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門遺事

                                                                     出處

運河至瓜州與長江交匯,一水間的京口爲江南運河的起始,自是一路東南流向。

說的是京口至毗陵間有個嘗奔城,說是城倒也不是很大,只因古時曾築城居住而已,時代變遷,不過是個鎮址所在。這鎮因在運河的彎道處,且與對面的扁擔河成丁字形,如遇風向不順,船至此需落篷下帆,依靠人力背纖而過。因了這地形位置,船家新到江南,多半會就此拋錨歇夜,於是成了篙擊篙、船觸船的去處,久之,成了傍水而居,人煙輻輳的街市。

要說這鎮上少有名門望族,翻遍史載縣誌乏善可陳,但一條長街東西相貫三裏開外,百工居肆,一應俱全。街道延伸支弄旁出,其中有個西園巷,巷子口竟有門亭,門楣上有一塊剝蝕的匾額,依稀是“拙進巷”三字。——倘若好事者探究,另有一番春秋也未可知。

巷口上首,是硬山檐口式一排四上四下兩層樓房,樓層依靠山牆稍伸前出,窗櫺及下面的護欄板因年久而呈枯焦。下面是縮進的磚砌灌鬥牆面,與上面的木結構顯得不協調,明眼人能看出先前應該都是排門鋪面樣。

這四間門面同爲胥姓,從曾祖父手中分爨而居,到了這一代,依然是兄弟各兩間。下首的男主人三十不到,先前在他鄉任教,只因戀家,稍有不順即辭職還家。自身沒有其他手藝,四處找營生總是難就,眼見米缸見底,一雙兒女像嗷嗷待哺的雛鳥,妻子自是牢騷不斷,於是顧不得臉面,開始告貸賒欠,然則是有借難還,雖然憑着任教的經歷被人尊稱胥先生、胥老師,但有辱斯文是早晚的事,吃了上頓沒了下頓已是常事。

從街口往西園巷裏走進去約半里地便到了野外。連接着這巷子是一單孔平架石橋。石樑橋面側邊,圓形上的字已看不出橋名。橋下水不深卻清澈。冬日的陽光下能看到淺水石板上有指般長黑黑的癡魚在曬太陽。溝塘兩邊是橫七豎八、大大小小的菜畦,再往前走是東西橫向的一條石子公路,路旁是高大的楊樹,樹杪在風中摩莎着發出聲響。

過公路是種糧食的基本農田,稱之爲大田。大田東首因是一條溝塘而截斷,有勤快人在溝的坡地上也種了菜。坡地與大田交接處是一條田埂,便有一坐似小磚窯的土墩,上面長滿蓬蒿茅草,叢中雜有不知名的野樹,這樣子與平整的大田顯得很突兀。

                                                                “解放木

胥家德 今天早早就到了這田地,時間久了還未等到人,覺得腿痠就用整扎的黃表紙墊着坐了下來,剛一坐下,又覺得對先人不恭,就撕下外層的包裝作墊。今天他還買了銀錠、冥幣,黃白楮紙、香燭等燒化祭祀品。

他到現在還未有穩定的工作,只能到處找些臨工做,有些是體力活,自己很難受得了,但相較於在外地代課任教,有着支配時間的自由,更主要是不用離家。年老的父親因生活反倒需要上班,今天的事只得由自己來替代處理。

他已經記不得上次到這地方來的時間了,即使來過也不是爲此土墩而來。兒時曾經讀過私塾的他也算是讀書人。家裏的老底子是“街上人”,從未與田地打過交道,僅能分清麥子與韭菜而已。現在如此仔細地看着近旁的田地有些新鮮感。

這塊田地是街後村的。他今天的到來,是因爲鎮上統一行動實施殯葬改革,平墳復耕要動到這墳塋。由於是政府行爲,無需主家同意,通知到達後給一定時間,如沒有自行平整,由政府強行剷除完事。

回想平時看到在這平坦的大田有一坐突兀的土墩就有些稀奇,但從未深究,這次才清晰地意識到是自己胥家的祖墳。近旁的溝塘有些彎曲,地和水面連接的形狀有些像頭尾相銜魚的樣子,這墳是否就是因了這地勢而相中?如果是這樣,在這江南平原,雖然不能與“前朝後靠左右抱”的地形相比,這也算作是“靈地”了吧?

