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胖嬸的倒計時人生 1 2 3 4

後疫情時代裏,出生小縣城的陳十方的工作纔剛剛有了起色,母親胖嬸突如其來的病危通知書,打亂了這個在深漂的年輕人所有安排。在無能爲力的年紀裏,遇到了必須要揹負的責任,大概是一個男人最無助的寫照,死亡是這個母親最後的溫柔。

文 | 小糉子先生

圖 | 來源網絡,侵權刪

1

又到了收甘蔗的季節,每到這個時候,總會很多過來廣東打零工的外鄉人。

在角塘村,多年前,胖嬸老公因爲意外去世,家中只剩下她和3個孩子。

村裏人,特別是她的婆婆,說胖嬸是個不祥的女人,說她剋夫,剋死了自己的丈夫。

“怎麼死的不是你這個肥婆?”她婆婆惡毒的詛咒道。

胖嬸信命,信自己是個賤命,所以不吝嗇拼命,幹活比好幾個大老爺們都強。

今年砍甘蔗時,胖嬸突發暈倒,回來村裏有人就說,她得了癌症。

婆婆很開心,說這是兒媳婦胖嬸的報應。

她已經在醫院一個星期了,在一片收割的光禿禿的甘蔗地,只有她家還剩一半,顯得特別突兀。

凌晨4點半。

繼保哥就開着自己的小三輪,從屠宰場運着新鮮的豬肉往村口趕。

村口那棵桃花心木下,那是繼保哥的豬肉攤,他麻利地支好攤位,掛上小電燈。

寒冷的空氣,被微風裹挾着,淘氣的往人脖子處鑽,繼保哥穿上圍裙,隨手又緊了緊領口。

村子裏的公雞還在打鳴,偶爾還有傳來幾聲犬吠,在日出之前,早飯的裊裊炊煙就打破村裏上學孩子的夢境,催着人一日之計在於晨。

村尾吳光家的媳婦最近添了一個閨女,過來買了繼保哥最後一個豬蹄後,繼保哥也就收攤。

路過小賣鋪,他買了瓶九江干蒸,騎着自己的小三輪,“突突突”開回家。

繼保哥一家是胖嬸的鄰居,回家路上會經過村裏的甘蔗地。看着遠處那看到一半的甘蔗地,作爲一個莊稼人,心裏總覺得不得勁。

繼保哥的妻子剛剛把飯熱好,看着愣愣發呆的他,開口了:“要不,我們把胖嬸家剩下的一半甘蔗,找人一起幫她砍了吧,這樣看着怪可惜的。”

繼保哥沒有說話,端起熱氣騰騰的白粥吹了一下,就着榨菜煎蛋,三下五除二就幹了一碗。

他緩了一下說:“等下我找老李頭商量一下,幫胖嬸把那一半甘蔗給收了吧。”

妻子沒有說話,只是溫柔地給繼保哥再添了一碗白粥。

這個老李頭就是繼保哥的發小,也是現任角塘村的村長。

繼保哥的老婆生孩子的時候,早產了,那時候的他還是個非主流小混混,根本沒錢支付妻子孩子的醫藥費,是胖嬸聽說後,偷偷給他塞了5千多。

那是胖嬸把家裏那一窩小豬崽賣了的錢,加上她平時省下的私房錢才湊的。

繼保哥那時才後悔,小時候不懂事,覺得胖嬸好欺負,天天往她院子丟石子,甚至還丟過牛糞。

有了孩子,繼保哥聽了胖嬸的話,和那些豬朋狗友斷絕來往,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讀書不好,但是我知道做人要講良心。”繼保哥說。

2

在不足100口人的角塘村,胖嬸的兒子陳十方是爲數不多的大學生之一。

陳十方是胖嬸的大兒子。

農村的孩子總會用不是讀書的料這種藉口來放棄自己的學業。只有陳十方死磕讀書,因爲胖嬸說只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最終考上深圳大學。

從此村裏只要有孩子去深圳,無論讀書還是工作,都會被陳十方當自己的弟弟妹妹照顧着。

一人獨自在深圳打拼的陳十方,見識過從小農村到大城市的人情冷暖,當初一人一揹包口袋只有幾百塊舉目無親的苦,他不願之後那些從角塘村出來的小輩再喫。

陳十方和胖嬸一樣,樸素而且溫柔,內心還是有點小自卑。

“李總,雙十一的出貨量是我填錯了,給您添了麻煩,不好意思。現在改回來了,勞煩您再安排人跟進一下。”

“不是我說你啊,小陳,這麼重要的數據都錯了,要是真按這個量出貨了,你負責得起麼?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做什麼?”

