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奴

(一)雞狗鬥

農曆十月初五,立冬後的第三天,秋意在雨裏漸漸地淡去,北風呼嘯而來,霎時間,寒冷佔據了大地。

去年,那棵苦楝樹老死。今年,鴉羣便開始停留在它的枯枝上。其中的一隻黑鴉“哇哇”地叫了兩聲,像是要告訴我們點什麼。可是,沒人能領會它的意思。於是,另一隻黑鴉更悽慘地長叫了幾聲。

苦楝樹旁是一處低矮的平房,紅磚牆,因年久,紅磚已換了色,變得暗紅暗紅的。

平房邊上緊挨着它的是泥磚砌的瓦房。此時,瓦上已升起一縷青色的炊煙,不過,很快就消失在半空中。

雨似乎比先前稍大些,一隻雄壯的老公雞帶着雞羣躲進了屋檐下。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一隻年輕公雞從雨地裏走來,一進屋檐,它開始撲哧着翅膀,好像是在抖落身上的雨水。其他的雞趕緊躲開了它,跑到另一片檐下。

臥在地上的大黃狗看不慣它的囂張,從瓦房裏衝了出來,它要給年輕公雞一點兒顏色瞧瞧。年輕公雞似乎並不懼怕,見它過來,擺出毫不示弱的架勢。當大黃狗臨近,年輕公雞才知道原來狗這麼大。面對這個龐然大物,年輕公雞眼疾手快地飛逃進了雞羣,引起雞羣一陣驚慌。

大黃狗窮追不捨地繼續奔向它。雞們無不害怕地四處逃散,它們莫名其妙地又進了雨地裏。

這一場沒有看頭的爭鬥卻在默默中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特別是引起了瓦房裏那個老人的注意。

老人站在那裏,沒有起身,只是用沙啞地聲音咒罵道:“該死的瘋狗,你在幹什麼呢!”

大黃狗大約聽出了主人的憤怒,它回來在老人的身邊轉悠着搖尾乞憐。老人趁它不備,用夾火鉗狠狠敲了一下它的腦袋,它叫喚着逃進了老人的臥室。

雞與狗的爭鬥誰贏了呢?逃跑算輸嗎?



(二)酒中思

爐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爐子上的鍋正吟唱着歌曲,聲音一點也不好聽。爐邊上有一隻銻酒壺,緊挨着火,它現在氣呼呼的,像個被惹火的孩子。

老人就坐在爐前,他左手裏是一隻瓷酒盅,右手提着那把打過狗的夾火鉗。他在地上畫着什麼,走近了瞧,模模糊糊地可以看懂,是一個“酒”字。他寫得很慢,卻用勁十足,好像要把地都給寫穿了。

老人寫完一遍後,馬上抿了一小口酒,悠悠嚥了酒後,又在碟子裏掐上一顆花生米,半放半扔地丟進嘴裏,不慌不忙地細細咀嚼。

老人的動作雖然緩慢,但是流暢無比,

其實,他並沒有專心致致地喝酒,從他的眼神裏可以看得出來。

他在思念什麼。

他在思念什麼呢?

我們正琢磨着,忽見他的嘴角微微揚了一下,他笑了,笑裏含着自豪,細心觀察後,又發現笑還夾雜着愧疚、無奈、傷感。



(三)斗酒曲

四十年前,酒莊還沒有這麼多樓房,他也還沒這麼老。

他因爲力氣大,莊裏推薦了他去社裏的磚窯幹活。他氣力大,又肯賣力,活兒幹得比別人都快。他本以爲自己能得到賞識,可是在磚窯沒有人喜歡他。因爲他有一個毛病——嗜酒。

喝酒誤事,這是磚窯工人們都認的理,唯獨他不認。不得不說有時價值觀的隔閡會讓一個人走向孤立,他就是這樣。

一天,磚窯受了上級的建功表揚,社裏決定搞一場酒席。窯工們這天都聚在了一起,也不知道誰起的頭,酒席上突然鬥起了酒,到了後來,斗酒完全勾起了他的勝負欲。在一輪輪比拼之下,只留下他和李家莊的財狗兒。

兩人都喝紅了眼,可究竟誰也不服誰。這時的他們已經不把斗酒當作遊戲,而是當作一場榮耀的爭奪。他們要在衆目之下贏得這份殊榮。他們要讓人在酒這件事上,豎上一個大拇指,喝上一聲好。他們還覺得人們心中的那份敬仰是比金錢、家庭、生命更爲重要。

財狗兒橫着臉說:“哥們兒,小杯小杯地喝,沒意思,咱倆得喝到明年。聽說你是酒莊的人,你給出個主意,看怎麼才能快速解決戰鬥吧!”