這墳塋是哪朝哪代的已難說。在世時是什麼景況?胥家德 的父親都說不清。對祖上的重視和祭典反映了後世家族的興旺與否。人類爲了生存,會不斷遷徙或漂泊,對三代以前祖先的概念會漸漸遠去,一俟人丁家財興旺,即使已在他鄉,仍會建宗立祠,祖先仍可持久地享祭。

胥家德曾從書上看到大戶人家的祖塋,爲了不斷有供奉資費,會在塋地附近置田莊、房舍、地畝,此後即使家道衰敗,再怎麼着子孫後代也可讀書種田有個退路。而且舊制說法,祭祀產業連官家也不會藉沒的。現如今自己尚在英年,卻連溫飽都難以解決,人生遭際至此,哪還兼顧到這祖墳的祭祀。

即使年代久遠,這墳塋擺在這裏應該是有根底的!再想到那臨街的牆門,雖已破舊,但那架勢在那裏!兒子庭方曾問過:“爲什麼那窗玻璃只有下面一部分是花的,要是整面都是有多好看!”父親曾經說過:“上兩代時,是前店後房,第二進原先是樓房,客廳邊廂就是用的那類似鳳凰相互銜尾的花格玻璃,而廳堂南向是一排落地格柵門。現在樓房早已不在,那一排格柵門也已改成半牆,半牆上面的窗櫺就是從那落地的格柵門上截下的抹頭裙板而成的。

胥家德 在想:“上代頭的景況是遠去了的事,眼前的生計要緊,自己拖男帶女,連喫飯都成問題!現在又遇上了祖墳被動的事,就感到諸事不順,沒有興瑞,只有無可如何!”

也正因爲這墳塋的高大,保存至今!要是一般不顯眼的早就荒冢一堆草沒了。但也因此沒少引起盜賊的注意。好在這年頭沒有“文物”的概念,哪怕在大道上拾得鼎彝尊之類青銅器,人們關心的是廢銅爛鐵論斤能賣多少錢?——現如今盜賊關心的是下面的棺木!

爲盜取棺木,盜賊踩點的方式很簡單,趁着月黑風高,用鋼纖垂直往下捅聽聲音,憑聲音判斷木質的優劣。好的棺木多是大料,在地底下雖經水漬泥裹木質不爲所變,一旦重見天日,仍大有用途,於是就有了響響噹噹的名稱——“解放木”!

也就是說,這次不平墳,有那高高的墳丘罩着,任憑盜賊一時半會是取不得的,而這次一旦去掉上面的封土夷爲平地,勝似爲盜賊開了方便之門!

……

動工開始,胥家德 按人手每人一包煙,並不時另行敬菸遞茶,至中午就剷平了地面以上的土,地面下去將近兩米就觸到了“老房”,並沒有想象的那樣深埋,這是南方水位高的原因,可見那時更注重的是那封土墳丘的高大。

當打開天蓋板後,完全不是想象中的“黃土壟中”,竟是一汪清水,彷彿早前就是空空如也!陽光下的內壁呈淡淡的赭色。接着是解開側板,放掉水,這時纔看到底板黃色的淤泥中有人形骨骼呈顯,頭骨邊竟還有一條髮辮,但很快隨走水見光消失!

胥家德 招呼着收拾這些分散的棺木時,看到前端的“和頭”上依稀有類似動物的圖案,而在收納骨殖時,在頭頂部竟有一葫蘆形銅件,現場工作人員說:“這墓主是有身份的,那是一個帽頂件哪!”

