其他行業有的是。做一行怨一行是肯定的!夫妻倆難免有怨恨的時候,苦於背了那擔保債務,兒子媳婦喫飯問題當作自己的任務,孫子又脫不了手,怨恨歸怨恨,也就是說說而已。

每天現代城的事完後,趕到家打掃完門前廣場,即着手明日的菜,擇、洗、切準備就緒,然後去學校接孫子回來,同時準備兒子媳婦一家五口的晚餐,每天最後一樁事是把孫子弄進被窩,這時已經是將近十一點時間了。好在每天忙而有規律,雖然睡眠時間不多,但有效時間或者說質量不錯,爲明天四點多起牀,支撐一整天的精力付出打下基礎。

孫子帶給的天倫之樂不可小覷,是老倆口的精神之柱,沒有什麼幸福能比得上孫子夾在兩人中間入睡時的感覺!兒子只是在喫飯時露臉,託着大碗,在菜盆裏見樣挑着。媳婦喫飯時見隊伍拉的長,偶然會幫着打菜,只是手上的功夫欠火候,或者說有些不厚道,因此只要是她在打菜,更多的人願意排在那婆婆那邊,倒也不是打菜份量多,圖的是“恰如其分”。

在外人眼裏,這是勤勞的一家子,時間如果能倒退十年的話,也就是在兒子結婚前,兒子可不是現在的樣子,由於搭道不好,被人拖下水賭博輸錢,父母爲此沒少陪錢。聽人言:尋了老婆就會收心。經人介紹有了現在這媳婦,雖是外地人,倒能喫苦耐勞,從此拴住了心,生了孩子後更是斷了社會上的聯繫,有了成家立業的意識,先是媳婦經常在手機上購物,進而有了自己做的想法,正是快遞剛開始的時候,趕上了時機,從此有了飯碗頭。

來此用餐的彼此熟識互相點頭打個招呼,然後各自點菜,喫完抹嘴走人比來時還簡單。有少量的人是把這裏當作“場所”來喫飯的,那做裝潢的個不大嗓門不小,他會邊用餐邊提高嗓門談着裝修事宜。他和老朱也談得來,最常見的是與老朱互敬香菸,說到投緣處時希望老朱再做二十年!老朱說:“你掰着指頭算算,再有二十年,我都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不要命啦!”

從裝修老闆嘴裏還可得知誰原先是做什麼的,印象深刻的是有位每天打包帶走的人。大熱天打包帶走,就會想象着在他辦公室用餐定是涼爽的。聽說他原先“做得大的”。如果不聽介紹就是很普通的一個人,但他有兩點跟其他用餐的顯得不同,一是他寧可打包後與裝修老闆說話半天也不在這店內喫;二是打好包後,會走到那盛湯的不鏽鋼桶邊,很認真地喝上一碗湯再走。

簡餐價不高,還體現在有免費的湯,那不是調料或少量紫菜用開水一衝的清湯,而是每天不同的蕃茄蛋湯、海帶湯、紫菜湯。每星期有一次鴨血湯是額外的福利。

說到香菸,老朱敬人竟是“紅中”,這讓一些人私下嘀咕:“條件還蠻不錯麼?”有人憋不住就問老朱,當然這問的人是不吸菸的。老朱就說了情由。

開餐飲的除了衆口難調,還難在備料上,備多備少都是問題。現代城一到晚上就少有人,因此簡餐店不能指望中午賣不了留待晚上賣,有的剩菜可以在明天加熱繼續賣,有的經不住反覆加熱,賣不了只能倒掉,如果是葷菜損失就大了,就只能自喫或送人。自喫也是說說的,只能送人,但送人也不是想送就送的,受“己所不欲忽施於人”的限制,要送就是能出手的。自己對那些大魚大肉早就膩煩了,但對於一般鄉下人家那就是代價、是人民幣,這樣送與受關係好了,人家迎來送往多下的香菸就作爲回禮。但也不可能是“紅中”呀?而且是經常性的呀?這就不便往深裏追問了,俗話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

