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銷愛情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一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

我站在北京太陽宮一棟商住兩用大廈的梯道里,啃食着一張抹了甜麪醬,裹着一葉生菜的山東大餅。

來北京三個月了,這是第三份工作,準確地說,是來北京正式上班的第一天。

第一份工作是在網上投了一個多星期的簡歷,好不容易有家勞務公司,讓去面試,可誰成想竟被騙了250塊錢,說好的會安排入廠,做儲備幹部,頭天才交了鋪蓋、飯卡、工服費;第二天去時,中介已人去樓空,騷動着一大幫人,在西三環邊上的一座大廈前,喊着罵着,保安灰頭土臉,遠遠地躲着。

我躲在五環外北京最大的蟻族聚集地唐家嶺村一間出租屋裏,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煙,任憑小叔怎麼喊我,就是不肯出來,覺得太沒臉。

對門的大姐,開導了我半天,房東大叔以爲屋裏着了火,拎着滅火器,站在門外,就差把門給撬了。

房東大叔是一個熱心腸的好人,給我介紹了一份半夜貼小廣告的工作,當他領着我走進那間揮發着濃重油墨味,找不到門窗的六七平小黑屋裏,三臺老式打印機,像三隻大老鼠,嘰嘰吱吱,正在啃噬着一張張雪白的紙張,一個光着膀子,滿臉橫肉的社會人,右手緊握切紙的鍘刀把,左手正往裏面添着那被三隻大老鼠啃噬過的白紙。

房東大叔,簡單把我的情況介紹給了社會人豪哥,豪哥手裏的活沒停,打量了我一眼,問了句:“兄弟哪裏人呀”。

我靦腆地回了句:“山東聊城”。

豪哥停下手中的活,遞給我一根菸說:“你被錄取了兄弟,晚上來上班!”

就這樣,“貼小廣告”成了我來北京一個多月後找到的第二份工作。

多年後,幹了餐飲的豪哥,給兒子辦滿月酒時,特意邀請了我,把我安排在了頭桌,酒酣耳熱後,他摟着我的肩膀說:兄弟,哥沒看走眼,武二郎的家鄉,不出孬種!

如果說半夜貼小廣告的活,也算工作的話,這份工作,我幹了二十一天,中間還有一天,我過了二十一歲的生日,小叔上班前,給我煮了三個紅皮雞蛋,母親頭天晚上七點剛一過,就打來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喫一碗長壽麪!

北京的夏天,夜特別漫長。

晚上九點多,一家三口的五金店,依舊營業着,孩子趴在底兒朝天的白乳膠的水桶上寫着作業,媽媽在露天的煤氣竈上做着晚飯,爸爸正準備往屋裏收拾着散落一地的零件。

十點,一頭騾子,像一座雕塑似地,靜默在馬路邊,架着一車西瓜,寥落的行人,蕭條的生意,那賣瓜的老漢蹲坐在馬路牙子上,扯着嗓子,笨拙地做着老王婆賣瓜式的招攬。

十一點了,河濱的小道上,三個農民工兄弟,穿着黑色的褲衩,光着膀子,踢踏着拖鞋,在橋上乘涼,欣賞着河面城市霓虹燈五顏六色絢麗變幻的倒影。他們雖然穿着一樣,卻可以從三人的背上看出各自的性格,一個如銅人,一個像是穿了一件白色背心,一個通身白。

                      二

午夜時分,馬路兩旁,國槐樹冠簌簌作響,像一把把搖着的大蒲扇,將城市燥熱的天空,一點一點扇涼。

撿拾塑料瓶的大爺,趿拉着少了鞋襻的涼拖鞋,拎着一條大號的魚鱗袋,走街串巷,腰弓成了一隻貓。

好吧,我承認,雖然我一米八的山東大漢,第一次做貼小廣告的“工作”,心裏多少有點兒膽怯,我尾隨在大爺的身後,像個追蹤者似地躲躲閃閃,大凡有垃圾桶的地方,就有電線杆,或者公交站牌。

大爺從垃圾桶裏,翻出各式各樣,或薄或厚的塑料瓶,在腳下或輕或重地踩着,我慌里慌張地,像個賊似的在電線杆上,公交站牌上,凌亂地貼着巴掌大小的小廣告,剛開始用膠水在小廣告背面寫一個“困”字,後來畫一個“囚”字,再後來直接抹了個“×”。

大爺那條能裝下四五百斤小麥的魚鱗袋,塞滿被踩扁的塑料瓶時,我黑色小挎包裏的一千張小廣告,也即將告罄。

大爺像只蝸牛似地揹回一天希望,回到唐家嶺村口那間用石棉瓦搭起的窩棚裏睡覺,我也挎着空包,卻像只黎明前的孤魂,繞着沉睡中的村子,尋找着來北京的意義。

一條污水河在小村的西北角,散發着惡臭,岸邊的茅草荊棘窠裏,一塊紅磚壓着一張黃紙在祭奠着一個剛逝去不久人那一去不復返的歲月。

清晨五點五十分,空無一人的365路公交車,準時出現在了唐家嶺北站,早起的鳥兒,有位兒坐,我在一家山西面館裏打了兩份豆腐腦,裝了四根油條,夾了兩筷子鹹菜,六點十分,洗漱完,跟小叔在出租屋裏,邊喫邊聊,這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把白天發生在五十公里外,高樓裏光鮮的故事講給我聽;我把深夜裏大街小巷不眠人的故事,講給他聽。