他聽來這話像是一種挑釁。這種挑釁挑起來的是兩個村莊的臉面問題。不過,在酒這件事上,他完全可以代表酒莊出戰,他彷彿在自己一無是處的身上找到了一絲希望。

他冷哼了一聲說:“好,給面兒。我們就按酒莊的規矩。咱們那兒有個‘一線天’的鬥法,不知道你們聽過沒?”

說到這,他停了下來。人們大概不知道這個鬥法,等着他繼續說下去。可他倒遲遲不說。於是,旁人開始催促他說下去。

他打了個酒嗝說:“從桌頭到桌尾,海碗盛酒,一字排開,桌子有多長擺多少碗。至於桌子有多長嘛!嘿嘿!這得旁人來定。酒一端,中間可不能夠歇氣,人倒下就算輸,你說怎麼樣?”

財狗兒聽了,心裏犯嘀咕。這種鬥法他是見識過的,在李家宅俗稱“十八海”。財狗兒心裏盤算,一張八仙桌放三大海碗,六張桌怎麼也得十八碗。財狗兒不知道十里八村能喝到第十八碗的人已沒幾個人在世。

人們聽了,有人就笑了說:“這不就是‘十八海’嘛!說什麼‘一線天’,搞得我們沒見識似的,我看好,這麼些年,只聽過,沒見過,這個鬥法好,好!”

大傢伙起鬨,財狗兒自知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上。

衆人拾搗出桌子,拼湊在一起,上了海碗,從桌頭到桌尾,真真十八大碗,一點兒不帶差。

時值夏日,人人頭頂着大太陽,汗流浹背的窯工們將他們倆圍了個大圈,個個期待着好戲開場。

也不知誰喊了聲開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和財狗兒一個勁地大口吞下酒,那酒彷彿已不是酒,是水,而他們倆像是渴死的鬼一樣,拼命地往肚子裏灌。

他對自己的酒量十分自信。他跟別人提起過自己的酒量可以喝死一頭牛,可人們認爲他在吹噓。所以,他要證明自己不僅力氣大,酒量大,膽兒也大。

喝着喝着,他想起當年李家莊的人搶他家山頭的事,他化舊時的憤怒爲現在要贏的信念。他是個斗酒的老手。他知道斗酒鬥到最後,拼的不是量,也不是命,而是一股信念,一股不倒下的信念。當這股信念沒了,那麼人就該倒下了。

可惜財狗兒不知道這個道理,到第十碗時,財狗兒的信念沒了。財狗兒倒下的一瞬,人們像水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他們誇他,擁抱他,拋高他。他覺得自己是個王,什麼喝酒誤事,往日對他們的成見煙消雲散。

可憐的財狗兒啊!他們忘記了!

當最後一絲興奮殆盡,他和他們才發現財狗兒沒了氣。

他贏了,可他馬上又輸了,這就是人生。

他斗酒鬥死人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了。財狗兒的爹要他償命,窯長開除了他,他爹看見家門口那口棺材活活氣死了。

從此,沒有人敢跟他斗酒,也沒有人願意和他喝酒。

他賠了許多錢,幾度無米下鍋。

他在爹靈前發誓說:“以後再喝酒,我就不得好死。”

可話沒說完,雷先打了起來。因此,沒人聽清楚他說了點什麼。我想人們即使聽清楚他的誓言,肯定也不會在意的。

事實就是這樣。

某天,他夢裏驚醒,喝了一口妻子放牀邊的涼水,心裏想道:我是酒莊的人,怎麼能不喝酒呢?不喝酒還不如現在就死。”

他又想起自己在爹靈前的誓言,心裏一直掙扎。

“不得好死就不得好死,死的人有幾個好下場,死總歸是不好的呀!”

他想通了,生活可以沒有飯,不能沒有酒。



(四)生死間

爐上的鍋暫停了歌聲。咕嚕咕嚕的水聲將老人拉回現實。

老人放下酒盅,喫力地站起身,出了瓦房,冒着雨從雨地裏的水缸舀了一瓢倒進鍋裏,冰冷的水進了鍋,鍋裏的水迴歸寧靜。

老人重回小木凳上,再次拿起酒盅時才發現酒已涼了半截。他沒有在意,一口倒進肚子裏。

涼酒入肚,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即使爐子裏那麼旺的火也沒能止住他的這一哆嗦。

真正的老去是從心開始的,真正的寒意是從心底散出來的。

他正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時,安靜臥着的大黃狗忽然站了起來,朝着一個方向叫着,接着,幾隻慌亂的雞被人冒失地趕進瓦房。

“叔,這還沒倒晌午您就喝起來了?”

