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漫筆——《大宗師》第八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我們看這段文字,莊子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溪流乾涸了,水裏面的魚暴露在河牀上,它們相互之間朝彼此的身上吐出口沫,用這樣的方式去延續生命。這本來是很感人的場面,但是莊子卻說,與其如此,倒不如相忘於江湖。

這裏面就是典型的道家思想。在常人看來,人與人之間彼此相互依存,互幫互助,是多麼令人感動的畫面。但是,莊子認爲,這樣的情景,卻並非人類立身天地本來的真實。難道說莊子是否定人間溫情,內心如此冷漠嗎?只有看到後面一句話,我們才能真正明白他的用意。

“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自古以來,堯舜是人類道德的楷模,而桀紂是昏庸殘暴的象徵。歷史上有多少人一生將堯舜這樣的聖賢奉做偶像,努力去效法。然而,在莊子看來,聖賢是學不來的。讀書人“致君堯舜上”的理想,卻被多少昏聵之君給殘酷的扼殺了。想要做個明君,結果偏成了庸主。理想和現實究竟存在多大的差距。

用我們普通大衆的話講,這就叫“好心辦了壞事”。爲什麼會是這樣?根由就在,我們自己用心過度,矯枉過正。

《人間世》裏面的那幾位,想必大家都還記得。不管是輔佐君主,還是出使他國,都將面臨社交的危機。與人打交道是一門深奧的學問,莊子已經總結的很深刻。我們不論做什麼事,都要時刻觀照自己的用心,不要眼睛只盯見外面,被外界的風吹草動所驚擾。

所以,“忘”和“化”是莊子給我們開的藥方。學會忘東忘西很難的,我能輕易地割捨嗎?不管我的財產,不顧我的家庭,那麼這個我還有存在的意義嗎?無論是不是修行人,這個“情”字都是最難過的關。名或利也許還容易忘掉,但是感情這東西真是難辦。

如果以爲莊子是教我們成爲無情無義之人,那就太冤枉他了。人既然也叫有情衆生,那麼不論聖賢還是凡俗,就都繞不開這個問題。關鍵在於,我們怎麼樣把握自己,不至於落到“相濡以沫”、兩敗俱傷的狼狽境地。

道家常提什麼“大德”、“上德”,這不是我們以爲的世間的道德標準,因爲所有的準則都會有瑕漏,都可能帶來相反的結果。我們要尊重遵守社會道德,同時,內心所觀照的卻是大道。大道是什麼?大道至簡。什麼事情都不要搞得複雜,尤其是思想,越簡潔、越單純越好。有人說,我如果太單純了,豈不是會被別人欺騙?但是莊子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做你自己就好。

人最可悲之處就在,一生只活在他者的目光裏,被四周的環境感染着。不要成爲別人希望你成爲的那個人,而是要成爲真正的你。

從學會忘東忘西,再到最終化歸於大道,也就是迴歸到“一”。世界總是相對的,這個對立是表象,是幫我們覺悟的契機。看透這些,能忘卻是非、善惡,庶幾於道。

千萬不要把莊子誤讀,看過幾行字,就來評斷莊子的學問是教人變得冷血。如果這樣想,那莊子豈不是連大慈大悲的菩薩也罵了?要真正理解大愛、大仁,不是靠背書本,這是腳踏實地的修行。愛不可以存在刻意,用流行的話講,你一味地主動,換來的也許只是反感。要學會放手,也就是相忘於江湖,彼此相安無事,這纔是最理想的關係。讓一棵樹成長爲一棵樹,讓這個世界的芸芸衆生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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