六點半,小叔揹着公文包,匆匆離開這個七個小時屬於他,十七個小時屬於我的十平米小屋。

常在夜裏出沒的人,多少都有些怯光,特別是鋤禾日當午時的驕陽,三七二十一,整整三週,我像做了一個永遠也醒不來的夢。

這天不知怎麼了,睡到中午十二點時,心口像塞進了一團棉花,又癢又悶,想喊叫,卻怎麼也張不開嘴,急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心像是被刀子剜,被針扎一樣地疼。

艱難地甩脫了觸電似的夢,掙扎着下了牀,推開房門,陽光在頭頂像電焊一般刺眼,眼淚像是被扎破了的一塑料袋鹽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摸索着來到水池邊,擰開‘奔馳標’的水龍頭,一頭扎進石槽裏,一股冷戰,瞬間將我帶回了曾經屬於我的白天。

一天兩頓飯,已成了習慣,早六點,晚六點,這晌不晌,夜不夜的中午飯,是喫還是不喫呢?

喝瓶冰鎮啤酒也是很好的,坐在山西面館那三間由磨麪坊改造的門面房裏,人字形的屋脊,三角架的梁,觸情生情,想家的念頭,刺激着鼻子,莫名地一陣心酸。

戴着一副墨水瓶底厚眼鏡的大姐,拿着一根栓了線的筆和本,來到正在出神的我跟前,滿臉堆笑地說:“兄弟,喫啥!”我衝她回了個尷尬的笑,怯怯地回了句:“我再想想……”她把那本和筆,丟在桌子上,自顧自地走了。

腸胃一旦習慣了一日三餐的飯點,餓一頓的滋味不好受,不餓卻要強迫着喫些東西的感覺也令腸胃左右爲難,我在那張像是醫院老中醫用的藥方紙上,用那支緊緊綁着老家拉燈用的尼龍繩的圓珠筆,潦草地寫了四個大字“一餅碑酒”。

大姐把那張只有四個大字的紙,貼在眼前,上翻着白眼,看了半天,來了句:“兄弟,來盤涼菜吧!”

尷尬的菜,尷尬的酒,尷尬的人!

幾個喝白酒的老頭,冒着煙,聊着天,日子似乎本就應該這麼悠閒!

                      三

村中央那條寬有四米的大街上,太陽光像一張張白花花的紙鋪滿一地,夜晚燈紅酒綠的熱鬧,白天卻是寂靜無聲的空虛,不到一公里的大街上兩旁,電線杆,電信杆竟然有一百根之多,奇怪的是竟沒有一棵可以乘涼的樹,幾條沒有人家要的長毛狗,背靠着幾家因爲沒有錢蓋樓房,還是紅磚藍瓦的牆根,裸露着肚皮,像是正在高速疾馳着的汽車缸裏的活塞。

我站在小村大街中央,望着這兩排參差不齊、貼滿了小廣告的水泥杆,突然想起了老家埋人出殯時,孝子賢孫,跪着磕頭時拄的哭喪棒。可能是中暑了,亦有可能是胃着涼,胃裏一陣翻滾,那一瓶冰鎮啤酒混着花生米、粉絲、豆腐絲、皮凍,一口噴了出來!

後來,每當我感覺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人,胃裏就發酸,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回到小屋,脫光膀子,平躺在一方竹蓆上,房頂的吊扇嗡嗡作響,這令我想起了小時候,坐在爺爺專門爲我訂製的小板凳上,目不轉睛地瞧着奶奶雙手握着紡車的泡桐把,將軟綿綿,白花花,像是包餃子時,揉出來的面腸大小的去籽棉花,像爺爺接菸嘴似地,一條又一條粘結在那紡軲上,紡出一根又一根的棉線,織棉布、套棉被、縫衣服、拉鞋底,爺爺奶奶一生沒做過虧心事,哪想到,他不孝的孫子,竟在千里之外,天子腳下,禮儀之邦,像只老鼠一樣,在夜裏幹些雞鳴狗盜之事!

洗手淨指甲,做鞋泥裏踏,我這是在做什麼?!現實卻是那麼的殘酷,一分錢足以難倒七尺男兒漢。

晚上,我遇到了一個同行,一個爲了多賺點錢,能在北京立身的兼職白領,他的那番“賺錢不要臉,要臉不賺錢!”理論,令我這哥身無分文的山東大漢無地自容,慚愧汗顏。他也是個“好心人”,非常誠摯地邀請我跟他一塊兒幹,我說考慮考慮,今晚十二點給他答覆。

原來貼小廣告,也有大“學問”,像我這種見電線杆就貼的屬於工蟻一類,雖然辛苦,卻賺不了大錢,他那種是“技術工種”,專在高空作業,我貼一張三分錢,他貼一張一塊錢。

用他的話講,某晚報還專門報道過他的“飛檐走壁的絕技”,其實哪來的什麼絕技,不過是依靠着在一根長約十幾米,可伸縮的魚竿上,焊接了一個刷白漆用的滾筒罷了。

午夜時分,我們倆相約在北五環的高架橋下“面議大事”,他在爲我展示那傳說中的“飛檐走壁絕技”時,卻被躲在橋墩後的四個城管,抓了個現行,人贓俱獲,我倆像是兩隻戰敗了的公雞,被人拎着翅膀,等着被拔毛,宰割……

