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裏的心靈餘震

(2013年雅安地震時寫的一篇關於電視劇《唐山大地震》的人物心理分析稿,本文試圖揭密家庭災難對親子關係、個人性格的深刻影響,今天兒子無意中從網上調出了電影《唐山大地震》,問我能不能看,我說可以看,沒想到仍然被電影中人物的命運深深觸動......)

核心導讀:家庭是一個系統,它講究完整、平衡、秩序的系統法則,但是,當這個系統受到了強大的不可掌控的外力衝擊後,常常造成系統殘缺,即親人離世。這個系統的整體命運便常常發生極大的轉變,這個系統內部的每一個個體也都無法避免地受到衝擊,而從此改變命運,有人因親人的驟然離去,懷着那份深深的哀傷而從此沉淪痛苦,那麼,我們該如何有效地化解那份哀傷?

              意識深處的贖罪心理

雅安地震,又一次把國人帶入悲痛之中,深感生命的脆弱與無常;汶川地震5週年祭,舉國上下以各種方式祭奠地震中的逝者。如果說,地震造成的死亡是不可抗拒的,那麼,在生活中,還有太多的車禍、火災、溺水等意外事故每天都在發生。

前不久,看到報紙上報道,一位在車禍中失去女兒的母親一直想自殺,生活中也常常遇到有人關於無法接受親人逝去而痛苦不堪的事情,甚至有的人爲此痛苦了幾十年,走不出親人離世的陰影,在他們心中,一直存在着兩種強烈的意識:一是我還沒來得及照顧你報答你,你就這麼走了,而且還死得那麼悲慘,作爲最親近的人,於心有愧,每每想及,實在無法讓自己快樂;二是你還有些事情沒有爲我做,就一下子拋下我離我而去,讓自己那麼早地孤獨一生,無人照顧,覺得自己的命運因爲親人的離去而變得悲慘不幸,渴望親人尤其是父母的關愛而始終不得,每每想及,心中憤恨難平。這兩種內在動力,使不少當事人尤其是因爲父母不幸罹難者,會一直在內心深處存在一種無法讓自己快樂或者無法珍愛自己生命的力量,要麼使他們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生活在懷疑、憂鬱之中,要麼使他們揮霍自己的生命與健康,或沉浸在某種癮之中,如酒癮、煙癮、網癮、毒癮,或一味地尋求刺激生活與運動,以此好麻痹自己、逃避自己。

他們的內心深處好像總有一個意識在不停地呼喚:我的父母悲慘地離我而去,做爲子女,我無法讓自己幸福,如果自己快樂,那會是一種背叛或羞恥;是因爲我不夠好,他們才死去的。對於親人特別是父母突然死去的子女,內心深處都常常會產生一種愧疚感、負罪感,他們總有一種莫名的贖罪心理——用犧牲自己的健康、自己的幸福來贖罪。這是一種不易爲人覺察的深層動力。

人在系統中,系統變化,個體必然變化,許許多多的事情,都絕非自己想如何便能如何的,我們受着系統太深太深的影響,以至於,我們幾乎沒什麼自由。無論我們如何地標榜獨立,我們都脫離不了家庭系統、單位系統、社會系統的制約與影響,那些影響早已深化到我們的潛意識當中,不覺其有,卻一直髮力。

                  地震後的心靈餘震

近來,電視劇《唐山大地震》也在熱播中,這個劇之所以讓人喜愛,首先是它準確地把握了人的本性,不可更改的本性:我的生命來自父母親人,親人不幸,我不可能活得快樂。從中我們會看到,爲什麼李元妮在地震中丈夫慘死、放棄女兒生命等經歷後,她有着多次過上幸福生活的機會,但她都因種種原因而推掉了,她守着家庭,對丈夫死去而自己竟然苟活下來,她心有愧疚,對女兒她拋棄骨肉而心有悔愧,自從她“救弟弟”那句話一出口,痛不欲生的她就揹負上了重重的心靈枷鎖,因爲內疚和愧疚,32年她沒敢“花紅柳綠”地活過,不敢接受愛情,32年她用贖罪對抗創痛。正如兒子方達所說:“倒塌的大樓都又蓋起來了,可我媽的心碎的都跟渣一樣,我媽心裏的房子再也沒蓋起來。”我們再看兒子方達的生命歷程,不同樣也是充滿波折嗎?他父親在地震中慘死,母親因爲救自己而放棄姐姐生命,自己也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條胳膊,他揹負上了沉重的生命負擔,使他性格內向孤僻,在面對愛情幸福到來時,他最常說的一句話是:“你不要對我這麼好”“我不配你對我這麼好”“你對我這麼好我承受不住”,我們會發現他內心敏感,情緒極易波動,他做人做事刻意的勤勉謹慎,個人幸福在他心中成爲不可企及的夢幻,與方登追求的卓然獨立正相反,弟弟用盡一生回報當年那一瞬間的生存機會!他們在艱難的人生中祈求時間能沖刷掉一些創傷。當然更爲突出的還是女兒方登,我們看到她強烈的叛逆心理,對母親的憤恨,對自我也常常表現出一種否定,她的身體極爲虛弱,她的精神基本出現一種分裂、抑鬱狀態,她的強烈的被拋棄感會隨時產生,並常常深受折磨。