“實在抱歉,請您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的,不想聽。”

電話那邊“嘟嘟”幾聲,直接掛斷了。

這個週末,陳十方還是住在了醫院,因爲母親生病,市裏腫瘤醫院的說子宮癌晚期,能做點什麼就做點什麼吧。

陳十方不信,考慮帶母親上來深圳再檢查一次。

這個一直在農村務農的老婦人,帶大了3個孩子,今年過年還和陳十方開玩笑,讓他明年趕緊結婚生孩子,自己還可以過去幫忙帶一下,順便也看看深圳,這個兒子口中夢開始的地方。

萬萬沒有想到,在砍甘蔗的途中暈倒後,從縣城一直轉市醫院上來了。

她第一次看到深圳的天空,會是透過病房的窗戶。

陳十方依稀記得,年前的母親還有點微胖,再次見面的時候,不到半年,現在已經消瘦如此,甚是心疼。

暈倒在甘蔗地,被人送去醫院,再到現在檢測報告出來,陳十方都不敢相信。

畢竟,他印象中的母親能幹農活,還能餵豬砍材,身體彷彿有使不完的勁,用廣東話說,“老虎都能打死幾隻”。

從住院到一大家子都趕回來看她,胖嬸好像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她不想孩子們擔心,努力忍着。

最近幾天夜裏,她都腹痛到睡不着,她咬牙堅持不吭一聲,每天枕頭都是溼透的。

陳十方想着把母親帶上來大城市,希望有治療的希望,或者母親能活久一點。

前前後後做了好多思想工作,胖嬸才終於答應轉院上來。

可是癌細胞的增殖,壓迫到了膀胱,在王哥親自開車接她上來的路上,她控制不住尿在了車上。

她緊張地用脫下外套擦拭着,長年幹活皸裂又粗糙的雙手止不住得抖。

“多好的車啊,被我弄髒了,都怪我。我就說不轉院嘛,家裏甘蔗還沒收完。”

她不敢擡頭迎向兒子手足無措的樣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座椅,越擦越大力,眼淚不住地掉下來,她就像一隻過度驚嚇的小貓,慢慢地縮成一團,敏感又脆弱的抽泣着,她第一次有尋短見的念頭。

陳十方心疼地想把手放在母親的手背上,試圖撫慰激動的母親,當他手碰到母親的冰冷的手背,母親立馬把手縮了回來,說:“髒,不要碰。”

陳十方心裏湧起一種酸楚,極力控制着哽咽的聲音,說:“媽,沒事的,沒事的。”

陳十方脫下外套讓母親披着,然後帶到商場的一個衛生間裏,讓母親換了新的衣服。

再次上車,母親怯生生地說:“兒子,我們回家吧,好不好?我覺得喫點中藥也挺好的。”

陳十方咬牙發動小車,然後說:“我們不是說好去做一個檢查嘛,乖,做完就能回家。”

她沒有說話,許久後,還是點點頭答應了。

3

凌晨2點纔到了深圳,安排好母親休息,陳十方纔去洗澡。

打開蓬頭,他站在下面,任由熱水沖刷着自己,直到電熱水器的水開始變冷。

第二天,帶着母親辦理住院,掛專家號,準備檢查。

此刻,他在排隊給自己的母親打熱水的空隙,在樓梯口第三臺階坐下,掏出打火機點菸,無聲看着窗戶上的天空。

陳十方是公司的王牌銷售,因爲公司醫院的兩頭跑,最近搞砸了一單項目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了工作,因爲現在能給他安全感的就是工作得到的提成。

他心裏只有一個念頭:有錢能救回母親!

突然回過神,陳十方在垃圾桶處搓滅菸頭後,走去開水房,打好熱水往母親的病房走去。

在開門的一瞬間,他深呼吸一下,努力微笑,然後推開門。

陳十方的弟弟妹妹都在廣州上學,一早也坐高鐵過來深圳了。

母親在弟弟妹妹的陪伴下,滿臉慈愛。

放好開水壺後,陳十方回頭說:“媽,晚餐我去醫院飯堂給你們一人打個大雞腿好不好?”