根據《市容條例》,每人罰款五千、行政拘留兩天,天沒亮時,城管嘴中“飛檐走壁”的賊,交了五千,飛走了,只剩籠中“鼠輩”的我,瑟瑟發抖,中午時分,城管頭,給了我兩個選擇:一、坦白從寬,交代出幕後老闆;二、抗拒從嚴,罰款交錢,餓上兩天。

                      四

北京太陽宮這份工作,是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正式工作,錢不多,一月750,在昏暗的樓梯道里,啃着老家的大餅,心裏卻踏實地比喫抹了蜂蜜的山珍海味還要香甜。

工作與學的專業完全不對口,大學學的是軟件做網站,做的工作卻是硬件抄電路板。打開電腦裏裝的畫圖軟件,我完全懵了圈,像是李逵誤入了大觀園。

熬夜苦學了一週,收穫甚微,一個個快捷鍵,一根根繞來繞去蛛絲網似的線,怎麼也理不清個頭緒,老闆等了我兩個星期,見大學學計算機畢業的我,手指僵硬地像工地農民工手似的,還沒他初中畢業的侄子靈活,我偷偷瞧了一眼黃頭髮,十六七歲,手指在鍵盤上像是的蜻蜓產卵,蜻蜓點水般熟練老闆的兒子,自慚形穢,汗顏……

第三週,我被老闆發配到了一間儲藏間,接替了回老家收玉米,老闆他二叔的班。

我拿着一塊巴掌大的細砂布,一層一層打磨掉覆着綠油、佈滿銅線的電路板。

在我飢腸轆轆的時候,總幻想着眼前的一塊塊小綠板,要是夾雜着紅棗絲的綠豆糕多好,儘管薄了點,至少也能頂到下班。

人一旦習慣了週而復始的工作,像掛在客廳裏的石英鐘一圈一圈,一天又一天。

人的不同或許不過是時針、分針、秒針的分別吧,有的人習慣了快節奏的生活,像是那一刻不停的秒針,滴滴答答,如同踏在青石板上的馬蹄,我卻像只老烏龜,坐在這家靠抄別人家的板子,而生存下去的像是小作坊的公司的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裏,重複着簡單的動作,一干就是半天。

慢工出細活,被我磨出來的一層層電路板,抄出來的原理圖,竟然萬無一失,老闆高興,爲了留住我,在我幹到第三個月時,給我湊了個整,把我的工資漲到了一千。

第四個月的時候,我攢了整整兩千塊錢,發下工資的那天中午,我跑到公司馬路對面的電話亭裏,撥通了老家裏的電話,接電話的是母親,她竟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他們起早貪黑,面朝黃土背朝天,在地裏刨食了大半輩子,含辛茹苦養育了二十一年零五個月的孩子,掙到的第一份錢——整整兩千塊。

電話裏,我堅定地跟母親說:“娘,你讓大再牽頭牛吧!”

                      五

自從畢業後,已經失聯一年之久的李源,突然在QQ裏給我留了言,問我最近可好,什麼時候能見上一面,我剛一回他,那邊就發來了一張他春風得意,西裝革履的照片,還殷勤地說要還我大學時,借給他的兩個月飯錢。

抵足而眠三年的兄弟,銷聲匿跡江湖一年,竟然在遼寧丹東靠出口服裝貿易闖出了一片天,難得他還想着我這個大學三年“食則同席寢則同榻”的兄弟。

更難得的是,由他牽線,我在網上認識了一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

當他問我一個月多少錢時,我毫不猶豫地說了“一千”,他破口大罵着那些榨乾我們這些辛辛苦苦工作,卻只夠喫住的“資本家們”不要臉。

他像是黑社會的大哥,大包大攬地說:“兄弟,跟着我幹,咱哥們定能闖出一片天!”

那知我心,懂我意的“女孩”,三天兩頭給我留言,似乎比我那老同學,還想見我一面。

盛情難卻,又心有所念,在九月三十號這天傍晚,我跟小叔說了聲我的去向,懷揣着來回火車票的錢,就踏上了去往丹東的K27。

在叮叮咣咣的火車上,晚飯我只吃了一桶泡麪,心裏卻想着山珍海味瓜果梨桃的香和甜。

早上七點三十五分,列車準時停在了終點站——遼寧丹東,寒風中火車冒着熱氣,我瑟瑟發抖躑躅正在火車站的出站口,突然聽見一個女孩撕心裂肺的呼喊:“放了我吧!我要回家!……”只見兩個長相兇惡的婦女,架着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就往外拽,那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們,竟然視而不見,就連鐵路管理人員,也沒人去管去勸!

