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太軟(五)

果然,剛到廠子大門,一羣人就圍上來,大聲嚷着要喫糖。一袋子分光了,還不停有人來。這一下,我變得靈光了,又趕緊跑店裏去買兩袋。

進了廠,兩人手裏的糖都不多了。很自然地,我將她送到她們宿舍底下,像所有正在拍拖的男孩一樣。我要走時,英子又握了握我的手,一轉身,哼着歌上去了。

就在當晚,全廠人都知道我倆拍拖了。就在當晚,我很久都沒睡着。英子也是,她第二天喫午飯時跟我說的。

沒錯,我們喫飯的時候坐在一張桌子上了,就像廠子裏所有拍拖的男女一樣。連打飯的阿姨都知道誰是我女朋友,英子的男朋友是誰。

我們開始一起蕩馬路,一起聽歌,一起說起某本書中的故事,一起看對方寫了什麼。廣東的白天變得多情起來,夜晚變得纏綿起來,因爲有了我倆的參與。

英子性格開朗,熱情活潑,帶着我走遍長安上角的每個角落,自然是手牽着手。

廠子斜對面就是一個露天溜冰場,從上午開始,溜冰場就開放,響起震耳欲聾的音樂,一直到深夜,這其中播得最多的就是《心太軟》。

每每這首歌響起,我的心絃就會撥動,挪不動腳步。英子知道我喜歡這首歌,但不知道這首歌對我的含義。

一個休息的晚上,我們轉到了溜冰場,正好《心太軟》的音樂響起。英子跑過去買了兩張票,拿來兩雙溜冰鞋,將我拖了進去。

以前,我可從來沒有溜過冰。

穿上溜冰鞋,我像個蹣跚學步的娃娃,東倒西歪,暈頭轉向。英子爲了拉住我,經常整個人伏在我身上。而我不僅自己摔個仰面朝天,也總是將她帶倒。

只過了十幾分鍾,我便大汗淋漓,英子也是氣喘吁吁。也許是我悟性還可以,也許是英子教得全心,也許是歌曲的旋律太動聽,慢慢地,我能夠站穩了,並能朝前滑行。

以後的日子,我們經常在《心太軟》的歌聲響起來時,便相互扶持着走進溜冰場,在這種聲氣相通的近距離接觸中,感情進一步加深。

我以爲,到過年的時候,也可以像村裏的一些夥伴一樣帶一個女孩回到家裏,見着一個鄉親便大聲說,“這是我女朋友。”而英子則偎着着我,幸福而羞怯地微笑着。

母親倖福地忙進忙出,也會各家各戶去叫人家來我家坐坐,看看我媳婦,暗暗合計何時抱上孫子。

可是,母親沒能等到那一天。98年臘月,我接到電話,母親已在頭天去世了。也就是說,我沒能帶英子回去見母親,卻與她在《心太軟》的歌聲中與母親無聲地告別了。

那時正是春運,我無論如何回去不了。

那個春節,我沒有回家,英子也沒有回家。大多數時間,我們窩在宿舍裏,靜靜地看書,靜靜地寫字,靜靜地聽歌。

時不時地,我的淚流下來,溼了面頰。英子輕輕地給我擦乾,環住我,讓我靠在她肩上。

窗外,溜冰場的音樂比平時響得時間更長,更猛,我們卻沒有任何感覺。

到清明的時候,我決計回去一趟,無論如何,我要回去跟母親說一下,我有女朋友了,讓她放心。

走的那天,英子買了很多小喫,讓我路上帶着。那一剎那,我格外感動。在外面漂泊這些年,大多是一個人獨來獨往,除了母親,沒有任何人記掛,記掛我路上餓不餓,記掛我一個人孤不孤獨。

我認定,此生,在英子這兒落腳,纔是我最好的歸宿,這正是給母親最大的安慰。

家裏空蕩蕩的,沒有了母親,我成了無根的浮萍。除了念想,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心已留在了東莞,迫切地想見一個人。

回到廠裏,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我打好飯來到原來跟英子坐的那張桌子,發現許多不一樣的目光。等了許久,還沒見到英子過來,我的心神開始不寧。

窗口那邊沒人了,我站起身來四處張望,一束目光猛然與我撞擊,讓我渾身一震。那是英子的目光,正在我身後,電一般。

我立即蹬開凳子,向那兒走去。還沒有靠近,英子卻被一個姑娘拉起來,離開了座位。英子掙扎了幾下,沒有掙脫,幾乎要哭出來。

那姑娘跟她講家鄉話,我聽不懂,但明顯是在呵斥。

旁邊有人扯住了我,小聲說那是她姐姐。我這才發覺,倆人還真像。

很快,英子扭過了頭,隨着她姐姐走了,只丟下她姐姐憤怒的吼聲。

我回到宿舍,怎麼也想不通哪兒做錯了什麼,只是悶着頭坐着。同事喊我去溜冰,我頭都不擡一下。

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浪子,回去那麼久,不想女朋友麼,還不去找。”我如夢方醒,涼都不衝,就向英子宿舍跑去。

她們宿舍房門關着,我輕輕敲着。門開了一條縫,門口擠出一張臉來,一看是我,就調轉頭喊,“英子,你男……有人找你。”

一陣腳步聲傳來,英子姐的臉出現在門縫,我以爲她會將門一關,拒我千里之外,誰知,她卻將門打開,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一進去,其他的女孩就出去了,房裏只剩下我,英子姐,英子。英子坐在牀沿,眼睛紅腫着,應該哭過。

英子姐讓英子不要插話,開門見山地對我說,她也瞭解過了,知道我是個好男孩,知道我與英子真心相愛,但不會有結果。當初姐妹倆出來打工時,父母就反覆叮囑過,不要找外地的男孩,也不要嫁到外地去。她們那兒屬於山區,思想很保守,家族觀念又重,對外很排擠。

到廣東來以後,姐姐一直沒找男朋友,也一直監視着英子。原來英子要到這個廠,姐姐本就不同意,怕她心野了。英子一再保證,姐姐才鬆了口。

不曾想到,英子來了一年,就將叮囑當作耳旁風,情不自禁了。她的一舉一動,都有老鄉告訴了姐姐。姐姐幾次帶口信過來,讓她中斷這段感情,或者辭工,英子都沒聽進去。

黃亞洲,美篇簽約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出版散文集《人生處處,總有相思凋碧樹》,《總是紙短情長,無非他鄉故鄉》。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