說話的是個小夥子,皮膚黝黑,瘦瘦的,不高,一看便知道是個莊稼地裏忙活的人。

等他進來,老人扯過一張凳子讓坐並說:“耕田,你要喝點嗎?我去給你拿酒盅?”

耕田忙攔着他說:“不了,不了,事還挺多的。叔,您也少喝點吧!上次醫生不是說過您不能再喝酒啦!”

老人搖手說:“甭提那。醫生的話信一半,再說了,黃土埋到脖子啦,還怕個鳥。不說這,你來什麼事?”

耕田無奈地笑了一下說:“沒啥事,這不我老子叫我來借酒蒸子嗎?這東西,全酒莊可就您留着這麼一套釀酒的傢伙什。”

老人知了他的來意,忙去臥室找,耕田在後面跟着。

耕田一進房門,滿鼻子的酒香味,接着一眼看見了掛在牆上的那張照片。照片裏是個女人,笑容可掬,和藹可親的一張臉,眼裏裝着的滿是善良。雖是黑白老相片,依舊讓人感受到她那股特有的精氣神。

老人也看了一眼。儘管他每天進進出出都會看上幾眼,可今天這一眼讓他心裏一張酸楚,也不知道爲什麼。

“叔,嬸嬸走了有好十幾年了吧?”

耕田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老人正在找東西,突然聽這麼一問,怔了一下。

“額,是,快二十年了。”

耕田似乎認識到失禮,便不再說下去。

老人送走了耕田,屋子裏一下沒了人氣,沒了人氣的屋子冷清,燒再旺的火也熱不起來。

老人沒有回到爐邊,而是站在臥室的門檻上,默默地望着她,渾濁的老眼裏是悲傷的影子。



(五)話滄桑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這是他娘還在世託人給他說的親。她是個賢良的好女人,會幹活,會打算,過起日子來,酒莊沒幾個女人比得上。

人們叫她蘭嫂子。蘭嫂子是個急性子的人,不是脾氣急,是幹活急,下地上工最積極。活幹得比他多,比他好。他還在喝酒,蘭嫂子已經出門兩個時辰。重活蘭嫂子也幹得來,百十斤的擔子,擔起就走,酒莊的男人們提起她,無不豎起大拇指。

蘭嫂子白天地裏幹活,晚上家裏織布、編草鞋。她織的布精緻,編的鞋耐穿。城裏人月初上趕子來買她的布,而草鞋呢,她只爲他一個人編。因此,當他醉醺醺地躺在牀上大睡時,她還在油燈下趕布,通常到深夜還捨不得睡。

有人來請教她織布的手藝,可是怎麼學也學不會。誰也弄不清楚她那雙粗糙的手怎麼就那麼巧,問她時,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說:“沒啥祕密,就是熟能生巧啦!”

酒莊的人覺得老天瞎了眼,這麼好個人咋就跟了個酒奴子呢,真是糟踐人。也有那不安分的人想勾搭她,可她是個認命的人,既然跟了他就沒多想什麼。對於這些打着壞主意的人,她從不客氣,要麼罵出們去,要麼抄起扁擔追出幾裏地去,全然沒有往日的溫和。

可避免不了閒話的產生。他爲莫須有的閒話喝酒,甚至打罵她,常弄得妻哭,兒子哭,日子終究不得安寧。蘭嫂子再怎麼委屈,她也從不向孃家人哭訴,大概是因爲孃家人兄弟多的緣故。

女人們勸她別跟着這個酒奴子了,沒希望,帶着孩子跑吧,重新找個體貼的人嫁了。她摸着兒子的頭說:“他是酒奴子,我嫁了她,沒辦法也只好跟着當奴子了,這就是我的命,奴子的命。”

自從老公公死後,日子更是沒法過,儘管如此,她好不容易還了債,又置起了這間紅磚房,靠他,沒指望。

可是,生活的重擔始終還是壓垮了她。沒日沒夜的勞累讓她一病不起。病倒的日子,女人們來看她,無不難過流淚。

她們安慰她說:“蘭嫂子,好好歇着吧!指定能好起來,這個家沒你撐着不行。”

她握着她們的哭着說:“撐不下去了!”