起出來的這些“官木”甚是厚實,質地依然,但色澤部分很快消褪。

現場竟然有買家在打探,胥家德自然是一口回絕,說要燒化掉。聽說要燒掉,買家就說:“自古‘死在柳州’,這可是上好的‘柳州木’,你可要想好!” 胥家德 對什麼木沒有概念,但對那人不合時宜的出現,就有了反感,就覺得那人就像蒼蠅順風而來!此時的他滿腦子的是“興瑞休咎”與否。到了嘴上回答道:“這是祖上積的德,到我這一輩,不說光宗耀祖,連祖墳都保不住,哪有賣祖墳的?“

這買家是見過場面的人,能不能說動就看開頭話句子。有的主家都不容你開口,就把你罵開了,現在他見胥家德 有些書蠹頭氣,雖是氣憤,但並未趕他動身,就接着說:“這景況不是你要的,是政府行爲。”

胥家德 覺得這人在場不吉利,煩不得理會他。

這買家見說動不了,開始以行家的口氣對他人介紹着:“‘死在柳州’,是說這可是楠木啊!”接着又說:“縱使不賣,可以存放在家中,對祖上也是個念想啊!”話是在對他人講,內容仍是傳給胥家德 聽的。

這一番貌似替主家着想的話,其實是在採用“緩兵計”,想着:“只要你留下材頭,時間一長,沒有哪家會長期把‘解放木’存放在家的,到時還不是由我來收得。何況你胥家的經濟條件我又不是沒聽說。”

胥家德向來對外人溫厚,難有發火的時候,今天或許是仗着祖先的陰魄,竟漲紅了臉懟道:“你甭動念頭了,不可能的!”他識破了他那“從長計議”的念頭。直到胥家德招呼着向棺木上澆柴油,那買家才噤了聲。

按要求這棺木必須就地處理,不可以運送別處再行焚燒。一時烈焰騰騰,這“解放木”隨即照天燒了。這邊胥家德把那骨殖安放到備下的一大一小缸裏,兩缸相合,意爲“元寶”,原地深埋,祭祀燒化完畢,胥家德 儘可能地做了能做的事,了卻了一樁心事。

              

                                                            十八個槍斃鬼”      

按說動祖墳的事,是胥家大家的事,胥家平輩間,而今只有胥家德一人現場處置,隔壁堂兄弟倆 ,論理也應該參與進來的。只是這兩人都遠在他方,連帶個信的條件都沒有。

堂兄弟倆政治面貌相反。民國年間倆人都曾在國民黨軍隊裏扛過槍,在那年代並不是個問題,只是後來國共爭天下,兄長胥敬業被俘虜了過來,一番審訊教育後,他選擇了回家。然而,得知他曾在炮團擔任過圖上作業士官,對1:25000軍用地圖座標位確定、密位計算有專長,且能熟練操作主觀方向儀和側觀炮頭鏡,就勒令他留了下來,使得繳獲的大炮得到了發揮。在參加了兩大戰役後竟有了一官半職,但終因出身及政治不清,在部隊不可能再有發展,轉業或退伍是遲早的事。部隊駐地有大片原始森林,早於他到地方穩定下來的戰友對他說:“國家建設需要大量木材,就地安置有編制,是喫國家定糧的。”他想:“這年頭講出生、講成分。如果回嘗奔鎮老家定難出頭。”加上自己參加土改時找的是當地女人,表示不願跟他回老家過日子。最終胥敬業在當地林業局安了家。

敬業的兄弟胥敬開,是成了家後出去闖蕩的。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生性不安分,遼瀋戰役被俘後偷換了衣裝伺機脫逃。認爲天下到底姓什麼還不好定。幾經轉折找到了先前的同道,有了新的委任。只是“東山”未能再起,象退潮擱淺的魚,從此嘯聚山林,明爲打游擊復國,實質幹上了打家截舍的勾當。

隨着時局的需要,鎮反運動、肅反運動,一個接着一個,眼見同道一個個入網或自首,能藏身的地方越來越少,山中的一些老巢一到冬季沒有了生活來源也是死路一條。此後的兩三年裏,他把生存法則運用到了極致,把一些值錢財產分散藏匿,及至消耗的差不多時,全靠捆紮在貼身的細軟四出活命。實在沒有地方可以安生,想着這些年在外的行蹤,地方上不一定會了解到,回家探探風聲再說。但他脫逃的行徑,嘗奔鎮這邊早已接到了通報。他越是接近家,下意識裏自己像是魚要進網一樣,恐懼感也在增加!

