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一生(32)

三十二、旧病复发

1977年秋季的一天傍晚,家里忽然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一进门,她就操着一口北山口音,冲着母亲自我介绍道:“妈,我是海水媳妇。”

“海水”是我三哥的乳名,十五年前,他被送到了深山里的一户姓白的人家做了养子。因为当初有约定,平时两家人很少来往。关于三哥结婚的消息,家里人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的。至于他什么时候结婚,跟什么样的女子结婚,家里人一无所知。所以,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母亲将信将疑。

正在这时,父亲从山里放羊回来了。由于父亲曾在三哥养家附近的牧场放过几年羊,熟悉那边人说话的口音。通过进一步的交谈,确定她就是三哥刚过门的媳妇。母亲一听真是自己的小儿媳妇,十分高兴,连忙到厨房去烧火做饭。

第一次见到三嫂,我和妹妹都感到十分陌生,不敢主动和她搭话。三嫂从挎包里掏出两双新做的布鞋,作为见面礼,送给我和妹妹。那是两双大人的布鞋,我和妹妹年龄还小,穿不成这样的鞋子。但出于礼貌,我们接收了她的礼物。

三嫂告诉父亲:“大,你儿子被我公公用棍子打伤了!”听了她的话,父亲吃了一惊,刚要开口问三哥挨打的原因,看到母亲端着冒着热气的饭,从门里走了进来,他急忙向三嫂使眼色,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父亲忍痛送走了三哥,既给一家人换回了救命的粮食,又使三哥逃过了活命,但却要了母亲的半条命。三哥被送养出去时,还没有断奶。母亲无法接受自己小儿子被送走的痛苦,精神失常了,整整病了三年时间。直到我和妹妹先后出生,母亲的脑子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在我刚满一岁时,母亲抱着我,骑着毛驴去看望三哥。父亲不放心,让年满15岁的大哥陪着母亲一起去。在三哥养父家里,母亲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儿子,她真想把他抱在怀里亲热一番,可分开三年的三哥,和母亲显得十分陌生。对于母亲的到来,三哥养母十分排斥。她对母亲冷言讥讽,指责母亲把两个好儿子留在自己身边,送给他们家一个傻儿子。

母亲亲眼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还不满7岁,就像他们家里的一个小长工,上山背柴,下沟擡水,还要烧炕烘干糜谷,整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他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弱矮小。从邻居的口中,母亲还听到了一个非常惊人的事情,养母常常虐待三哥,曾在他吃的黄米干饭里,放入剪碎的猪鬃毛,逼着三哥吃下去……

这一次探望,给母亲受伤的心又撒了一把盐。回到家里之后,母亲常常把我抱在怀里流泪。不久,母亲又病了。犯病的时候,母亲的心口就会顶起一个拳头大的硬块儿,需要一个大人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把这个硬块压下去。医生告诉家里人,这个病是由闷气郁结在心里引起的,如果让硬块顶过心口,母亲就会有生命危险。

父亲心里明白,母亲的这个病是由于过度担忧和思念三哥引起的。他叮嘱家里人,不许在母亲前面提三哥的事情,甚至连三哥的名字都不准提。可是,尽管家里人小心翼翼,但母亲的这个病每年都会犯。母亲犯病的前奏是不停地打嗝,一旦发现母亲打嗝,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嫂,都会寸步不离的守在母亲跟前。所以,尽管母亲经常犯病,但都一次次化险为夷。

当时,父亲刚进家门时,已经发现母亲脸色不对劲,及时制止了三嫂继续说下去。趁着母亲离开的机会,父亲告诫三嫂,母亲有病,在她面前不能提三哥被打的事情。

第二天,家里人吃过早饭后,都忙各自的事情去了,窑洞里只剩下了母亲和三嫂两个人。三嫂似乎忘记了父亲的告诫,把三哥被打的经过,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讲给了母亲。母亲听了,顷刻间打嗝声不断,连呼吸也不畅通了。三嫂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将要发生,还喋喋不休地讲个不停。忽然,母亲一下子跌倒在床,眼睛直往上翻。看到这种情形,三嫂被吓坏了,她大声呼叫母亲。

当天,二嫂刚生了小儿子,正在家休息。大嫂身体不舒服,也没有去生产队出工。两个嫂子听到了动静,连忙赶过来查看。这时,母亲已经被肚子里的那个硬块顶翻在炕上,昏迷了过去。两个嫂子也被母亲的样子吓得不轻,但并没有慌乱。她们一边请人到五里之外的公社卫生院请医生,一边给父亲和两个哥哥捎话。

母亲这次犯病,比哪一次都凶险。她静静的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双目紧闭,气息十分微弱。医生诊断后,表示他对母亲的病无能为力。听到这样的结果,家里人哭声一片,我和妹妹更是伤心欲绝。这一年,母亲才年满五十一岁。

那几天,我们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家里人来人往,一片忙碌。做棺木的,缝老衣(人去世穿的衣服)的,推磨碾米的,大家都在加班加点的给母亲准备后事。

母亲犯病的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打发三嫂回家传递消息,让三哥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三哥回来后,才证实三嫂说了谎,三哥并没有遭到养父的毒打。三嫂来家里之前,因为婆媳之间闹了矛盾,三哥挨了养父的训斥。三哥养父是一个憨厚善良的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逼迫三哥吃拌有猪鬃的干饭,曾狠狠揍过她一顿,才使她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虐待三哥。父亲了解他的为人,所以他对三嫂说的话并没有当一回事。

当时,我正上初二。虽然我人在教室里上课,可心总是纠在一起。每隔一两天,就有人到教室里给我送话:你母亲病情又加重了,赶快回去。我一边痛哭,一边小跑着往家里赶。在学校到家里的那段五里多的石子路上,不知洒下了我多少泪水。

在母亲患病的日子里,我们兄妹五个一起陪伴在母亲身边。这是三哥被送养出去之后,我们兄妹第一次在父母身边聚齐。也许在冥冥之中,母亲听到了我们兄妹们的声声呼唤。她昏迷了七天七夜之后,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母亲在生死的门槛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家里所有人个个欣喜异常。

可是,苏醒之后的母亲,瞪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看着围在她身边亲人,没有任何表示。就连她平时最爱的孙子,都不认识了。医生告诉家人,由于长时间的昏迷,母亲的大脑受到了损害,出现了记忆力障碍。

当时,我们家分开家两年,生活刚刚有了奔头,母亲的这场重病,完全打乱了全家人生活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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