蘭嫂子死的時候,他遠沒有現在傷心,倒覺得日子清淨了起來,可還沒過一個月,他便後悔了。

蘭嫂子是被瓦房門板兒擡出去埋的,這沒什麼,那時候許多人家裏死了人都這麼擡出去的,只是可憐那個孩子,初中還沒上,一路哭着喊着送走了娘。



(六)意癡狂

孩子沒娘不行,他要爲孩子再娶一個娘。可是誰又願意跟着他這麼個酒奴子呢?

蘭嫂子不在了,他把生活上的氣撒在了兒子身上。全酒莊數他打孩子打得最兇,兒子不犯錯則罷,犯了錯準捱打到半夜,搞得雞犬不寧。他本以爲兒子挨多了大就會變乖,誰曾想越打越不成材。

他下定主意要爲孩子找個娘,哪怕這個娘是個傻的呢!

大約是九幾年,具體哪年,他忘了。那年家裏過得艱難,經常喫不飽飯,可就這樣,他也沒讓兒子輟學,也許這是蘭嫂子的遺言的緣故。

他是個沒有計劃的人,又不懂時令,別人種瓜他種豆,等別人種豆時他又還在種瓜,往往一年收成沒別人一半多。有時自家的活不幹,爲了頓酒去幫別人幹活。如此一來,每每耽誤季節,如此一來,他越來越多的事成了酒莊的笑料,人們當面、背面地笑話他。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活成了個笑話呢?

爲了兒子的學費,他決定出酒莊碰碰運氣。他將兒子寄託給堂哥,自己去了一個煤礦幹苦力。

憑着自己力氣大,他倒賺了些錢。可好景不長,在礦上,他和人喝酒鬧事被趕了出來。他這個人從不因酒的事後悔。別人勸他去求求情,通通關係,他卻像受了多大屈辱一樣,橫着臉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揹着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可能是天憐人,可能是蘭嫂子的福佑,在回家途中,他遇到了一個飢寒交迫的女人,穿得破衣爛衫的,像個逃難的人,她蹲在一個角落裏,十分可憐。他看見了她,一臉喫驚地給了她一個餅。

女人接了他的餅,一路跟着他,直至家中。

這個消息在酒莊傳開,人們都說他小子運氣好,半道撿了傻女人,怎麼天上掉的餡餅全他給撿着了。

這個用一個餅換來的女人對他兒子很好,也會幹一些粗活,可就是腦子不正常,他幹什麼她就幹什麼,他不幹什麼她就不幹什麼,像個提線木偶一樣。

他經常看着她就想起了蘭嫂子,夜裏偷偷地就抹起眼淚來,他後悔死了。

日子過久了,他又開始厭惡起這個傻女人。因爲這個女人的到來並沒有改變他的生活狀況,反而多了張嘴喫飯,而且這個女人瘋起來要命。

有一次,兒子把家裏唯一的暖水壺摔壞了,他正要打,女人舉着把菜刀朝他衝了過來。他嚇着了,在外面躲了好幾個時辰纔敢回家。

他雖然厭惡她,可他知道這個家慢慢地離不開她。她雖然改變不了什麼,可總算能把家收拾得乾淨利落。兒子也漸漸喜歡她,背地裏叫她“傻二孃”。

傻二孃會走好幾裏的山路送兒子上學,半道趕都趕不回。傻二孃這股傻勁讓兒子哭笑不得,既讓兒子感動,又讓兒子在同學們面前丟盡臉面。

兒子放學,傻二孃沒一天不去接的,無論颳風下雨,還是打霜落雪,都不會遲到。一開始,兒子不接受傻二孃的好,後來也接受了。人心都是肉長的。正因爲如此,兒子往返學校輕鬆許多,再也不用揹着沉甸甸的書包了。



(七)來生緣

她離開的時候,誰也沒告訴,彷彿一片雲彩,來無影去無蹤。他和兒子找了很長日子。有人說柺子拐了去;有人說又是一塊餅哄了去;甚至還有人說凍死在外面了。當然,也有人說她其實是裝傻,見着比酒奴子好的男人,跟着跑了唄!

無論是哪樣的說法,都讓這對父子傷心得說不出來話。

兒子憎恨他,是因爲她走的前夜,他喝醉了酒打了她一巴掌,並且喊她滾。他挨着兒子的恨,兒子賭氣砸了他的酒缸。他沒有憤怒,他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幾十巴掌。

兒子去上學,他開始接送,像她那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兒子,他希望有一天能得到兒子的原諒,他希望有一天在某個角落再次偶遇她。可是恨一旦生起,放下何其難,人一旦錯過,再見何其難啊!