我心裏正在敲鼓,爲那個女孩感覺到可憐,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問問勸勸。

我那一年沒見面的老同學李源,身後站着兩個人,出現在了我面前。

李源簡直就是個小老頭,乾巴巴瘦,一身灰裏土氣的衣服,看不出什麼顏色,他身後的兩個像保鏢一樣的人物,倒是很精神,李源拉着我的手,臉上露出了臉譜一樣的笑,“兄弟你可來啦!還沒喫早飯吧?”邊說,邊拉着我出了火車站廣場。

我正飢腸轆轆,他們卻帶着我在一條小巷裏,左轉右拐,弄得我完全轉了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最後來到一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在忙活着的早點攤,一屜沒有熱乎氣的小籠包,端在了我和李源的面前,那兩個保鏢在附近的電線杆下抽着煙。

李源幾乎是狼吞虎嚥,十個像是丸子大小的包子,他只給我剩了倆,我心生疑惑,暗暗叫苦——我是不是掉進了傳銷的狼窩?

想到傳銷,我後脊樑冒了冷汗,瞬間讓我憶起了,老家隔院鄰居女孩的那張目瞪口呆的臉。才十八歲的女孩,卻被她衛校的同學騙進了傳銷窩子,沒過半年,等她父親我那苦命的鐵柱哥,將她撈出來時,她已精神失常……

我在那半米高的摺疊小桌子底下,踢了李源一腳,悄悄地問他:“這是不是傳銷。”

他一臉的苦笑……

這下完了,我七上八下的心,瞬間掉入了冰窖,想着怎麼趕快逃跑,可一想到火車站,女孩撕心裂肺的嚎叫,心裏逃跑的盤算瞬間打消。因爲貼小廣告,蹲過一天“局子”的我,膽量早已非昔日可比,既來之,則安之,怕也逃不了,不妨趁這個機會,看看啥是傳銷,山珍海味沒了,至少還有“愛情”。

想到還有“愛情”,我心中又燃起了一絲希望之光,兩個涼透了的包子一口下了肚。

                      六

餓着肚子,懷揣着“愛情”,我這隻待宰的羔羊,心甘情願地鑽進了狼窩。

狼窩在一座偏僻的只見老人出入的養老社區內,小區不大,三角形的紅磚圍成的花圃裏,種滿了應季的蔬菜,瞬間讓我憶起了小學時的校園,回憶總是美好的,雖然那時生活條件不太好,早晨啃着母親烤的涼饅頭,也心甘如怡。

李源在前,倆保鏢在後,夾着我來到小區挨着南圍牆的一棟五層樓下,二樓的玻璃窗戶前,像是有人在招着手。

二樓的防盜門已洞開,嗚嗚泱泱一大幫老少爺們,像是迎接領導似地墊着腳尖,伸長脖子迎接我們,我前腳剛一進跨進鐵門,一位滿臉滄桑的大叔,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嘴裏忙不迭地寒暄着:“大侄子,你可終於來啦,李源那小子,天天唸叨着你嘞,好人啊,好人!”

我正一頭霧水,一位長相頗似李源的大哥,突然蹲在我身前,我條件反射想要躲,只見他把一對藍色涼拖鞋,放在了我腳邊,準備着要給我換鞋,我受寵若驚,慌忙也蹲下身子,抓着大哥的手,怯生生地說:“大……大哥,別……別,我自己來吧……”

等我換上拖鞋,站起身,大夥鼓着掌像迎接貴賓似地歡迎着我,我心裏一陣莫名的感動,眼淚差點滾落下來……

我正不知該說些什麼,從像是廚房的一間小屋內,走出一位西裝革履的人物,我瞅了瞅那西裝,感覺有些眼熟,只見大背頭端着一臉盆還在冒着熱氣的水,從兩列整整齊齊的人羣中,向我走來,他邊走邊喊:“兄弟!你可來了,想死哥哥了!”

這次我是完全懵了圈,像是穿越到了水泊梁山一般,西裝大哥,把那冒着熱氣的臉盆,彎腰撅腚,放在我那雙汗腳前,大叔在我身後放了把椅子,輕揉着我的肩,將我緩緩按摩到了那把熱乎乎的椅子上……這是在哪裏?這還是人間?我像是墜入了一個人間天堂的夢中,夢幻中,我突然打了一個機靈,原來是西裝大哥正在準備爲我洗腳時,他手腕上的“金手錶”碰到了我!

清醒過來的我,趕忙阻攔着西裝大哥說:“大哥!這萬萬使不得!兄弟自己來!”看多了水滸傳的我,真把自己當成了水滸傳裏那來自我們家鄉的武二郎了!

我掙扎着雙腳,西裝大哥,卻沒給我機會,直到那盆冒着熱氣的清水,飄了一層像蝨子一樣的灰,那爲我換鞋長相頗似李源的大哥,舀了一瓢溫水,遞給他,西裝大哥的雙手才鬆開了我的腳!

我感動地哭了起來,這是從小到大,從我記事起時,除了爺爺奶奶和母親外,第一個爲我洗腳的人!

這哪是狼窩,這分明是人間天堂!

腳暖心又熱的我,被西裝大哥,還有那一羣叫不上名姓的老少爺們,簇擁着參觀了這兩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溫馨小窩,沒有牀,沒有櫃,亦沒有桌,有的只有那把椅子,還有地上十幾張蒲席。

西裝大哥看出了我的疑惑,笑容可掬地跟我解釋着: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凡幹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爲……

我以自己在北京半年來的親身經歷,深以爲然地點頭贊同着,西裝大哥滿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說:“好好幹兄弟!前途無量!”說完這句話,西裝大哥的手機響了,他跟我說了聲:“抱歉兄弟,我去接個電話。”

西裝大哥就這樣消失不見了,也許“做大事的人,都不拘小節吧!”