這是個春日的下半夜,他已經在距離嘗奔鎮十多裏地的親戚家住了兩夜。親情早已爲自保所替代,任憑他掏出隨身的細軟總不爲所動,讓他趕緊動身沒有半點鬆動!

他是在天黑後離開那親戚家的,怕在旱路上遇到人盤查,同時意識到鎮的兩頭也會有站崗的。就遠遠地、距離鎮子有三裏地的葉家碼頭,順河灘叫了一隻小蓬船,說是去鎮上拉豆渣。那船家對他的行蹤並不過問,只是要價高。在行駛到鎮中段時藉口上了岸。然後過短橋沿小巷,拉低了帽沿在西園巷附近徘徊再三,確信夜深沒有人注意從後牆翻了進去。女人自是一臉驚恐!顫聲斥責他:“嗲辰光這個時候還回來?時不時會有人來盤查你的去向和下落的。”當他聽到家裏這邊已被盯上,背脊上就有了涼感,神情頓時就萎了下去。女人見他不作聲,依然在數落着他:“在家還外出避風頭的,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對女人這通牢騷,按照以往的個性,早就上去動了手。但走投無路擔驚受怕的他只能按捺住心火,想到在外面也沒有可以安生的地方,現在不是往昔,活命要緊!同時有了“死就死在家裏的準備!”

他不顧女人的牢騷和恐懼,開始扒自己的衣服,雖是陽春三月,竟是裏三層外三層!一家一當全套在了身上。貼身是兩隻斜挎在肩的女人長筒絲襪,那結已經是解不開了,用剪刀挑開後抖出裏面的財物。然後是連抹帶擼兩邊胳膊上各色手鐲和手錶。

由於是夜半三更到家,沒有其他人知道,好着祖上這三進的房屋,最後一進自父親去世後,成了雜物間,輕易沒有人進去,這就成了他的藏身空間。而在這二進的房子還有一個隱蔽的所在,時間久了連隔壁的堂兄弟胥家德都記不得或不曾知道了。

那應該是在胥家德 的祖父一輩手中或更上一代吧,依靠運河承接着上游的木排,做着木材生意。舊時木材用量大,加上與造船廠建立了供料關係,就此家底厚實起來了,但世道不太平,打家劫舍時有發生。一到晚上就是強盜的天下,卸門鑿鎖,撬牆挖壁,那鋼釺落在街石上的聲音攝人心魄!別指望街坊會出手相救,強盜會在動手前蒙面嚎叫:“誰敢出門就放火燒一片!”

俗話說“家有黃金外有秤”,樹大招風, 有身價的人家同時風險也大,官府是指望不着的,得設法自保!如果宅院多藏身的地方也多。常見的有牆壁隔層,入口處用櫃作樣,裏面的空間藏一家子綽綽有餘,或者在意想不到處留有通道可以轉移。豪門大戶有地道通向安全地,那就不是一般的條件了!而小業主,甚而小家小戶,即使不是爲了保財,爲應急也另有做法,有的利用櫥櫃作擋,櫃後留有一人空間,最簡單的是掛畫後面留有空檔,它的好處是進出容易,弊處是緊急情況下,僅隔一張紙,人在裏面要沉得住氣,哪是需要有臨危不懼的心量才能穩住自己而不出聲響的!