他最不會的就是放棄,這是酒唯一教給他的東西。他去幫人砌牆時,每到一個地方不忘拿着蘭嫂子的照片去問人家見沒見過。

是的,傻女人跟蘭嫂子長得多像啊!



(八)人長久

爐裏沒有人添柴,火在回憶裏熄滅了。

酒壺終於不再冒氣,鍋裏靜得像散了場的劇院。外面聽不見雨聲,天色暗了下來,陸陸續續聽到什麼細微的東西落在瓦片上,叮叮噹噹,像風吹動的鈴兒一樣。除了這聲音,周圍死一般地靜,死一般地冷。

老人的臉卻有些紅潤起來,腦袋暈乎乎的,站都站不穩。他扶住門框,還在注視着那張黑白照片,好像怎麼也看不夠。

就在老人快站不住時,外面有人自言自語:“唉!這天要收命了啊,才下完雨,又要下雪。這是要凍死老子才肯罷休嗎?”

那人長得魁梧,頭帶斗笠,披着蓑衣,肩上扛着東西,手裏似乎還有一串挺大塊的肉。

老人聽着響,努力掙扎着快閉上的眼。他沒有挪步,就站在原地,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樣。

那人在屋檐下拍着斗笠上的米粒兒,見裏面沒動靜,緊了兩步進了瓦房。

“嘿!酒奴子,見人來了,招呼都沒有一聲。我可是來給你送年貨來的。”

老人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那人似乎很瞭解老人,擺手說:“得,不吭聲就不吭聲吧!東西我給你放正屋了,好不好的,你也別怪。我家裏還有事,趕着回去。”

那人跨着大步出了瓦房。

可沒幾步,他又折了回來,好像是忘了什麼,再進來時,他已穿戴好來時的斗笠、蓑衣。

“志德哥他這幾天回來了嗎?回來你跟他說一聲,我媽挺想他的,嘴裏總唸叨着他的名字,有時間讓他去看看吧!行,就這事,你好生歇着,我走了!”

那人見老人背對着他還沒有迴應,扭頭正要離去。

“你媽,她還好嗎?”

老人說話了!

那人沒有回頭,默了一會兒才說:“還是老樣子,好的時候可以跟人聊會兒天,不好的時候……,唉!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吧!只是最近嘴裏老愛念叨以前的事。”

老人聽此,沒有再繼續問下去。那人站了一小會兒,進了雹子裏。

(九)破重山

苦楝樹上的鴉羣不知是叫累了,還是天黑回了自己的家,反正是沒了影子。

天空的米粒子停了一刻,接着下起鵝毛大雪。

雞自己回了窩,大黃狗躺進老人的臥室裏。

屋裏沒有一絲溫度,不僅如此,屋外的寒風還一個勁地往屋逢裏鑽,彷彿它們也怕冷似的。

大地生命要在這風雪夜裏沉睡之時,有一個年輕人踏雪而來,他身上披着雨衣,腳上長長的靴子,打着把厚厚的傘。

大黃狗在臥室聽見有人來,跑出去,見了他卻沒叫,反而迎着他,在他的腳邊歡快地撲着。他俯身撫摸了一陣它的腦袋,隨後進了老人的臥室。

老人紋絲不動地和衣躺在牀上,眼緊閉着,嘴微張。他拉過牀上的被子幫老人蓋好,見桌上還有半盅酒,他提起仰頭喝盡了。

出了臥室門,進了瓦房,他點燃了爐火,添了幾塊大木柴,沒一會兒,火旺了起來,又沒過多久鍋裏的水開了。年輕人從袋裏拿出一個暖水壺,裝滿後,提着進了臥室。開水倒進酒盅,在空氣中冒着煙似的熱氣。

他倒好了水,又從爐裏夾出幾塊熊熊燃燒的炭火放進了炭盆,炭盆被端進臥室的剎那,冷清的房間瞬間溫暖起來。原來,寒這麼地怕火!

大黃狗躺在炭盆旁,安心地睡着了,老人睡得也很安心。

他遲疑地握住了老人的手,靜默地望着老人一臉風霜,沒有任何語言,內心寧靜,就這麼平淡地望着,呆呆地望着,一直望着。

他不知道,此時牀頭牆上的人也一直笑着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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