地震過後,餘震不斷。人生也是如此。每一個家庭系統的“地震”之後,也都必然地伴隨着家庭系統成員的心靈餘震。這種餘震的災害不比那次地震帶來的破壞性小。

而《唐山大地震》的原作小說,名稱就是《餘震》。

無論是電視劇還是現實,都以無比真實甚至殘酷的方式在提醒我們:對於親人離世,對於哀傷,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而學習如何面對親人離世,如何處理哀傷是人生很重要也很基本的一課。

面對親人的離世,我們要用系統的眼光來看待:家庭是一個系統,這系統遵循着它必然的規律:完整、平衡、序位的自然法則,但任何一個系統都不是絕對獨立和封閉的,它又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受到更大系統的影響,如社會變革、天災人禍等等的外界不可掌控的強大力量的衝擊,尤其是災難。災難的突然到來,會瞬間打破家庭系統原有的完整與平衡,親人離去,於是人們心理便形成了一個空缺,面對這個空缺,很多人不是從心理上接受,而是自己衝上去填補,從而活的不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爲那個離去的人而活,或替那個離去的親人而活,於是常常把自己活得極其痛苦。因此,面對親人的離去,我們要有足夠的智慧來應對,本着系統的思維觀,我們應當做到以下三點:一是尊重逝者,二是面對現實,三是平衡心態。

        尊重逝者

親人離世是讓人難過的,面對失去親人的痛苦,不同的人會採取完全不同的態度和方式化解痛苦。那麼我要特別強調的是,面對親人的死亡,我們首先要做的是,尊重。

一是尊重已逝的人,他們是我們的親人,無論他們經歷了什麼,對我們做了什麼,或者應該爲我們做但卻什麼也沒來得及爲我們做,我們都必須尊重,因爲他們曾給了我們親情、給了我們生命,沒有當初的他們,就不會有我們現在的生命,是他們把家族的生命、家族的血脈、家族的命運傳承給了我們,我們必須尊重。

二是尊重他們的逝去,他們的逝去是他們的命運,我們無法掌控死亡,那是宇宙大道,我們只有臣服,只有遵從,只有尊重,尊重這個事實,接納這個事實,那種“我不想讓你死”“你不能就這麼死去”“我不認爲你已經死”的哀傷表達方式,都是一種對逝者的打擾——在死亡面前,我們只有遵從,只有尊重。

三是面對親人的逝去,我們要有一個表達尊重的期限和儀式。我們需要一個期限來處理哀傷,這個期限最長是三年。儒家說“喪三年,常悲咽”,可現實生活中,很多人即使父母至親去世不過十天半個月,就開始出入娛樂場所,與人嬉笑、玩樂、打情罵俏,這些行爲不能說明他沒有哀傷,他只是把哀傷屏蔽了,是拒絕哀傷的一種形式。只是屏蔽哀傷從來都不等於不去哀傷,反而是把哀傷壓抑在心底,讓它做更深的醞釀,直到有一天爆發,對自己的傷害會更加嚴重,其實現實中有不少人就是這樣,有一些人會在潛意識中覺得“不哀悼就等於他沒死”,但事實就是事實。我們需要拿出一段時間去哀悼死者,這不是逝者的需要,是我們作爲生者的需要。

另有一些人會完全活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陷入到無節制的哀傷中,親人離開已經幾十年了,他還痛不欲生,從某個角度說,這是一個個人自私的表現。雖然大家一下子還不能接受這種“自私”說,但他的行爲會將親人的離世演變成整個家庭裏一件特別惡劣的事件,並藉此推掉了對其他親人應有的責任和義務,最終讓別人可能因此痛恨那位離世的親人,因爲“都是這個人的死使整個家都亂了”,尤其是那些因親人離世要自殺的人會造成整個家庭系統的混亂。這種沉溺痛苦的行爲把逝者置於怎樣的角色呢?