這敬開家的藏身處不在那第三進堆放雜物間裏面,而是設在曾經的“廳屋”房間裏,而且有兩處,一是現在坐放馬桶的角落,牆是凹進去的一塊,拿掉馬桶,夠一個人站立,用衣櫃一擋,就成了一個隱蔽藏身處。還有一處是大牀側面,牆壁摳進去的一塊,但不像那放馬桶的地方是落地的可以站人,而是在牆半高處,高三尺,半米多寬,一個人盤腿坐着的位置。這地方有蚊帳遮掩。蚊帳是苧麻質的粗麻布,稱之爲“夏布”,這“夏布”還是做漆器胚的好東西,漂洗不變色,防蚊是肯定的,眼睛從明處透視不到那摳進去的藏身地,緊急情況下不用翻身下牀即可藏身進去。

眼見得“十月一日”臨近,政府例行加強管控,少不得到這樣的“重點戶”去盤查一番。這天太陽已經落到運河的灣處,應該是安全的時光了。敬開白日在家除了喫就是睡覺,只有到了晚上自己才能象活死人一樣在家轉動。現在聽到前門有敲門聲,不似家裏人,情知不好,顧不得再跑到後面雜物間去,翻身撩開蚊帳坐了進去,聽得前屋女人在應對着,慢慢說話聲音就往這屋裏來了。

來人有兩位,過明堂,進客廳,眼見要到自己的房門前,步子就停了下來,聽道:“這屋子誰睡的?”女人回答是自己的房間。——好在房門是半掩半豁的,如果此時反關了門就壞事了。那兩人移動了步子,意欲近前察看一下,正在這時,大門前有人聲:“人呢?大門開着怎麼沒人?”是個男人的聲音,一下子就把這兩人引了過去。

原來是對門“湯草藥”來了。

這些日子,女人終因家裏藏了一個大活人而擔驚受怕,心內焦慮,消化不良。在門前擇菜時見到“湯草藥”趕集回來,打過招呼,說了病症,這湯草藥答應出付藥給她,今見門開着就送了過來卻無形中解了危!否則,讓那兩人走近房門前,第一眼看到就是牀跟前一雙男人鞋!

也是因爲大白天的緣故,兩人一聽是女人的房間也就沒有進去細看,加上房門是開着的,斷想不到在這樣的形勢下,胥敬開在家睡大覺!

敬開被抓是遲早的事。上次覈查喫驚不小,依着女人要他趕緊外出避風,或者自首!男人心裏很清楚,外面已是沒有地方可去!“自首”純屬婦人之見,投案肯定沒有好果子喫!也實在是在家憋死了,思想即使關在牢房裏也還有個放風透氣的時候,後面是死是活該來就來吧!想着在那鄉下的親戚家還有些東西得處理,就趁黑離了家。

在去往親戚家路上接連有民兵在路口盤查,只得避開大道走小路,高一腳淺一腳在野田裏絆倒兩次,於是就跺腳、就吐唾沫,嘴裏怨道:“活見鬼!”以此識破鬼道化解晦氣上身。平時個把小時的路程,繞到親戚家已是凌晨,依着那親戚家是不讓進門的,但聲音高了對大家都不便。他的條件只住三天,從今往後不再進此門。

這親戚家已是毫無親情可言,在他敲門那刻思量着輕則拒絕不讓進門,重則報案!主意已定,隔門說:“我也沒法子,查得緊,早晚的事。親戚一場,白天在一天,今晚務要離開,東西我不再保管了!你要同意就開門,不同意現在你拿東西走人。”眼見天要亮了,別無選擇,沒有不答應的。

這時他的絕望心思更重了,擔憂害怕反倒減弱了,有了橫豎橫的念頭!提出的三天時間,也不過是捱捱時間而已,人生也就到頭了。這家早前曾得過他的接濟,這天裏儘可能地安排他好喫好住,指望拖到夜晚打發走了完事。

晚飯喫到一半,敬開道:“有酒嗎?”一聽到還有這要求,那親戚家把按下的報警心思又提了上來,想着先滿足他的要求,讓他醉了就到派出所報案去。只是這時已經無需報警了,這敬業喝着喝着,酒不醉人已醉了,竟站到門前,扯着嗓子嚷開了,大有唯恐人不知的樣!