說完,陳十方給妹妹使了個眼色,妹妹馬上接話:“媽,我也好想喫雞腿啊。”

“好好,咱們喫雞腿,一人一個,過年的時候你們就老爲了一個雞腿吵架。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再過年。”

小時候家裏有3個孩子,一隻雞隻有兩個雞腿,爲了能喫雞腿這個事,3個人整天吵架。

陳十方的心被母親眼神底下的悲觀刺了一下,提高情緒迴應道:“好,我馬上去買。”

下午的檢查,操作中母親有點出血,陳十方非常生氣,準備去找檢查的醫生理論,可是被母親勸住:“算了,不要爲難人家了,都不容易。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啊?繼保說幫我們家把甘蔗都收了,賣了錢也轉給我了,總要回去謝謝人家。”

陳十方其實不想讓母親那麼快回去,因爲他知道,回家意味着等死。

“再住兩天,等報告出來,我們就回去吧。”他給母親倒了一杯開水,堅定地看着她。

“是啊,媽,再住兩天吧。”他的弟弟妹妹也說。

看着兒子女兒們堅定的要求,胖嬸猶豫一下,還是妥協了。

“那就再住兩天吧。”

4

深圳的檢測報告出來了,確實是晚期,而且已經沒有治療的意義了。

那天晚上,陳十方三兄妹根本沒人能睡着。

第二天去換弟弟休息的時候,陳十方在牀腳看着母親,準備商量再換家醫院看看,因爲聽說那裏有新的療法可能有效。

“媽,我們再換一個醫院看看可以麼?”

胖嬸愣了一下,然後生氣地抓起陳十方剛剛買上來的包子砸向了他。

“我要回家!”

她斬釘截鐵到有點歇斯底里,聲音太大,把值班護士都驚了過來。

陳十方明白母親是心疼錢,接受了這個命運,希望有個體面,希望落葉歸根。

“好,我們回家,回角塘村。”

他不再說什麼,默默把妹妹叫進來,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

在母親那一聲怒吼後,他心情反而變得很輕鬆了,雖然這份輕鬆多少來自責任的卸下,但是隨後又有着深深的罪惡感。

繼保哥看到胖嬸回來,整個人瘦了一圈,中午就燉了排骨湯送了過來,他不會安慰人,就只會重複:“胖嬸,多喝點。”

回到熟悉的院子,胖嬸的心情也變好了很多。

一切好像都是雲淡風輕,可是一切又那麼暗流湧動。

直到2個月後,胖嬸中午咳血再次送來醫院。

這時候大家都知道,已經是彌留之際了,看着身上插着各種管子和儀器的母親,陳十方雙眼通紅。

胖嬸一直在喃喃自語,妹妹湊過去,還以爲母親有什麼交代。

“對不起,媽媽命不好,對不起你,那時爸爸不在了,家裏已經有3個孩子,媽媽才選擇把你流產了,這就是報應吧,當初你有多痛,媽媽現在就有多痛。”

胖嬸丈夫去世的時候,她懷着第4個孩子,考慮到家裏已經有了3個孩子,自己一個農村婦女照顧不過來,胚胎月份還小,就選擇不要了。

所以當來住院,知道是子宮癌的時候,胖嬸覺得冥冥之中是註定的。

哪怕再痛,她也忍着,這是一個迷信的農村母親,覺得是對那個未出生的孩子應有的償還。

當初捨棄孩子的疼痛,好像又回來了,在選擇回家後,她時常在夢中夢到自己的丈夫抱着一個小孩。

因爲這件事,一直是她心裏的一塊石頭,她總會在一家團聚的時候有點後悔,爲什麼沒有選擇把那個孩子生下來。

白布還是蓋過了胖嬸那瘦得看到顴骨的臉,陳十方的手顫顫巍巍地拿着死亡通知書,“哇”的一下就哭了。

“我沒有媽了。”

葬禮如期舉行,陳十方和弟弟妹妹最後對着母親的遺體鞠躬,紅着眼睛說了一句:“這輩子辛苦您了。”

胖嬸的婆婆聽到這個噩耗,反而沒有詛咒什麼,只是默默說了一句:“早就叫你改嫁的,就是不走,把自己熬壞了吧。”

再次回到家,母親喜歡的陳設還在,原本熱熱鬧鬧的家庭,突然變得只剩下冷清。

作爲大哥,陳十方沒空傷心太久,他果斷處理完母親的身後事,然後安排弟弟妹妹回去接着上學。

“放心,有大哥在,家就在。”

陳十方和弟弟妹妹們好像一夜長大了。

沒有人知道,這個年近30的陳十方,回到深圳租房的地方,點了10個雞腿,邊啃邊哭了一夜。

他選擇不去想這件難過的事,可是母親治療時欠下債,每個月都會提醒他,他已經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李總,新的出貨數據已經覈對完畢,您看看還有沒其他的問題?”

“好,我稍後看看,希望不要再出差錯了。”

“我明白。”

陳十方結束一天的加班,看着辦公樓外的月色發呆。

生活嘛,沒死總是要過下去的。

畢竟生活不會同情任何人,深圳這隻鋼筋水泥大猛獸,時刻都在吞噬着每個深漂的人兒,一不小心就會被喫的骨頭都沒剩下。

陳十方只是其中之一。



文中名字和地點皆是化名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