大叔看我望着窗外發呆,他那雙滿是老繭的大手,又搭上了我的肩,我一陣骨酥筋軟,大叔又把我按摩在了那十幾張蒲席圍成的窩中,臉上堆滿了榆樹皮的笑,邊笑邊招呼着李源還有那爲我換鞋的長相頗似李源的大哥。

等我們四個東西南北坐好,外邊圍了一圈高低老少卻都一樣乾巴瘦的爺們。

大叔慈祥地看了看我和李源,還有那位大哥,那雙滿含着熱淚的雙眼,像是冬日裏的暖陽,散發着慈父般的和藹可親。

大叔指了指左手的大哥說:“這是淵,我大兒子!”又指了指對面的李源說:“這是源,我二兒子,都是好孩子呀!”

大叔佈滿了血絲,飽含着熱情的雙眼,充滿了期待,直直地望着我——好像我就是他那失散多年的三兒子!

                      七

圍在外邊的老少爺們,慫恿着我,認了李源的親爹,做了“乾爹”。

乾爹樂得老淚縱橫着說:“好孩子,以後跟着我,喫辣的喝香的,有乾爹的一口,你就餓不着!”

我和李源,竟然在狼窩裏,成了幹兄弟,李源空洞的眼神望着我,像是那非洲捱了飢餓,無依無靠的難民,我望着眼前這羣,面黃肌瘦,卻又強打精神,陪着我的老少爺們,心裏火辣辣的熱。

乾爹像是說書人,講起了他的過往。

當他挽起褲腿,那青筋像是一條條烏青的螞蟥鑽滿了小腿肚子,背過身,掀起秋衣,脊椎骨兩側,密密麻麻像是蜈蚣一樣,留着針縫過的痕跡,左胳膊肘的一截白骨,在外裸露着,這可嚇壞了我,我看不得骨頭,一看到在身體上的白骨,就會想起小時候,老家遷墳時,大人不讓看,說看到骨頭,晚上鬼會找我!

乾爹講得有些口渴,大哥去廚房,舀了一瓢水,遞給了他。只見乾爹,那凸出的喉頭,一動一動的,像雞嗉子,滿是疙疙瘩瘩的雞皮。

坐在我身旁的大哥,聽見我肚子一陣咕咕叫,扶着我的肩膀起了身,說了句:“兄弟,你等着,我給你弄飯去!”

中午十二點,大夥蹲在一起,吃了頓簡單的午飯——每人半茶缸子發黴了的大米飯,澆上一勺子飄着兩段辣椒,五塊土豆丁的湯。

我平生最討厭喫泡米飯,總感覺那水裏的米像是一條條蛆在蠕動!

我實在喫不下去,就把那半缸子飯倒給了正在狼吞虎嚥着的李源,他沒客氣,低着頭三下五除二,扒拉着喝完了!

我把缸子放進那掉了門板的櫥櫃裏,踅摸了半天,只在門後,找了到半袋發黴了的大米,還有一把青紅鮮辣椒,五塊帶着溼泥的小土豆。

竈臺上,沒有案板,沒有調料,更沒有油,有的只是一把水果刀,一兜醃鹹菜用的粗鹽,鍋裏一粒米,一口湯都沒剩。

等我回到客廳時,“餓狼們”已把缸子舔乾淨。

心慈手軟的我,又犯了“東郭先生”的錯!

我跟乾爹說想出去買點東西,老少爺們聽到後,臉齊刷刷地扭向了我,乾爹嘴裏一個勁地喊着:好!好!……

這時我才發現,那倆保鏢不見了,門外卻上了鏈子鎖,我瞬間憤怒了!咣噹咣噹推拉着鐵門,不一會兒,那倆保鏢出現在了門口,我憤怒地斥問他倆:“這算什麼!關人嗎?”

李源在前,我在中,倆保鏢在後,我們四人像是我和李源,曾經在大學宿舍裏,在那臺98操作系統上,兄弟六個爭搶着玩的坦克,只不過現在玩的人,早已不是我們,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奈何!奈何!

深秋下午一點多的陽光,刺眼卻不溫暖,我們這輛四人組成的坦克穿過五棟整齊劃一的灰色大樓的門洞,像是攻破了五座城池,終於來到那臥着兩尊石獅子的大門,門衛大爺看了我們一眼,繼續像只打盹的老母雞,蜷坐在那藤條圈椅裏失眠。

我們沿着一條南北走向的大道,一路馳騁,走了近半個小時的柏油路,終於來到了一座用彩鋼棚搭建的丹東**農貿市場,一條條預製板做的攤位上,趕早市的菜農,漁民,早已收拾完,回去喫午飯了。

一個扛着掃帚的大爺,瞧了瞧我們一行四人,嘰裏呱啦不知說了些什麼,倆保鏢領着我和李源又穿街鑽巷,來到了另一個一整天都不關門的小市場,李源在那大市場一堆垃圾裏撿了二三十個菸頭。

我用那裝在貼身衣服裏,要買回去火車票的150塊錢,買了五斤叫不出名字的海魚,五斤老豆腐,一瓶1L裝的大豆油,兩顆大白菜,兩包“錦繡江山”朝鮮煙,我扔給李源一盒,他掏了一根,把剩下的給了保鏢。

我心裏挺不是滋味,把另一盒準備自己抽的煙,塞給了他,這次他視若珍寶,藏進了襯衫的兜裏。

我像是凱旋歸來的將軍,當那倆保鏢打開如同監獄的牢門時,裏面的老少爺們沸騰了起來!

