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萬封情書


一隻黑鳥飛來,站在窗臺,翅膀撫着窗面,聲音很輕,像是翻書。他站起來,躡腳走過去,隔着玻璃看它。黑鳥嵌在黑夜裏,身體比黑夜更黑,更濃,像是一塊黑巧克力掉進咖啡裏。他通過它白色的眼底來判斷它的生命,他盯着它看,他能看見他的呼吸,把白色的口氣霧化在玻璃上,它湊近頭,眼睛同樣貼在玻璃上。白霧被他用手指揉開,黑鳥用喙啄了一下,玻璃發出尖細的砰,他下意識躲避,甩開手指,黑鳥飛走了,他感覺疼痛,來自指尖,那裏被啄食,被放了一粒種子,正在想辦法開花。黑鳥隨即消失在夜裏,他再擡頭看,玻璃外是安靜流動的黑色的時間,光禿的樹枝插在其中,凝滯的黑雲沒有了飄動的能力,沒有任何鳥的跡象,他知道自己又看錯了,他不想解釋,也不會解釋。

他走回去坐下,繼續翻着書,動作變得很輕,像在模擬那隻黑鳥的翅膀,他故意找着契合,希望能悟到什麼。

書裏有一萬封信,情感濃烈,是一個女人寫給另外一個女人的,女人叫另一個女人A。他想笑,爲什麼用字母代替一個人,接着又想到如果用字母來代替的話,他想叫她什麼,S,他首先想到了這個字母,他覺得這像一個人,一個身材妖嬈的蛇女,可是她是這樣的嗎?他早就不記得了,只剩一些記憶裏的碎片浮沉在沼澤物的腦海裏,他隨口罵了一句,他媽的,他說。

書頁翻飛起來,你知道當我的靈魂被劈成兩半,肉體變成泥漿,我把自己裸露給你看的時候,你滿眼裏是愛的尷尬嗎。當我把燈關上,風從牀底下吹來,雨落在你我身上,你的歌會讓雨水匯成湖泊,在你的肚臍附近有一艘小船,船裏有一隻魚在附和,我抱緊那隻魚,魚鱗刺疼我的肌膚。我說你別動,我在想象一隻魚,你問是什麼魚,我答不上來。你一用力,翅膀撐開像一張網,懸浮在空中,我伸手抓你,你身子變得很小,什麼都不能抓到。你走了,把翅粉留在這間空屋裏,像極了星星。

他按住自己的思緒,書合上了,他沉靜下來,努力在腦子裏建立一個真實的模樣,一個S,一條蛇,一張網。他突然決定寫一封情書,如果他已經看完這一萬封,他怎麼也會寫下一封的。他突然自信起來,模仿起那些真摯的情感,他用感受一片葉子的方式去捕捉零星的情緒,用目光在燈下的刺透扎穿觸碰過的肌膚,他感覺疼,疼是他的動力,他體內的深處都是疼,排着隊的疼、擁擠的疼、發燙的疼、嘆氣的疼、睜着眼睛的疼、彎腰的疼、跑起來的疼、跌倒的疼...他心口一緊,呼出一個S,這個S落在這本情書的封面上,像個女人一般站立着。他看着S,也知道S正在看着他,即使它沒有眼睛,沒有任何五官,只是一個流動的柔體。他伸手去摸,S躲開,它的動作靈巧地讓人心疼,它繼續後退着,一下掉進水池裏。水池是書面的紙,褶皺像是有風,一層推一層,到邊緣變小折回。S開始掙扎,它只剩乳房和頭還在外面,它的乳房只是兩個微小而又模糊的凸起,他想去救它,他理應去救它,它是他的S,唯一的S。直到它徹底淹沒,紙張就只是紙張了而已,S不見了,就只是一個字母了而已。

他還記得她什麼呢。他不想用任何字母了,他完全高估了自己,他寫不出一句帶有深情的話語,甚至連曖昧和期許都是無力的。

一隻黑鳥趴在窗臺上。

他寫下這一句話,就已經覺得很累了,他體會着自己的累,此刻的他像一束線,他裝不下太多的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他想講一講這一隻鳥,於是他寫下。

我看到一隻黑鳥趴在窗臺上,它很像我們一起養的那隻,但是我知道不是,那隻黑鳥在屋子空了以後就死掉了,身子躺在地上,肚子是癟的,怪我忘了餵它,它把一切可以啄食的傢俱都啄食了,它吃了一張桌子,吃了茶几,吃了臥室的門,但是肚子還是癟的,它簡直太飢餓了。我來晚了,如果可以,我願意把手臂給它的,它可以喫我的胳膊,啄我的臉,像你一樣。我和它並排躺在地上,它已經發臭了,我想哭,於是就哭了。很快,我和它飄在水面上,我知道哪來的水,這很可笑,它的羽毛無法被水泡開,它已經徹底僵硬了。它漂到我的胸前,我只好把它抱起來,從門口游出去。它很沉,我走到公園,就地挖了一個坑,指甲被磨掉了,我沒有找一個可以辨別的標識來註明鳥的位置,我想我以後不會再來的,有什麼好懷念的呢?我把它埋好後走掉了,我甚至忘了我從哪裏來的,我沒有方向的前進,路上起了霧,霧在我臉上像一團團煙,鋪開又散盡,往往復復。我想抽一支菸,於是從口袋裏掏着什麼,煙盒,火機,什麼也沒有,我根本不會抽菸。我是個廢物。我是個連家都找不到的廢物。我沒有家,我埋了一隻鳥,又看到了一隻鳥,我在給你寫信,你是誰,又在哪裏。

他停下筆,因爲信紙到頭了,他不想換頁,他覺得自己寫得很亂,也根本不會有人看,他的S根本不是一個人,那就是一個字母。

他撕下信紙,團在手心,打開窗戶,用力把它丟進黑夜裏。

他看了一萬封情書,是一個女人寫給A的,然後女人死掉了,他看的不是情書,是遺書,是女人矯情的喘息,掙扎靈魂的幾下哆嗦。他感覺可笑,誰會記得誰呢,他想。

紙團衝着最黑處飛着,開始像一隻鳥,翅膀像一張網,它回頭看他,彷彿在罵他,白癡、愚蠢、傻逼一類的詞彙。他笑了笑,他似乎瘋了,關上窗時發現,他的右手食指尖長出了一朵花,花冠很小,紅色很豔麗。他湊上去嗅,像是黑鳥死去的腐臭。

該說什麼呢。

他不想解釋,也不會解釋,於是關上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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