很快來了公安穿上了麻繩背褡,一併帶走了事主家。到了派出所,這親戚家說成“是自己採用灌酒的方法留住了他的,否則胥敬開早就離開了。”並提交了前後的財物,當然不會說成曾經收下的過程。酒醒後的敬開倒也沒有爲難親戚,順應着那些說法。

照例,公安帶了敬開到家裏來抄搜,女人知道天塌下來了!

敬開有兩個罪名:一是反動分子、二是土匪強盜。很快這嘗奔鎮召開了有史以來最具震懾力的公審大會。說是“公審”,也僅是半天時間,宣判、槍斃一併結束!當然不止這胥敬開一個,還有其他十七個人。此後的歲月,在這嘗奔鎮只要一提到“十八個人”或者“十八個槍斃鬼”則是無人不知的事件,偶有大人還以此作爲止小兒哭的方式方法。

                                                        無檐頭滴水聲的雨

轉眼這“十八人”事件過去已有三年兩載,敬業的女人也還不過三十歲的樣當,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漸漸生活來源也成了問題,雖說孃家不時會從鄉下手提肩挑些喫用,總不是常事,敬開在世時的體己私藏一是有限,二是不敢出手,三是留着也是一段念想。於是有了上門提親改嫁的話頭。

國家爲了支援三線建設,也是爲了國防需要,有計劃地選擇一線城市的工廠以內遷的方式移向內地,工人、家屬隨廠遷移。由於是採用的動員形式,允許部分非關鍵崗位人員選擇自行留下,但這“自行留下”就意味着失去工作,須回原籍。

有一孔姓,原是這嘗奔鎮鄰鄉人,兄弟有三,自小就跟人在城裏“學生意”。那時的“學生意”概念很廣,包括在工廠學徒做工。因在城裏沒有根基,尚未有家室,又非重要崗位人員,卻早早有了“落葉歸根”的心思,無需做工作就選擇回原籍老家。

雖是童男,相對那大城市到了這“鄉下頭”年齡就顯大,父母因他自小在城裏,沒有計劃也無能力再爲他造房砌屋用於成家,自是降低條件。經人說合,女方提出倒插上門,男頭覺得臉面過不去,但又礙於自身條件,就有些糾結。媒人知道只是個面子上的事,心生一計,讓女方回孃家住上十天半月,男方到女家先行住下,到時以婚娶的方式行親走流程。由於男頭雖另有兄弟倆,但至今無孫兒男輩,怕就此斷了香菸,要求如是生子就隨男姓。女頭因敬業的事,在人面前總是低人一等擡不起頭,後面子女另隨他姓也是無所謂,倒是誰當家作主是主要的,沒有半點退讓。 一年下來,生了一子,取名孔英栓,小名“栓栓”,恰與這邊胥家德兒子庭庭同年生。雖是異性,但房子根底仍是胥家,因此這庭庭和栓栓之間就有了與他人家不一樣的“家門”關係。

隨着年齡的增加,眼見得女兒生長髮育,再不能一家四口擠在一張牀鋪上了。就跟隔壁商量,讓庭庭和栓栓睡一起,栓栓原先是住在他那邊閣樓上的。從小就愛乾淨,大人的意思是讓他們倆人同睡閣樓上。那栓栓睡的是銅製大牀。平時一起玩猶可,說是要同睡一牀,這栓栓犟着頭就是不同意!

內情裏栓栓另外還有理由可以拒絕的,那就是庭庭尿牀。對於小孩家尿牀,人們彷彿是約好了的,公開從不提起,但心裏是清楚的。

這邊胥家德家偶有親戚來住,就讓庭庭與栓栓睡一牀,如果說在自家基本是隔天尿牀,如果換牀睡,那就比在自家尿牀的概率又大的多!

