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告別 1 2 3 4 5 6 7

文 | 紅耳兔小姐姐

文首插畫:網絡

文末插圖:《狗十三》

1

很多年過去,當有人在背後大聲叫“劉未”的時候,我仍會驚慌失措地回頭。

當然,我不叫劉未。

這個世界有很多人叫劉未,但他們都不是我喜歡的那個人。我喜歡的那個劉未,從來沒有說過喜歡我,我卻執着地喜歡了他十年。

十年有多長,長到我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講這個故事。

但當有人問我,你是不是曾經很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我卻又能精確地把記憶拉回到遇見他的那一天。

2

那天傍晚,火燒雲紅透半邊天。我啃着一片寡淡的麪包,風風火火地衝進公共自習室。

自習室人滿爲患,只有最後一排還有一個空位。我火急火燎地一屁股坐下去,生怕這唯一的位置也會轉瞬被別人搶去。

劉未就坐在旁邊,背挺得筆直,頭髮像毛慄似的尖尖硬硬,一雙修長的手在紙上不停地寫寫畫畫。

他並未因爲莽撞的我而停下片刻,相反我們頭上的燈不知道是不是線路老化的問題,而短暫罷工,而後復工。

在這一明一暗中,我忘記了啃麪包,只是怔怔發呆。劉未的臉在這片光影交錯中,突然朝我看過來。

那是一張如刀刻般少年俊逸的臉龐,乾淨、白皙。眼睛細長,眼神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與凌厲,卻又夾雜一絲狡黠。

嗯,是一張天生學霸的臉。

但他看我的眼神只停留了一秒,復又低下頭。可就是這一瞬間的無心一瞥,讓我從此萬劫不復。

斯人如彩虹,見過方知有。

如果人能穿梭時空,我很想回到十七歲的那個晚上,攔住奔跑在教學樓的自己。

我想告訴她:嘿,姑娘慢點跑,不要用嘴巴叼着麪包,不要穿肥大的校服,不要扎土氣的馬尾,最好把厚重的劉海用精緻的髮夾別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然後用心心相印的手帕紙擦掉滿頭汗水,留下淡淡迷人清香。

這纔是一見鍾情的正確打開方式。

可現實是,我一個晚上都侷促不安地把自己藏在寬大的校服裏,一次一次撥弄着不停往下掉的劉海,間或在狹窄的余光中,朝他的書桌匆忙掃一眼。

終於,我在他的一本參考書的封面瞥見了他的名字。

劉未,高三一班。

下課鈴響了,我聽見有人叫劉未。

我卻比他先擡頭,像是聽到自己名字般擁有了條件反射。

3

高三一班是在教學樓的C棟,而我的五班在B棟。

除了樓棟不一樣,我們兩個班級的等級也不一樣。因爲在這個學校,每個年級的一班都是默認的重點班,而我只是普通班的普通學生。

我們倆的距離一開始就相隔一整個宇宙。

但我不死心,仍然下課後跑一個大大的U字路線,去他的教室外面,只爲看他一眼。

記得那時的天空總是藍得不像話,白雲像棉花糖一樣慵懶地貼在藍色幕布上。

而劉未的窗邊有一棵木樨樹,星星點點的米黃小花會飄在他倚靠的窗臺上。

我多麼希望自己是那顆木樨樹,那麼我可以安靜地注視他一整天而不受打擾。

但沒想到,命運之神很快眷顧了我。

在一個尋常的晚飯時間,我從食堂打好一份水餃後,端着飯盒匆匆往教室趕去。

當然我並不是直線回去,而是習慣性地先繞到C棟一樓,雖然劉未這時候不一定在教室。

但那次,劉未竟然突然從樓道的拐角衝出來。猝不及防地,我幾乎被撞得人仰馬翻,手裏的飯盒飛出老遠,餃子零零散散地掉落一地。

劉未趕緊扶住我,連連道歉。

我有點懵,半晌沒吭聲。劉未以爲我被撞傻了,一個勁地問我。

“同學,你叫什麼?你沒事吧?”

我不敢擡頭,只是嘴裏嘟囔着兩個字。

“張彤。”

“什麼?”