兩點半就開始做晚飯,李源懷裏的那包“錦繡江山”煙,沒到天黑就被搜刮完了。

大哥用了一個小時,熬了一大鍋有菜有肉有油的晚餐,乾爹眼含着熱淚,吃了滿滿兩大缸子,他哭着笑着說:“已經一年多沒喫過這麼香的飯了!”

十月一日,在這個舉國歡慶的節日裏,我們這羣沉默的羔羊,也吃了一頓大肚圓的飯。美中不足的是,我竟忘了買些乾糧!

喫魚時,我數了數,加上我,這不到七十平的“狼窩”裏,竟然住了十八個如同綿羊似的爺們!

                      八

十八個喝了個水飽的綿羊,打着嗝,反芻着帶着油腥味的肉菜,飽後思味,則濃淡之境都消!人一旦沒了最初那份對光明的期待,習慣了理所當然的黑暗,是多麼的可怕!

三個一夥,四個一堆,十八隻待宰的羔羊,竟然甩開了牌!

我和李源父子仨,玩過了“打升級”,接着玩“拖拉機”、“炸金花”,玩到半夜十一點多,我實在撐不下去了,和衣而臥在那歡聲笑語,喝五吆六的“賭場裏”。賭徒賭的是錢,而他們賭的卻是命!

凌晨三點,一陣鐵鏈嘩啦啦的聲響,驚醒了我那沉似鐵的夢,昏暗的燈光下,橫七豎八,躺着一羣像是戰場上衝鋒陷陣,戰死在城門前的士兵!

又是那倆面無表情的保鏢,我也假裝成一個“戰死”的鬼,倒要看看這倆貨要幹啥?!

這倆不是人的東西,躡手躡腳,在我們這羣“戰死”的人羣中,像是躲狗屎一樣,悄悄來到李源的身邊,從他懷裏摸走了那盒早已空空如也的“錦繡江山”香菸。

四隻骯髒的手,又想搜我的身,我像個倔強的小蘿蔔頭,猛地坐起了身子,嚇得他倆貨摔了仰八叉!那胖一點的,左眼瞼旁有顆黑痣,滿嘴呲着黃牙的傢伙,掄起手,想要扇我,我從身下,摸出那把切菜用的水果刀,他抹了抹油乎乎的頭髮,笑起來,像個油葫蘆,找不到眼!

餘怒未消的傢伙,踢醒了眼角含着淚的李源。

十七個待宰的羔羊,只有乾爹,大哥,直起了身,那十四個仍在呼呼大睡!

又是四人組成的坦克,這次我才深刻地體會到,我和李源是俘虜,倆貨是勝利者!

李源拎着昨天上午還裝滿了白菜魚肉的塑料袋,帶着我,還有後邊那倆形影不離的混蛋,來到小區最北面一棟樓下,在那紅三角磚圍起的菜園裏,李源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根木棍,開始掘起土豆來。

我完全可以逃跑的,不僅僅是因爲手裏有把水果刀,最重要的是我還沒被他們洗腦,知道什麼是壞,什麼是好!

我看着李源撅着腚,兩腿在深秋的風中,像麻桿,瑟瑟發抖,用棍子費勁吧啦刨着城市裏退休的大爺大媽們,只知道澆水,不知道鬆土的土豆棵子,就把那把鬆了刀把的水果刀,遞給了他。

那片巴掌大的菜園,已被翻得像是狗啃,李源拎着猶如大棗一般的半袋兒小土豆,踅摸着又摘了兩把朝天椒,扭了五六根燈泡似的青茄子,拔了三棵還沒裹心的白菜。

早上四點半就開了飯,按理說,昨晚喫得那麼飽,早晨不太餓纔對,沒想到,那一股發了黴的大米,蓋着一層白菜茄子,再咬上一根朝天椒,比喫肉還香!

                      九

五點半,那倆保鏢,呼啦開了門,趕着我們羣待宰的羔羊,在清晨的夜幕中瑟瑟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來到一座下面是商鋪,上面是培訓機構的二層圈樓前,一位看門的大爺,早已守候在大鐵門前,倆保鏢讓了根菸,我們又變成了一羣要過稱的豬,弓着腰,從那一米五高的小門裏,一個接一個鑽了進去。

通往二樓的步梯上,一個挨着一個,站滿了熱烈歡迎我們的女孩!

走進那不知是培訓什麼,嗚泱嗚泱已坐滿人教室,我在心裏偷偷數了數,乖乖!一排十人,總共不下一百五十人!

