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冬天


十天前,江南总算进入了初冬。

说“总算”其实不太准确,毕竟今年从夏到秋再到冬,大概也就用了半个月。正式感到冬天来临的那一天,我上午还穿着夏衣在暖阳里晃荡呢,晚上就被突然呼啸而至摧枯拉朽般的寒风催逼着穿上了冬装。

我总是不理解那些说全球气候变暖是个阴谋的人,明明温热、炎热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多,多到我们过冬总是过得很潦草,小时候可不这样。

小时候的冬天,是从穿上带着樟脑丸气味的母亲温暖牌毛衣毛裤开始的。妈妈做的棉衣棉裤也穿过,但是印象深刻的还是那身大红色的毛衣毛裤。那身毛衣裤质地并不柔软,但贵在厚,我妈为了省时省力,全身都用那种最平实绵密的针法,用现在的眼光看来,它真是既不舒服也不美观。但在那个年代,不知道什么叫身材焦虑的我们,愣是一年至少五个月穿着这身短了接、破了补的毛衣裤,穿梭过一个个东北风和西北风肆虐的寒冷冬日。

我们那里的人入冬有个习惯,就是要腌咸菜。咸菜的主材是芥菜疙瘩,大致方法就是把芥菜疙瘩擦成丝,再混合一些胡萝卜丝,入坛用盐腌制。有心的,还可以放些辣椒、花生米、芹菜节等相宜配菜在里头,腌出的菜口味会更加丰富。一碗小米粥、一小碟炒过或不炒的咸菜,再就个馒头,是我们当地人家冬季早晚餐的标配,可见咸菜那时的江湖地位。

小时候为了这个腌菜,我和我姐可没少遭罪,把堆得如小山一样的质地韧又硬的芥菜疙瘩,变成堆得如小山一样的芥菜疙瘩丝,这其中的艰苦历程谁做谁知道!我们当时可没少埋怨这个不知何时流传下来的习惯。想来这样的习惯,大概跟过去物质不丰富脱不了干系,那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医生们也建议少吃咸菜以防致癌,我姐大抵终于得以摆脱被芥菜疙瘩支配的阴影了。

北方人过冬,储藏冬菜是件关键大事,在乡下,我们秋天收获的白菜、包菜、土豆、萝卜,会一股脑儿被收入它们的专有“房间”——地窖。地窖有的修在地下,也有的从一面土崖壁凿进去,但是不管地上地下,唯一的入口(同时又是出口)都很小,成年人很难进出,因此下窖拿东西一般都是我们小孩子的任务。那时,大人把小小的你放入幽暗的地窖,你一边想象着地窖里可能会出现的各种不受欢迎小动物,甚至鬼怪,一边快速地根据大人的叮嘱摸索到那些需要的蔬菜。拿好后大人要先把装菜的筐拿回地面,然后才能把你拖出地窖,而恰恰等待的那一小会儿最是忐忑和孤独,你要有文化一点,可能都能把自己比作被囚禁大地窖的苏武!还好你那时没那么有文化,而且大人很快就把你拖出了地窖。

能吃饱穿暖时,冬天的主角——雪的来临,往往就成了一件美好而浪漫的事情。“雪花飘飘北风潇潇,天地一片苍茫”,心里唱着念完这句话,曾经那个白雪皑皑的童话世界便会出现在我的脑海。

也许是错觉,我会觉得小时候的雪更白一些。

下雪的天气,世界一下子变得更静了。黎明躺在炕上的你,怀着一颗雀跃的心,看着被雪映白的窗户,听着窗外簌簌的落雪声,猜测着雪究竟有多厚了……

早起开门,“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冷馨扑面而来,惊呼声终于验证了你的猜想。那个一入冬就灰扑扑的小村似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花被”,彰显出甜蜜蜜毛茸茸软绵绵的可爱气质。如果正好赶上雪霁,被万丈金光轻抚过的白雪,折射出细碎的五彩斑斓,那种冷峻的明艳着实涤荡心怀。

“白棉花被”总是要被破坏掉的,首先登场的便是各种足印。梅花状、从牲畜圈外一直延伸至野外的,那是狼、豹子、狐狸等野兽夜里来觅食并且无功而返留下的;小枝桠状的,是可以文艺武装成“雪泥鸿爪”,来自各种雀儿,还有侥幸从黄鼠狼嘴下逃脱被放出鸡窝的公鸡母鸡的爪印;再有就是,早起的大人们走向茅厕的那一串急匆匆的人脚印了。

既然在破坏了,那就让破坏来得更猛烈些吧。天色大亮,各家的大人拿起趁手的扫帚,先大概地扫出通向四邻的一条条蜿蜒小路,再仔仔细细地清扫自家的院子、房顶,以防积雪融化给生活带来不便。

吃罢早饭,一群特殊的扫雪人拿着铁锹、扫把、箩筐陆续朝着同一个目标奔赴。他们脸上难掩兴奋,脚下步伐轻快,仿佛是去参加一场快乐的盛会!上课铃声响起,老师一声令下,这群小小的扫雪人便呼啦一下涌到学校的小院里,涌到充当操场的大马路上,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劳动实践”课。

学校里扫雪的秘诀是:不必快!虽然大家干活儿的劲头十足,但是不能为了扫雪而扫雪,要把雪带来的乐趣发挥到极致。于是小毛头们一边劳动,一边堆个雪人,再打个雪仗,有时候看得心痒痒的老师也会参与进来,师生们空前打成一片,好不和谐!

和谐的一天结束,回家后看到妈妈在做南瓜鸡蛋馅儿的蒸饺,那雪天的快乐就又升华了一层。不知道为什么,我妈会觉得雪天和蒸饺更配,而事实上,也确实很配,我们都亲测过!

和雪天更配的食物,在我的记忆里,那非羊杂汤莫属。我们小的时候,爷爷养了一大群羊,有时会有意外而死的羊,那就只好全家人一起把它吃掉,如果冬天发生这样的事,那一顿羊杂汤是少不了的。羊骨炖煮的汤底,里面放着事先料理过的羊肚、羊肝、羊肠、羊肺、羊腰、羊血等,或丝或条或块,一起咕嘟咕嘟熬煮,最后融合成一锅鲜味和营养都恰到好处的杂汤。只要以简单的盐、胡椒、葱、香菜调味,来上那么一碗,冬天的单调和寒冷便会被赶到九霄云外!

……

时至今日,我已经离开那样的冬天很久了。虽然江南的冬天一派青山绿水,江南的雪有“时闻折竹声”、“坐听一篙珠玉碎”这样更清新的意境,但我数得出的美好,家乡那样的冬仍然可以占很大一席。我已经和孩子约好,等疫情真正消失,我们就回北方过个年,尝尝外婆家的腌菜,喝喝真正的羊杂汤,看一场真正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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