自從敬業走後,後面堆放雜物的屋子就很少有機會去轉動,房子長期沒人住黴氣重,陰氣也重,總想着要利用起來,加上栓栓睡閣樓,上上下下總也不是長事,現在庭庭母親提出兩個孩子睡在一起,有心拒絕,但迫於面子做不出,再一正好利用機會,讓兩小傢伙的旺氣衝一下那陰暗的房子。

於是抽時間騰出了那堆放雜物的房,擺進了兩張牀鋪。栓栓是不願意住進這雜物房裏的,但他的姆媽想法是如果讓庭庭一人睡,時間長了,擔憂這邊當成“自產”。而對庭庭來說,一人睡還是兩人睡自己也作不了主,內心也是兩可間,一個人雖然自由,但那房裏常年沒有人住,感覺陰森森的!而對栓栓而言閣樓整齊而乾燥,自由自在,雜物間低矮潮溼,牆面斑駁,而且要長期兩人睡一起,自小有潔癖的他是很不樂意的!

兩人雖是同睡一屋,但還是有主次的,一是牀鋪的擺放位置;二是電燈拉線開關由栓栓掌管。兩人睡的牀鋪條件更是差異明顯,庭庭的是兩張竹凳架着竹牀,與銅質牀是不能相比的!

這蚊帳南方人稱之爲“帳幔”。蚊帳頂上兩邊縫成比竹竿稍粗的筒套,竹竿串過往牀架上一擱,由於沒有牀架就用繩繫住杆子一頭往上掛着。這屋建造時就簡陋,椽上未用望板或望磚,起風時會有落灰在蚊帳頂上,就用整張灰報紙光面朝上,攤在頂上擋灰。

原先兩家的前後房子佈局是一樣的,相對應的胥家德這邊的房子早就不存在了,房基部位加上原先的明堂成了一個大院子,由於那牆基部位依然在,就顯得北高南低.

這是個悶熱的夏夜,兩個唸書的學生明早都需要早起,人小沒有心事熄燈就入睡了。

庭庭正渾渾噩噩、不分南北地睡着,硬是被沙沙聲響驚醒了,他感覺是外面下雨了,側轉身仍繼續睡過去,再要入睡時,沙沙聲又起。那聲響並不規則,時大時小,他就寧神細聽,竟沒有屋檐頭的雨滴聲音?而頭頂蚊帳似乎在拽動,感覺這不是在下雨!——牀的周邊或就是牀鋪上有什麼活物?眼睛是看不清什麼的,但聲響來自蚊帳頂是肯定的了,有心拉電燈開關吧,又不在自己這邊,這時的他就想着趕快跳出牀鋪,心裏念着不要碰到那東西,就猛地坐起摸帳門撩開跳出,令他渾身發麻而頭髮倒豎的是,頭竟拱在那活物上滑過!

胥家德聽到兒子在後面叫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裏也發虛,虛張聲勢地斥責着:“叫嗲、叫嗲?”這時栓栓已經拉亮了燈,昏黃的燈光下,帳頂象漁網着大魚一樣沉沉地下落着,而那帳頂上擋灰的紙張全都攏到了一起,赫然一條蛇頭伸縮着、掙扎着試圖往上游動,只是身重、紙滑陡作掙扎!

這邊吵吵嚷嚷也驚動了栓栓父親,他見狀後找來了一把大秤桿,握着粗的一頭,撥開蚊帳門,雙手託着帳頂往上擡,但見那長蟲終於舒展地勾住了帳杆,搭上邊上的柱子,隱於黑暗中去了。

完後,他安撫着兩個小孩,說是家蛇,還說它經常現身,指着斑駁一隅的磚砌灌鬥牆破洞處,講有時會看到它的肚皮從洞口滑過,還說雷電閃耀時,院子石板上間或會看到它橫躺在那乘涼,又說,夜半雞窩乍聲,以爲是黃鼠狼,究竟還是它,口氣是稀鬆平常的。

這裏庭庭繼續躺下,由於剛纔那場驚嚇,心裏擔憂着它還會不會再來,前屋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幾聲蛙聲,心下擔憂會不會再招來那蛇呢?

成年後的他偶遇不順心的事,會閃過那晚的事,想着蛇曾在頭頂上滑過,設想古人是用興瑞形容還是休咎、抑或“闕妖”定論呢?

作者:毛正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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