我正想找個角落裏坐下,沒想到那倆保鏢,竟和我客氣了起來,倆人像我親兄弟似地,拉着我的手,攀着我的肩,將我讓到了頭排靠右第九個位置。

我心裏打着鼓,惶恐不安地坐了下來,屁股剛一落座,肩膀上又搭上了一雙手,嚇得我‘噌’一下立起身,回頭一看,一個滿臉通紅的女孩,舉着雙手,像只被高壓電棒擊傻了的大紅公雞。

我不知所措地向她道着歉:“對不起!對不起!”

過了有七八秒鐘的樣子,姑娘才緩過神來,故作鎮定地回了我一句:“沒關係!沒關係!”

重新落座後的我,心裏的大鼓敲得更響了。耳邊突然響起了一聲溫柔細語:“你是李源的同學嗎?”

我扭頭回了她一句“嗯”,心裏的大鼓被我敲破了!

難道她就是那在網上知我心,懂我意,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比李源還想見到我的女孩?!

六點整,一位西裝革履,手錶金燦燦,打着髮膠的小夥,站在講臺前,自信爆棚地介紹着:“本人二十五,姓秦單字松,秦瓊的秦,武松的松!今天,由我給大家講一下咱們的產品,在講解之前,我想讓大家看一下我的經歷。”

教室裏的燈,突然全部熄滅了,像是變魔術似的,講臺前瞬間變出了一塊像老家放電影時扯的白影布,講臺上那立着的投影機,投出的第一張照片上,立着個像是非洲難民的小孩。

秦松用像收音機的抽拉天線似的銀色教棍,點指着那個非洲難民的小孩的臉說:“大家能看出來這是一年前的我嗎?”

下面一陣驚愕之聲。

第二張照片投了出來,一棟像是宮殿的別墅前,秦松駕駛着一輛紅色的敞篷小轎車,臉上撒滿了金色的光輝,小夥得意地將那隻帶着“金錶”的右手腕,在講臺前從右到左畫了半個圈。

頭排的人騷動起來。

沒等底下平息下來,第三張照片,又放了出來,一摞摞百元大鈔擺在秦松睡覺的大牀上。

我也瞠目結舌起來!

第四張照片最簡單,是一張自動取款機屏幕的照片,那相片上顯示着:秦松的賬戶裏,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整整三千萬人民幣!

乖乖!

燈突然亮了起來,後面的人,齊刷刷站了起來!掌聲雷動!

秦松的臉上洋溢着驕傲自豪,領導似地雙手示意着大家坐下。

那塊白布不知什麼時候不易而飛了。

秦松導師提了個問題:“大家誰是學計算機的,請舉手?”

五個人舉了手,他指了指猶豫着是否要放下剛纔一時衝動舉起右手的我。

天呀!他竟叫出了我的名姓,我像個小學生似地站了起來。

秦松導師點了點右手,客氣地說:“請坐!請坐!都是兄弟姐妹,不必那麼拘謹客氣!”

秦松導師問了我一個特別簡單的問題:“2的10次方是多少?”

還沒等我說出口,頭排中間一位戴眼鏡的老弟,搶了風頭,像是故意跟人作對似地,高喊了一聲:“1024”!

秦松誇獎了他幾句,弄得我臉紅脖子粗起來。

只見秦松在黑板上,唰唰一陣乘加,竟然得出來個3891200(3800X1024=3891200)

秦松指着這一串數字,開門見山地說:“我們的化妝品3800一套,實話告訴你們,這其實就是幾瓶粉面,成本不到30,那爲什麼非要你們交3800呢?這3800是資格費,也就是會員費,一旦你交了3800,你就可以發展自己的會員,像是雞生蛋,蛋孵雞,咱不多說,一年你只需要發展十個會員,看到沒有,就能得這麼多錢!”

秦松最後還炫耀了自己一把:我一年的時間,發展了十四個會員,現在個人身價,算上固定資產已超過五千萬!

我正準備着揭發他這是在偷換概念,十個會員,跟十級會員,差老鼻子遠了!身後那雙軟綿綿的手又搭上了我的肩……

                    十

一上午,講臺上,像老家辦婚喪事喫的流水席,總共上了十八道色香味俱全,卻沒一個合我胃口的“菜”。

我身後的女孩,爲我按摩了十八次肩膀,剛開始我很不習慣,身子僵硬地像尊石雕。後來發現頭排的另九個兄弟,都在享受這種“服務”,有的還在“換菜”的間隙,和身後的女孩有說有笑地在攀談,我卻一直沒搭理身後的“她”!

不到十一點,不爭氣的肚子,就已開始咕嚕叫了,等第十八道“壓席菜”上完,頭排的那九個新入會的“兄弟”已把3800發展會員的資格錢,交完!

一位像是大哥地位的“紳士”來到我面前,和顏悅色地問我:“兄弟!有困難嗎?”

吃了人家的“飯”,總得有所表示纔行,我面帶愧色地回了句:“實在不好意思哥,我兜裏沒那麼多錢……”

這是一句千真萬確的話,我的口袋只剩了不到30塊錢!

