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甦醒(小說)

白色的麪包車連夜奔馳在塵土飛揚的山路上。這條山路沒有名字,也彷彿沒有盡頭,像蛇一樣蜿蜒着伸進墨的黑夜裏。

在這顛簸的宛如一段平常人生旅途的行進中,她仍處於無知覺的狀態,昏睡在逼仄的車廂一隅。此刻或許她正在夢鄉里做着甜酣的夢,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從此發生怎樣的劇變。

在一陣即將到來的鋒利的疼痛喚醒她之前,讓我們再回顧一下她的過去,那將要徹底的、永遠的、消逝的從前。雖然此刻的回顧毫無意義,除去加增心靈的痛苦,然而比之她即將驀然翻轉的未來的命運,過去更能定義此刻的她:一個鮮活的生命,一個溫柔美麗的少女;也更能讓人深切體會到一種折磨——冷酷、殘忍,一點都不遙遠——但願能使人從昏昏然的炎夏裏得到片刻尖銳的清醒。

像所有勇敢無畏地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美麗生命一樣,她誕生之初像一朵最嬌嫩的玫瑰,連一根最細小柔軟的刺都沒有。她的父母如此愛她的美麗和嬌豔,以致命名她爲玫瑰。玫瑰玫瑰——他們用世界上最輕柔最甜蜜的聲音喚她,很輕很輕,生怕聲音大一點會驚嚇了她。

這最初的一刻並不被常常想起,然而每到另一些重要的時刻,她的父母的記憶就會自然而然地來到這裏——這是幸福的源頭。爲人父母的甜美、驕傲、牽掛和幸福都從這裏開始源源不斷地汩汩流淌出來,彷彿那被神應許的流奶與蜜之地。

有了她,他們便擁有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她是他們的心臟,鮮活、歡快、熱烈地搏動。甚至心臟都不夠形容她的重要——她是他們的五臟六腑,他們的每一滴滾熱的血,他們的每一口必要的呼吸。他們的生命從她而完整,不可須臾或缺。

她知道父母有多愛她。無憂無慮生長在煦暖的陽光裏,父母之愛就是她的天然暖房。她的世界沒有狂風暴雨,沒有烏雲,甚至沒有絲毫陰影。世界向她展示着各式各樣的美,天然的、人造的,恢弘的、精緻的,溫潤的、粗獷的……總之都是美,也只有美。這是一朵嬌嫩的玫瑰理應存在的世界——就像她最早學會的那首兒歌唱的那樣:“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着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如果說她過去的那些歲月像一座童話裏的白房子,那麼這首歌是迴盪在她的童年世界裏每個角落的旋律,併爲那些所有時刻帶去炫目的色彩與清甜的香氣。

她生長在這個歌聲一般甜美的世界裏卻並不恃寵而驕,相反,她保持了一個天使所具有的優良秉性:善良,樸素,正直和純淨。她是那麼懂事乖巧,體貼人心,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都交口稱讚她的溫柔,每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她的未來——在人羣中閃耀着美麗的光環。她的美是那種引人向上的美,給人帶來希望,而那希望又是那麼甜美,彷彿可以將人從泥淖的地面輕輕拔起,脫離凡塵的庸俗……

在那座被歌唱的花園裏,她始終是嬌嫩的玫瑰,清新嬌美,始終沒有長出柔軟的刺,她存在的那個世界不需要刺來保護自己——凡是長着心的人都無法不全心全意愛她竭盡能力保護她。在所有的人羣裏最愛她的,仍然是她的父母。他們對她的愛沒有隨歲月有一絲一毫減損,甚至更加加倍的愛。最初他們愛她像愛一朵嬌嫩的玫瑰,現在他們愛她像愛一個真正的人那樣——一個美好的人帶給我們的情感激盪和愉悅遠超過一朵美麗的玫瑰——玫瑰容易凋謝,而美好的靈魂是永恆的星空,吸引我們久久凝視……

毫無疑問,過去的她離非人的世界很遠。她甚至無法得知還有那樣一個世界平行存在於時空中。這並不是說她愚蠢無知,很多人窮盡一生也並不知道——即使聽說過這樣的世界,也會因爲遙遠而被自覺地排斥到意識的邊緣,久而久之,變得模糊不清,可有可無,像魔幻的傳說之於平靜乏味的現實,不可信因此不存在。

現在山路越來越顛簸,在劇烈的晃動中,她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一種遲來的疼痛的撞擊開始被隱約地覺知,像盲目的手在粗魯敲打一扇緊緊閉合的沉睡的門,她就快被這疼痛吵醒了。

在她醒來之前,我們再看看此時此刻她的父母吧。

那一對可憐的人此刻在沒有她的房子裏——這座房子沒有她就像沉入了地獄,空空蕩蕩,淒涼而陰森。他們在凌晨漆黑的夜裏大睜開雙眼(即使在夢中他們也大睜着雙眼尋找她),他們的眼神那麼空洞,彷彿被剜去了心臟,不,被活生生剜去了五臟六腑,榨乾了最後一滴血,被一雙手死死扼住發澀的喉嚨,他們感受不到活着的呼吸了……

像兩具活死人,他們在瀕臨死去的狀態裏苦苦地思念她:她初生時柔軟無骨的小身體,她那會說話一般亮晶晶的星星的眼,她那總是結着晨露般鮮潤噴香的小嘴脣,她那總是細緻體貼地撫去他們疲憊的小手,她那些融化身心的甜甜軟軟的話語……

除去思念她,他們沒有別的事可做,也做不了任何事。她是他們全部的擁有,是他們生存的能力和目的。

玫瑰玫瑰,你在哪兒?你是死了,還是活着?若你活着,你在怎樣地活着?……

他們苦苦的思念像親手把刀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對人類卑劣兇殘的本性瞭解得越多他們就越牽掛她,對她的牽掛越深切這牽掛就越殺他們——果真她要承受那最不幸的事,不如讓他們在得知這一切前先死去吧!

可是這殺人的刀,這麼鈍,一寸一寸,活活地凌遲着他們,他們能聽見自身血肉的碎屑四下裏橫飛的聲音——假如,假如這樣的凌遲能夠換回她的回來也好!

而此刻,遠方的她就要含着疼痛、從具有警示意味的劇烈的顛簸中甦醒過來了——眼下她還是一朵結着晨露的含苞的玫瑰,帶着生命全部的天真和純淨,帶着對人世最柔軟與甜美的期許,她就要醒過來了——醒在畜類與鐵器的世界裏,連呼救的聲音都來不及發出。那是一個過去的她根本無從想象的世界,一個被文明遺棄的世界,一個即使我們這些憐憫地看着她的看客也不忍描述的世界。

可以預見,除去她的父母(他們就快死了。他們其實已經死了),她將被這個世界徹底忘記。即使後來的歲月裏,或許有人類偶然地向她投去驚詫的一瞥,然而不要用希望打擾她——我們已經知道,她並不因此獲救。

此生此世她將再不會唱起那首童年的歌謠,再不會踏入童話世界哪怕半步,她將以不被世人得見的真相的模樣存在——她將永遠獨自掙扎在不爲人知的淤泥的世界裏,直到被深淵完全吞噬。

到那時,道貌岸然的人類會以種種冠冕堂皇的手段抹去深淵,掩蓋她的存在——像人類熟練地抹去一切罪行那樣,像人類擅長掩蓋一切真相那樣。畢竟,拋棄了良知的人類與畜類並無大的不同。

那是怎樣的世界……

然而她就要醒過來了,醒在畜類與鐵器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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