一位年近50歲的母親與子女總是無法親近,後來瞭解到,她的心一直在孩子姥姥那裏,而孩子姥姥也就是當事人的母親已經去逝40多年,當時因爲當事人母親去逝世時是因爲飢餓而慘死,那時自己年幼,她始終無法相信那個實事:自己年齡還那麼小,母親怎麼會拋下自己而死去,母親去世後她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欺負,她從來沒有感受過母親的愛護,她一直埋怨着母親爲什麼那麼早就離開了自己,40多年了,自己的孩子也已長大成人,可是她內心深處卻是對逝者的糾纏牽連,在這麼長的時間裏,她不懂得尊重逝者,不懂得尊重死亡這個事實,以致這份哀傷成爲內心的一個黑洞,這個能量黑洞也吸筮掉了自己的幸福,同時也吸筮掉了家人的幸福。後來,有人建議她,在一個合適的時間裏,到母親墳前做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在這個儀式上,就是跪在母親墳前,向母親表達感謝,表達感恩,向母親不斷地懺悔,向母親不斷地跪拜,要向母親彙報自己的生活,要告訴母親自己的兒女已長大成人;還要以母親的名義做些好事善行,這不是要讓已逝去多年的母親得到什麼感受到什麼,而是爲了活着的人,爲了自己內心深處能夠真正地接受臣服這個事實——母親去逝了,那是她的命運,我只有過好自己的生活,只有讓自己活得幸福,纔是對母親最好的紀念。

尊重逝者,就是尊重系統的變化,在系統面前,我們只有接受。我們是系統的囚徒,但我們不能再做自己思想、觀念的囚徒,我們要改變觀念,接受事實,尊重事實。

                    面對現實

    事實上,對於沒有發生家庭重大事件的我們來說,首先要去了解一個真相,那就是生命是無常的。雖然很多人會把這句話掛在嘴上,但內心卻不肯接受這個真相。他們心裏的想法是“壞事只能發生在別人身上,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其實是一種非常幼稚的想法。很多未知的、不可控的危險時時刻刻都存在我們身邊,很多災難、意外事故可以發生在千千萬萬的家庭中,也可以發生在我們身上。這是一個現實。我們要面對這個現實,災難、不幸,同樣也可以發生在我們身上,我接受,因爲這是我的命運。

在我們面對傷痛者時,要以一份同理心去面對他人的苦痛,踏踏實實地做一些事,對待他人如對待自己,直面生命的無常。這樣做會讓我們在遭遇一些家庭重大事件時能平靜地應對,因爲在處理事情的過程中,你已經有了經驗,對於事實的發生就不會產生抗拒與不接受,也會有效地做到對逝者完整的哀悼。

同樣地,面對現實,尤其是面對家庭這個系統所受到的突然的災難性的打擊,我們在萬分痛苦的同時,一定要看到,這是一種我們無法控制的外力,在衝擊我們這個需要平穩的系統,但也正是這種災難性的外力,使我們這個系統中的成員從此過上了與以往甚至與他人完全不一樣的生活,走上了完全不一樣的人生道路,我們的原有系統也從原來的有序,原有的平衡態,瞬間地走向了無序,走向了非平衡態,在這個關鍵時刻,我們必須看清方向,讓我們的生命在這次災難衝擊下變得更加堅強,更有價值,否則我們將對不起災難中離去的親人。