劉未似乎沒有聽清楚,俯身把耳朵湊過來。

“張彤啊,我的名字有那麼難記嗎?”我突然提高了分貝,不是因爲膽子突然變大了,而是爲了掩飾自己無處安放的慌張和難堪。

此刻,我的褲子上沾滿了灰塵,衣服上有湯汁的印記,如果沒有猜錯,臉上應該汗如雨下。我覺得自己和躺倒一地的餃子一樣礙眼。

劉未並沒有因爲我突然的暴躁而驚訝,而是溫和地扶我起來,拍了拍我褲子上的塵土,然後拉着我去食堂,重新買了一份盒飯。

而我全程像中了蠱一樣,一聲不吭地任由他帶領自己穿梭在擁擠的人羣。

我希望時間能慢一點,再慢一點,那麼我可以在別人驚訝的目光裏,得到片刻的歡喜。

可是,當飯盒再次送到我手上後,劉未轉身就走了。他離開的時候,我清晰地聽見木樨花瓣落地的聲音。

4

再次見到劉未,已經是木樨花敗的深秋。

他代表學校參加物理競賽,聽說如果得獎,就可以保送到北方的一個學府,那是我一輩子都無法到達的地方。

要說我和他之間有什麼改變,那就是再遇見時,他不再冷漠地把我當一個陌生人穿梭而過,而是老遠就微笑地擺擺手,喊我“張彤”。

他真的是一個標準的好學生,連打招呼都那麼彬彬有禮。

我也笑一笑,努力擠出自己臉上僅有的亮點——一對可愛的梨渦。

終於有一次,他困惑地問起,爲什麼我每次都要捨近求遠繞到C棟閒逛。

我裝作毫不在意地回答:“因爲只有你們這棟樓纔有木樨樹啊。”

“哇,第一次聽到有人把桂花樹叫成木樨,我也很喜歡這個名字。”

他驚訝地看着我。

我繼續裝作雲淡風輕的淺笑,然後在他的注目下快步走出了長長的樓道。可當我再次回頭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裏。

後來,當我再有機會得到他注目的時候,已經是來年的夏天。

他的照片貼在了學校的光榮榜上,旁邊不時有三五個駐足讚歎的家長,還有一羣尖叫嬉鬧的學妹。

我躲在角落與照片中的他大膽四目相對。

他果然要去北方了,而我只是勉強考上了一個一本,留在南方。

我們僅有的校友關係,止步於十八歲的夏天。

5

大學後,我把長年束起的馬尾放下,散成黑長直,別上各種造型的髮卡,再隨意笑一笑,就有人跑過來說,嘿,美女能認識一下嗎?

但我目之所及,都是劉未的影子。

可我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或許早就忘記了我這個匆匆而過的路人,而我卻把他唯一的一張背影照放進錢包的最裏面。

那是一張偷拍照,像我的愛情一樣,無法見天日。

室友一個又一個戀愛了。其中一個姑娘在520的晚上,大膽表白了自己高中喜歡了三年的男孩,順利戀愛了。

這件事像是撥開了我多年的迷霧,指引了一條直達彼岸的路。

我決定背水一戰。

表白的方式很老土,也很沒效率。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同時畫一幅油畫,那是我僅有的特長。

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斷斷續續但又意猶未盡。我自知很囉嗦,但又希望劉未知道我喜歡他的每一個細枝末節。

信準備寄出的時候,油畫還未乾透,我小心翼翼地把軟塌塌的一沓紙塞進一個大信封裏,帶着十足的虔誠和期待。

我甚至幻想過劉未收到信後會感動到哭,然後徹夜回信,他也一直喜歡我。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時間從指縫間溜走,劉未杳無音信,彷彿這個世界查無此人。

如果不是我的地址寄錯了,那就是我的表白實屬多餘。我幾乎能想到劉未收到信後,一臉的嫌惡,然後嗤之以鼻地丟進垃圾桶。

爲此,我整整消沉了半年,直到大二時候,我們在一個大微信羣裏重逢。

6

那時高中舉辦校慶,一堆認識的、不認識的同學都呼啦啦圍攏在一個大羣裏。

我一眼就瞄見了劉未,因爲他的頭像就是他自己。

我小心翼翼地加了他。

他問,你是?

我回,我是張彤啊。

他很快通過了。我決定直入主題,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的信你收到了嗎?”

“收到了。”

“所以呢?”

