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屏|無論她忘記多少,她看我的眼神,永遠那麼溫慈柔和

1

近來總是下雨。每天早起都是天色陰沉,空氣清涼,有微渺的天光從厚重的鉛雲裏投射出來。空氣中溼度飽和,有雨,將下未下。

早上在洗漱、做早餐時,總會聽見外面有鳥在啼叫。

不像一般的鳥叫,沒有那麼歡快活潑,也沒有那麼婉轉悠揚。是拉長了聲音一聲聲地在叫,好像用粵西俚語在說:天要掉水——天要掉水——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天要掉水”是“天要下雨”的意思,是母親告訴我的,她把這種鳥,稱爲“天要掉水鳥”。

小時候,雨水季節來臨時,常常會在早上陰沉壓抑的氛圍中,聽到這樣的鳥叫聲。聲音遠遠近近地傳來,嘹亮悠長,一聲疊着一聲,叫人不容忽視。

彼時,母親會望着天空自言自語一句:“天要掉水,天要掉水。天要掉水鳥來提醒了,又要漚水了(雨水將會持續很長週期的意思)。”

那時我不解,問她原因。

她跟我說,這種鳥叫聲跟我們說的“天要下雨”諧音相似,所以叫它“天要掉水鳥”,每當能聽到它叫的時候,一定要下雨。

說着,她把“天要掉水”這幾個字音調讀歪了一下,果然很像那鳥的叫聲。

不久後,天上果真下起了大雨。

說來也怪,日後,每當雨水季來臨時,若在鄉下,我也總能聽見天要掉水鳥的叫聲。

今日,早餐過後,天果然又下起了大雨。洋洋灑灑,白白茫茫,似老天在潑墨揮毫。從窗外望去,風攪起了一陣陣濃重的霧氣,飄渺了人間。

沒有再聽到那隻天要掉水鳥的聲音,我想,它的歌聲應該是被雨聲吞沒了。

2

近來總是被小朋友纏着讀書。常常在早上,午睡前,午後或者晚上,捧來他的繪本故事放在我跟前,一疊聲地叫:媽媽讀書聽!

接過那一摞摞大小不一的繪本故事書,長噓一口氣,開始給他朗讀。

雖則欣慰他喜歡閱讀的行爲,但講述的整個過程下來,是件沉重而勞累的事情。但會爲了培養他良好的閱讀習慣和滿足他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而剋制這種困難。

讀着讀着,會想起母親以前也曾這樣給我們講過故事。

常常會在關燈睡下之後,忍受勞累困頓,在黑暗中給我們講故事。

那些故事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代代傳承下來了的,也必是外婆告訴了母親的。不然,爲何母親的每個故事開頭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又何以願在那樣漆黑的夜裏,以一位的母親身份,飽含深情一字一句講給我們聽。

年輕時的母親,聲音清澈乾淨,非常有吸引力。調皮的我們,常常在她開口講故事後,便不再打鬧,願意安靜下來聽她講述。

故事裏有那上山砍柴不小心砍死一窩小老虎的獵人,怕母老虎回來發現了,如何智計逃生;有喬裝打扮混入人羣的喫人狨,如何被人們識穿,又是如何被人們消除;有家境貧寒的老年夫妻,在雨天裏心酸談話,又被前來想喫人的豹和想來偷牛的賊聽了去,諧音的誤會,讓它們沒偷成牛,也沒喫到人,最後被嚇走;還有一同上街買東西的兄弟倆回家路上遇到的種種狀況,因智商不一,應對不同,如何鬧了大笑話。

我十分佩服母親的講述能力,抑揚頓挫,聲情並茂,引人入勝。如今想來,她的語言表達能力和記憶力,都是很不錯的。

我亦佩服創造這些故事的人,把百姓的實際生活和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結合在一起,既生動活潑,又詼諧幽默,富有寓意。而那故事中出現的俚語和押韻的歌曲,更是絕妙的一筆。古人,是多麼有智慧!

我如今記得的故事已不多,只有個模糊開頭與結尾,中間情節已然忘光。但我依舊記得那是很精彩動人的故事,值得傳承,想要講述給我的孩子聽。

我問母親,是否還記得當年講的故事,想請她再講一遍給我聽。

母親停下了她拔白髮的動作,細細想了很久。最後搖了搖頭,笑着說:不記得了,都不記得了。

3

母親年輕時,人長得好看,聲音也好聽。

只是她生性靦腆,不愛表達。不會像村裏其他的婦女一樣,喜歡在地裏田間幹活的時候,隨意唱上一段。

小時候,我聽過她唱歌。細細地,柔柔地唱, 怕人聽見了似的。像溫柔地安撫一隻小貓,一下,又一下的,叫人沉醉。

在夜裏,她唱給我們聽。清涼的嗓音在夜裏悠悠響起,有兒歌,也有她喜歡的一些歌曲。當時我並未能明白那些歌曲意思,當也能感覺到她當時的愉悅、輕鬆與自在。

像一隻小小的白色的蝶,在花叢裏自由穿梭,翩然而舞。

母親也愛跟我講一些過去的故事。她的故事,外婆的故事,她姑姑的故事,還有舅舅和小姨們的故事。

在那個艱苦貧窮的年代,能發生太多類似於《活着》這樣的故事,甚至有些比電視電影更曲折離奇,動人心魄,催人淚下。

我常常聽着她講那些故事,會忍不住哽咽流淚。她亦是這樣,一邊講,一邊忍不住哽咽流淚。

想必那些苦難,讓富有同理心和共情能力的我們,都無法忍受。而她有不少親歷其中,或遭遇的又是她至親之人,更是心痛難忍。

我最深觸動的是她講的外婆的故事和她姑姑的故事。那時我尚未上初中,還在讀小學,聽到後覺得這兩個故事很有文學價值,值得記錄下來。當時就在心裏暗暗想着,長大以後了要把它寫下來。

可見,文字的種子,很早以前就在我心裏種下了的,只不過萌芽得太遲了。

如今,這些故事經過歲月的蠶食侵吞,也僅記得是個值得記錄的故事而已,其他再無分毫回憶。

不知我去問母親,她是否還記得多少。

或者,她也不記得了。

但是我知道,無論她忘記多少,她看我的眼神,永遠都那麼溫慈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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