有一部美國電影叫《最貧窮的哈佛女孩兒》,主人公麗茲也曾有過無比幸福的童年,但後來她父母吸毒、自己8歲開始乞討、15歲母親死於艾滋病、父親進入收容所、17歲開始用2年的時光學完高中4年課程,獲得1996年紐約時報一等獎學金,進入哈佛學習。母親因艾滋病死去的那一天,只有棺木,連簡單的葬禮儀式都沒有。只想渴求父母親情,這人世間最基本的願望也成了奢望;棺木就要被下葬;她跳上了棺木,靜靜躺在上邊,和她的母親做最後的告別。她靜靜地在心裏對母親訴說,回憶人生最幸福的那一次點滴的幸福時光。母親已經離她而去,世間最愛她的人已經離她而去。一個普通的弱小的女孩、不奢求其他,只渴望親情圍繞的弱小女孩,當她最後的一絲希望都破滅的時候,留給她的,除了傷心,只有傷心。如果沉淪下去,她將會和母親的結局一樣悲慘;她決心告別,她要開始全新的生活。她,用真誠最終爭取到參加進入中學的考試機會。父親作爲她的上學的擔保人,從收容所出來。辦理完擔保手續出來的時候,父親對她說,好孩子,堅持學習,我不能成功了,但是你行的。望着父親遠去的背影,這個弱小的女孩堅定了信心,從容地走進了學校的大門。她以非凡的毅力開始了刻苦的學習。17歲到19歲,兩年的時光,她學習掌握了高中四年的課程,每門學科的成績都在A以上。作爲獎勵,她以全學校第一的成績和其他9名同學獲得了免費到波士頓的哈佛大學參觀的機會。一個濃郁的秋季中,金黃色鋪滿整個季節。在寫滿輝煌的樹下,一個女孩站在哈佛學府的門前,仰望。面對大學的殿堂,她決心實現她的又一個願望--她要成爲這所大學學府中的一員,她要證明給自己和世人看,人生其實可以改變。

人生其實真的可以改變,只要你努力,只要你付出。

而在整個電影中,我認爲最讓人感動的是,在她的心中,始終有爸爸媽媽的位置,她不止一次地表達,她對媽媽的愛,雖然我們看到,她的媽媽完全地極其地不稱職。那種親情之愛,是她不竭的生命動力。她正是帶着親情之愛,面對自己的生活災難,接受現實,緊緊地把握着自己的人生方向,在生活的絕境之中,她毅然地活出了精彩的生命。

面對現實,首先是接受這一切,這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它不受自己掌控,它要用一種野蠻的形式促使自己的命運發生改變,那麼,我們就接受這股力量,帶着親人的愛,毅然轉身前行,走好自己的路,那纔是對已逝親人的最好報答。

                  平衡心態

    面對親人離世的哀傷,我想強調的第三點是,平衡心態。

面對親人離世,面對無法排解的哀傷,人們習慣性會問:“這問題怎麼解決?”事實上,傷痛不是用來解決的,哀傷無法解決,它只能被平衡。

親人離世時,人們會習慣性地去找理由,“如果我當時在現場,他可能就不會出事”,“如果他不去那個地方,可能就不會出事”,這些理由是出於自責,而一旦自責得到無效的平衡,就會形成一種新的生活模式,推動我們不斷地爲此埋單,陷入贖罪的心理怪圈中。

    有一位72歲的老先生,他發覺他的生命歷程中有太多太多的苦難,總是做出一系列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的事情,曾給自己的子女帶來不少的麻煩,後來瞭解,他長期來在無意識地因自己的母親悲慘死去而爲之贖罪,他走不出那種贖罪的生命狀態,以致讓生活一塌糊塗。比如,他一直在金錢上很卡殼,好不容易退休後得到了一大筆經濟補償款,竟然很快就被騙子全部騙走,而他被騙的過程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爲那騙術實在太低級了,而平素總指點別人的他竟然上當了。在一次深入的溝通中,他提到母親,老先生嚎啕大哭起來,完全讓人無法相信他母親已經去世50年了。在他的潛意識裏,對幸福有一種“不配得到不敢爭取”的念頭,因爲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對母親的忠誠,這正是哀傷未得到有效處理的後果。

    平衡的辦法是把親人放在心裏,讓親人很有尊嚴地真正活在我們心裏,帶着我們繼續生活。那麼生者所有的快樂與成就,逝者都可以分享。生者透過創造人生的成就來榮耀逝去的親人。另一方面,爲平衡愧疚的感覺要主動去做一些事,如果是因爲沒有照顧好家人而造成遺憾,就去老人院、孤兒院完成未完成的事,如同親人活着一樣去做,真正去做事,去補償,這是主動的平衡,也正是“侍死者如侍生”的意義,通過行動讓內在的良知與愧疚感慢慢平衡回來。

親人的離世,從來都如地震一樣,事情過去了許久,但那內心深處的餘震不斷,所造成的傷害也不斷。我們只有學會正確面對哀傷,學會尊重,面對現實,懂得平衡,才能讓內心的餘震平息,才能讓自己的生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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