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友”Z君(文廟巷衆生之一)

        追溯到上世紀末段,Z君是我“憤青”時代的基友。怎麼熱絡起來的,時過境遷,倒真是忘掉了。就像屎殼郎和糞球相熟相親,半推半就,臭味相投,天生成。

        裝斯文會一起喝茶。柏木條桌,沸水煮老鷹茶,“咕嘟”,“咕嘟”,有中藥的湯色與滋味,神形兼備。小青瓦的房舍門窗配套,是霧寫的虛實是雨砸了御馬河鏡子的水面,是月色的半斛碎銀是冰凌掛長舌頭於文廟巷的屋檐,素來與爾等無關。

        討論一本書的得失一場球賽的輸贏,或者隔壁幺妹豐乳肥臀的“終極意義”;甚至於探討人性的縱深社會的橫切面,以及人間冷暖的邊際成本……話題寬泛得嚇人。銀河系泛扁舟,太平洋搖舴艋,寅說卯話,純屬亂劈柴!幸好地球是圓的,繞一圈又回到原來的痛點——細腰長身的幺妹吔,行如端端的“風擺柳”,卻不曾從某寂寥的人間路過。

        浮沫子吹開把茶葉渣子吐到牆角,嗞嗞嘬呷,嘎嘎尬笑,厚顏但不無恥,猥瑣得掏心掏肺。荷爾蒙燥火,垢殼油膩堵了毛囊,明面上疙裏疙瘩,心頭卻清湯麗水,一眼到底。

        玩深刻就喝“鬼王”酒。小碟花生豆,大盤躺肥而厚實的豬頭肉。白熾燈打斜光,一明一暗,眉眼抽象,像老的膠片電影,影影綽綽地混淆。

        殺喉的散酒下肚,立馬有“挑燈看劍”的豪俠意,配合豬頭肉細碎,一併把口水濺對方臉上。話題大同小異,言詞須專橫,直抵高音C,以太陽穴青筋暴綻的方式邏輯實證,大江大河,雄辯滔滔。招惹得荷蘭雞忘了時差,長聲吆吆,驚爪爪叫醒半邊城。滿屋找夠得着一口兩口的煙屁,爲前半夜的奢侈痛心疾首。爬坡地野尿,看星河燦爛聽細水長流拋物線,不止“高處不勝寒”吶,低處一寒顫,兀自溼了腳背。困了,倦了,條凳上蜷縮,臥佛的姿勢,睡出豬叫的聲音。

        轉天,拭乾淨眼屎就敢見人。蹭電話悄咪咪打一人工尋呼:“呼8378196,漢顯,領了工資又幹酒,倍兒爽感!”

        那時候,低配的“操哥”腰插尋呼機,“BBB”叫喚,直譯是“牛逼”的意思。像“武工隊”撩褂子,向“二鬼子”展示斜挎的匣子炮。如果耍雙槍(手機加傳呼),足以嚇退一切“牛鬼蛇神”。

        “28加重”蹬得飛叉叉,衝出文廟巷拐一圓潤的大彎,襯衫兜底向後鼓起,馭風而行的架勢。“幺妹呼我哩!”超音速而去,喜癲癲的“牙狗”模樣。回一傳呼的間隙,耗盡兜裏最後一枚鋼蹦兒。5毛擦皮鞋,打理自己;5毛買份華西報,關心囯家大事。Z就此脫離了文廟巷慢悠悠的“低級趣味”。

        後來,見過Z舉着磚頭機在巷口通電話,天線扯出去足有半米,手指扒拉着紅牆的灰。傳說他吆五喝六,涮火鍋,唱OK,好戲連臺,當場就破了產。醉熏熏唱完1995年的《忘情水》,邁六親不認的步態,扔下死心塌地的幺妺一走了之。

        Z去了南方。都說那裏是一片熱土,有熱辣的站街女和橫着走路的海鮮。據傳他披星戴月,乘熱打鐵,喫鐵吐火,前胸後背煅打,兜頭涼水淬火,從此活得生猛剛健且柔性實足。

        與Z再次碰面,已然是十年之後的事。頂一頭栗色的波浪卷兒,穿着格子呢揹帶褲,邀我上家去喝咖啡。我說我喜歡帶苦味的東西哩,比如“馬齒莧”,比如“狗豆芽”,清熱,祛溼,後味甘。Z把方糖加了一塊,又添一塊,勺子叮叮噹噹地攪和,像哄小孩吃藥丸,挺黑色幽默的。待苦苦的滋味淡去,我們也就散了。

        其實,我和Z是有聯繫的,有時是一年一次,有時是兩、三年一次。醉酒後拔來電話,言語含糊、漂浮、哽咽着斷句:波啊,我……實在,不想這樣……最終語焉不詳,雲深霧淺。

        Z這些年過得不賴。住處從地下室輾轉搬到遠郊的獨幢。代步從奧拓進步到奧迪。不穿“甩尖子”皮鞋了,踩一對千層底。不給人請茶了,自個兒抱一紫砂,吮着壺嘴兒獨吞。銷售治療癌腫的天價新藥,經營醫美產品。在美倫美奐的房子裏,把“玻尿酸”和“肉毒瘤素”注入毎一寸渴望“昨日重現”的肌膚。“我們總是高估自己的容貌從而拉低自己的智商”,不知是哪位病入膏肓的主,把話說到如此挫骨揚灰的範兒上。但Z深諳此道。

        聯想到電視上的訪談節目,“如雷貫耳”者每每被問及成功的歷程,霎時便紅了眼眶,情不自持。也許其間漫長的磨難,掙扎,蹂躪與不堪均無大礙,而四腳無靠的狼奔豕突,切入骨髓的精神孤單,纔是某無以言表,無法治癒的創傷。

        辛丑年,“治癒”這詞有了新註解。疫病勢頹:可以到自己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神舟十三”入軌:咱上邊也有人啦!我國夏糧喜獲豐收:飯碗必須端在自己手上。“鄭星一爽”價值幾何:208萬真金白銀。歐金中逞兇殺鄰:自戳謝罪!值錢5萬。鋼琴家買春被捉現行:朝陽人民再立新功!“王的女人”新書籤售,書名:《錢不能解決的問題》……有喜有憂,喜憂參半,憂亦更甚。

        不遵“醉後說”的慣例,Z君一反常態,恰在此間發來短信,全是戳肺誅心的喪句子:

        1.我身在江湖,江湖卻沒有我的傳聞。2.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3.樹被剝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4.自從我變成了狗屎,就再也沒人踩在我頭上了。

        讀罷蒼茫,如鯁在喉。遂逐條回覆,但害怕越描越黑,畫虎類犬,有“牛肉沒喫到,鼓上報仇”的嫌疑,最終沒有發出去。抄錄示後,記錄在案:

        1.身正影子斜,怪視線不怪自己。2.陽關道、獨木橋,皆爲路徑;河東轉河西,心安即坦然。3.頭上三尺神靈,只恐因果有期。4.鮮花總是插在糞球上,這符合邏輯與常理,由此知根深蒂固,歲榮歲枯。

        沉吟躊躇,思慮幾天,短信裏寫“短信”,發於Z君:

        Z君,文廟巷拆遷,鄰里散盡。世界那麼大,碰一回不容易,“頭破血流”也是運氣。幺妹隨軍了,別個在基地趴窩,戒備森嚴,你就別指望了。所謂事業與發展,都是掙面、掙錢的酒幌子,人大面大,差不多就得了。喫旱菜屙紅屎——至屎(死)不變。號碼住址你都清楚,酒滿茶半,陋室薄衾,專門候你。不甚想念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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