雖說老朱偶然吸着好煙或敬讓他人,但夫妻倆人每天的喫苦耐勞不是常人所能體會或受得了的,自從有那麼兩家競爭失敗後,再也未有人敢嘗試。簡餐店與在此解決午飯的人之間不像是店家與消費者之間的關係,更像是互相依存的關係,試想一下,哪天兩人不做了,在此上班的人就會像沒人管飯的孩子從此散開無從着落。

老朱夫婦倆每天從早晨四點多起牀開始忙,像陀螺那樣轉到晚間十一點上牀,幾乎沒有空閒時間,老婆子顯得耐磨,只是老朱那身板難說!每天用餐時看到他憊疲的模樣,就想象着還能支撐多久,同時不自主地把他們現在的面相比照着幾年前的樣子,——還別說,倆人像不倒翁一樣,十多年下來從未聽說因生病而關門打烊,即使老婆子因地滑而傷了手吊着繃帶也還在堅持着,值得稱道的是,倆人並不顯老相,與他們的實際年齡相比還看年輕。有人說:“是因爲沒有生‘瞎念頭’的時間。”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忙着,歲月彷彿在眷顧着,也彷彿不忍心那些在此解決午餐的沒有飯喫,從而作鳥散四出打食。

這天媳婦在幫着打菜,有眼尖的女的說:“呦,有養了吧?”媳婦抿着嘴不作聲,沉默就是表示認同,一旁的婆婆在笑着應承着。

轉眼過年後不久,再次見到那媳婦時肚子就癟了下去,餐廳裏就多了一張搖藍,伴隨着有了嬰兒的聲音。帶小孫子又是老倆口的事,好象兒子媳婦只負責生,成長與之無關。不光是喫用開銷,生活睡覺,上學放學全都是老倆口包攬了的事,而且絲毫看不出帶有“任務性”,是心甘情願的付出。

外人的理解,這第二胎該是個孫女纔好!有好事者就打趣說:“養兒子長大後娶媳婦要有房子的,原先只要一套房子,現在要準備兩套了,要多開支幾百萬的!”但這是“皇帝不急太監急”!兒子媳婦不去說,從老朱兩口子面上看去卻是相反,外人只要一提到兩個孫子,那可是滿臉的喜悅,是添丁添子香火延續不斷所表露出的篤定和喜悅。如果深入與之談論,老朱有可能會用筷子搛一塊葷菜奉送給你。

在旁人眼裏老朱夫妻倆是辛苦的,他們自己也是感到累的,如果說幸福是一種感覺,那這感覺是因人而異的,同樣幸福指數或臨界點也是各不同的。菜場上賣菜的老太,晚上數着今天的菜錢比昨日多賣了幾元就開心,把這快樂帶進了夢鄉,希望明天還能再多賣幾塊!那些日進斗金,一筆生意下來盈利上萬甚至更多,那快樂的程度並不見得比賣菜老太大多少,所以說錢財的多少與快樂是不一定能劃等號的。

替他倆高興的是,那擔保債務已經還清了,兩個孫子雖還小,兒子卻有了兩套房子,聽說最近又換了新車價值五、六十萬的,手下工人有七、八個,想像着再添個把人燒飯做內勤也是需要的。看樣子兒子做的行當不錯!

老朱在做這簡餐前或者說在擔保那債務前是喜歡“鬥地主(三打一)”,半天下來也有三、五百元來去,老婆子說現在週六、週日不做了,要歇息的,這樣老朱又有了打牌的時間,而且說預計做到明年就盤了這簡餐店不做,日子似乎往更好的方面轉着。

那裝修老闆可是希望他們一直做下去的,對人說:“日子一好就開始打牌,他那兒子不會再被鬼攙着走吧?”



    作者:毛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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