“紳士大哥”竹節一般白皙的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了句:“沒事,兄弟,誰都有難的時候”

我的心,沒感覺到溫暖,相反卻感覺到了那來自他手掌上的分量。

後排的那些老會員們,由保鏢們押着一批批各回各“家”了。

“紳士大哥”,領着我們這羣九位新註冊的會員和一位遊客,步入一座豪華的餐廳,雅間裏已備好了座,紅地毯鋪地,九菜一湯已備齊!

倆美女服務員立在門外,隨時候着。

“紳士大哥”,招呼着我們這羣兄弟落座,一桌子叫不上名字的山珍海味,火鍋裏冒着熱氣咕嘟咕嘟響,誘惑着我們的耳鼻喉,眼嘴舌。

“紳士大哥”是個爽快的人,直接讓我們動筷,大哥一塊白布倒三角疊在胸前,我們這羣小弟,也強裝紳士,一個個像帶了圍嘴兒的嬰兒,胡吃海喝起來!

兩瓶紅酒下肚,中間又叫了三次門外的美女服務員。

等我們這羣跟餓死鬼差不多的小夥子,喫得溝滿壕平,打着隔,彼此交流着那道菜地道,那道菜不錯時,大堂經理進來了,手裏拿着結款單,點頭哈腰跟“紳士大哥”說:“杜哥,您過目!”

“紳士大哥”擺了擺手,大堂經理退了出去,我偷偷瞧了瞧結賬單,九菜一湯,8888!乖乖!

“喫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這是“紳士大哥”的口頭禪,九個享受了一頓“人上人”大餐剛入會的兄弟,由各自的“保鏢”護送着,心甘情願地回那“狼窩”裏,喫“苦中苦”去了。

羊和狼的區別,不在外表,而在於心是善良還是殘忍!

我的那倆“保鏢”,早已在門外候着,“紳士大哥”從西裝兜裏掏出金色的三星商務手機,遞給了我,說:“兄弟,千載難逢的機會,希望你把握住!”

我捧着那金燦燦的手機,一時不知所措,“紳士大哥”挺懂人情味,溫言款語地說了句:“兄弟,我先出去一會兒。”

我撥通了那0635開頭的十一位號碼,母親似乎早已守候在電話那頭。

還沒等我開口,母親着急地詢問:“誰呀!是濤嗎?”

我急忙回了句:“娘,是我!”

電話那頭娘竟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說:“孩兒……受苦了吧……快回來吧,你在哪兒呢,快告訴娘,娘讓恁大接你去……”

我平了平自己激動的心,強裝沒事,帶着自己都覺得尷尬的笑說:“娘,我沒事!在俺同學這兒,好喫好喝,錢還多,你放心吧!”

娘似乎還是不放心,哽咽着說:“恁小叔跟我說了,你也不留個電話,這萬一找不到了,可咋辦呀?這個號碼,是你的不?”

我趕忙說:“是是,你記下來吧娘!有事你就給我打電話!”

娘心有餘悸地說:“孩,你上次打過來的兩千塊錢,恁大牽了頭小牛犢,你要是用錢,我讓恁大賣了,再給你郵過去!”

我猶豫了兩秒鐘,斬釘截鐵地說:“娘!我不需要錢!”

這時,緊閉的房門開了,我趕忙跟娘說了聲:“娘,我要忙了,先掛了啊。”

娘戀戀不捨地回了一聲:“好好……”

“紳士大哥”開門進來時,似乎有點不高興,臉黑得像老家那口燒破了的鍋。

等他關上門,轉過身,又是一副和顏悅色。

他像是親哥似地問着我:“怎麼樣,誰接的電話呀?”

我趕忙把手機雙手遞還給了他,說了聲:“謝謝大哥,是俺娘接的,家裏也沒錢!實在弄不到,真的非常抱歉!”

“紳士大哥”的臉,瞬間又陰沉了下來,很不符合他身份地嘬着牙花子說:“可惜!可惜,這麼好的賺錢機會,你竟要錯過,家裏有糧食大樹沒有,有沒有什麼大牲口!?”

不提大牲口還好,提起大牲口,我怒火中燒。

就因爲我做了虧心事,貼小廣告,俺大爲了從“局子”裏撈我,把俺家那頭出了一輩子勞力,像親人似的老黃牛給賣了……

“紳士大哥”見我面帶怒色,也沒再說什麼,氣氛頓時尷尬起來。

約莫過了半分鐘的樣子,在這沉默死寂,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憋悶空氣中,傳來了三下輕叩門扉之聲。

“紳士大哥”陰沉的臉,瞬間晴朗起來,高聲喊了句:“進來!”

來的不是旁人,就是那與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一上午給我按摩了十八次肩膀的姑娘。

大哥親切地招呼她坐在我身旁,親切地稱呼姑娘一聲“涵涵”。

我胃裏一陣翻騰,哇的一口,將那8888的大餐吐了出來……

一旦識破了騙子們的謊言,騙子們獅子老虎的膽,一下子變成了老鼠兔子一般。

擦完嘴,我不慌不忙從兜裏掏出那張因爲貼小廣告而被開具的“拘留證”,在“紳士大哥”、“涵涵”面前晃了晃,起身離坐,走出了這個一環套一環,像是迷宮似的“愛情傳銷”的圈。

第二次走進“局子”的我,根據《禁止傳銷條例》第四條:

一次查獲30人以上的,獎勵2,000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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