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近(八)

董氏的手極綿軟,宋意如這幾年拿慣了粉筆,手卻糙得很,還生了繭。她原極驕傲,這會兒竟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瞧面前人臉上有了顏色,才定定神慢慢言語:“太太您是知道的,我幼年失怙,青年喪夫,好容易拉扯大清秋,她又遠走他鄉,孃家哥哥亦不能仰仗,如此情境,卻仍覺着是活着好。譬如來時路上,衚衕裏鴿子撲拉拉飛了滿天,又或是昨天下課時有學生攥住我衣角不放我走,我心裏都是歡喜的。人生不如意八九,我便且爲這一二支撐。太太是念過書見過天寬地闊的人,這些道理想來都明白。”

董幼之萬沒想到她有這番自陳,倒頓時顯得自己識見心胸遠不若她,愈發攥緊了她的手笑道:“其實我和你一樣,兒女或者不在身邊,或者也並不十分貼心,身邊又只有這些僕婦,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若得空,常來陪我坐坐。”

卻哪裏能一樣?別的且不說,只一條,前總理夫人總不會爲生計犯愁。宋意如自知這大約是夏蟲不可語冰,但人家誠意拳拳也是真的。她搖搖頭,“我在一家平民學校代課,禮拜一到禮拜六都不得閒。”見董幼之露了失望的模樣,她又不由得心內一軟——從前那般高貴雍容的人呢,幾時示過弱。

“那我禮拜天或者可以來的。”她抽出手,“時候不早了,你再躺躺,我也該回去了。”

“那你下回來,不許再叫我太太,更不許叫什麼總理夫人。”董幼之瞧出她對自己有意縱容,難免一臉得色。

唉,這樣的人家,才許有嬌驕二氣。富貴者嬌驕是可愛,貧賤者嬌驕則少不得令人生厭。就連宋意如自己,縱然自傷,也做不到對對方的要求置之不理。

她點點頭,起身告辭。董幼之也要起來送,被她按回去,“下次好了再說。”

董氏倚在牀頭,“幼之。我叫董幼之。”

你來你去倒也是很不像樣子,宋意如半隻腳跨出門,又回頭應她:“宋意如。”

出了金家大門,陳二姐追出來,說太太囑咐讓司機送您回家。宋意如擺擺手,“今兒天氣不錯,我想走一走,謝謝你們太太好意。”

鴿哨聲悠長明亮,走到衚衕口,有小販擔着擔賣糖蓮藕。宋家從南方來的,蓮藕菱角茨實一類她從小百喫不厭,不免含笑躬身與那小販寒喧,又買了五角錢蓮藕帶回家。

宋潤卿從機關回來,家裏沒人。好容易捱到妹子回來,伸手便是要借錢。

“老黃說要幫我向主任推薦推薦,我總要買點香菸表示表示吧。”爲了正經營生,他手伸得理直氣壯。

“還有半個月才發薪水。你有幾個月沒有留家用了?我是你妹妹,柴米油鹽我出也就罷了,咱們過幾天平安日子好不好?”宋意如不耐煩與他多話,掀了簾子往廚房去。

宋潤卿不惱亦不躁,跟在後頭,“哎妹妹,你買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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