“所以,你還是那個可可愛愛的張彤啊。”

我看不懂這句話,就把這件事當成別人的故事,講給身邊的閨蜜聽。

她們說,這都看不出來,不直接回答問題,就是拒絕回答問題,拒絕回答問題,就是拒絕表白咯。

多直白又殘酷的答案啊。但我還是不想放棄,只要劉未沒有女朋友,我就還有希望。

這世間不是有很多愛情都是由友情昇華來的嗎?

別人可以,我也做得到!

鼓着一股不服輸的勁兒,我腆着臉隔三差五給他發微信。劉未永遠一副溫和的樣子。我說要去北京喫烤鴨,他就說,你來呀。

我就真去了。

那是我長到二十歲,第一次和男生獨處。我被北京的冬天凍到痛哭流涕,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奔赴一場毫無意義的約定。

我們行走在霓虹閃爍的街頭,穿梭在人潮擁擠的故宮。我們從埃及金字塔談論到北京長城,還有那隻剛喫完的油膩膩烤鴨。

我不喜歡烤鴨,但我喜歡劉未,所以我喜歡冰天雪地的北京。

我們一起堆了一個醜醜的雪人,相互扔了幾個髒兮兮的雪球,然後仰面躺在冰冷的雪上哈哈大笑。我假裝這一切都是浪漫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種浪漫其實是徹骨的絕望。

因爲在劉未細長的眼睛裏,從未裝下過任何人,包括我。

分別的時候,我把他推出候車室,瀟灑地拼命擺手。他依舊只是溫和地笑一笑,然後雙手插兜,快步朝大門方向走去。

我躲在柱子後面,偷偷擦一把眼淚,再一擡頭就找不到他了。他從人羣裏來,又隱身於人羣。他去了哪裏,他屬於誰,我一無所知。

這個世界,有千萬種通訊方式,可是那個人跟你沒有關係,那麼所有的通訊方式都變得毫無意義。

因爲,你對於他,毫無意義。

7

後來,我們之間就徹底斷了聯繫嗎?

並沒有。

我們依舊不鹹不淡地聯繫着,從大學畢業到研究生畢業,再到他被公司外派去了國外。

他出國那年,我二十七歲。他的感情史一片空白,而我亦是。

身邊的同學朋友,都陸陸續續地結婚生子,份子錢一年比一年多,朋友圈成了秀娃秀恩愛的主戰場。我發現劉未的朋友圈設置了三天可見。

我也設成了三天可見,不是爲了跟隨他的習慣,而是自己日復一日貧瘠的生活乏善可陳。

在社交爲王的年代,我和劉未都像是異類。

這是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

劉未出國的那天,我內心並沒有很大波瀾。晚上和朋友一起喫飯,大家喝了點酒,突然聊起了青春裏那些意難平的往事。

有人說,我最恨最恨當初那個背叛我的人。

有人說,我最愛最愛當初那個被我主動放棄的人。

有人說,如果時光倒流,我一定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早戀。

然後,他們問我,你呢?

劉未的名字一下子跳出來。但我張張嘴,什麼也沒說出口。

他的名字是一個禁忌,彷彿提一下都會被別人窺見我最深埋的祕密,那裏藏着我十年的光陰和愛情。

飯局結束,大家魚貫走出包間,外頭是乍暖還寒的初春,大街上的枯樹吐出新芽,花苞在風中瑟瑟發抖。

剛剛還吵吵鬧鬧的一羣人,這會兒都一個個步履匆忙地四散離去,偶有閒散遊蕩的,會被電話催促趕緊回家。

這纔是煙火人間該有的樣子。

“劉未!”突然有人大叫。

我倏忽轉身,身後空無一物。只有馬路對面有個女孩朝着一個男孩飛奔而去,然後倆人緊緊相擁在午夜街頭。

這像是我夢想中的愛情在另一個平行時空裏得到實現。我的眼淚噴薄而出,趕緊別過頭匆忙走開。

劉未的朋友圈配圖是機場的照片,有一輛飛機正隱入夜空。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剛剛好的兩情相悅。我和劉未的結局,纔是現實中的大多數。

再見,劉未,祝你前程似錦。我在他的朋友圈裏評論這一句後,關掉手機。

十年的夢,該醒了。

漫長的告別,從今日開始。

紅耳兔小姐姐,一個專寫愛情故事的老少女,作品散見於《青年文摘》、《女報》、《哲思》和《意林》等。喜歡的話,來找我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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