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兒子，你十歲啦。
人生的整數沒多少，這是你的第一個，要紀念一下。
這一年爸爸過得蠻不容易的，工作壓力更大，出差也更多，還有其他好多事情，好在能陪伴在你身邊的時間，比前兩年要多，你應該也是開心的吧。
爸爸十歲時是什麼樣子呢？三十多年了，我都快忘記了。這兩天出差路上好好回憶了一下，大概能想起來的，十歲前後發生的幾件事，可以跟你講講。
第一件，我記得我以前住的村子，幾公里之外是荒郊野嶺，就在現在大概每次回爺爺家開車下高速那個位置，有一座兵營，以前村裏人都喊作營房的。村裏一塊玩的幾個小夥伴很喜歡去營房後面的靶場玩，那時管理很鬆，隨便進出，沒人管。靶場就是營房裏的士兵練習射擊的地方，有一個很高的土堆，像座小山，士兵們就在土堆對面很遠的地方臥成一排，練習瞄準射擊。每天大概都是固定的時間，具體幾點我忘記了，反正我們每次放學後轉悠到那裏，恰好趕上開完第一輪槍。有些年輕的戰士喜歡小孩子，會把射擊後步槍裏退出的彈殼偷偷藏起來，手心裏攥着背在身後，等我們打後面經過時悄悄塞給我們。有些幸運的孩子還有可能拿到額外的糖果，估計是營房裏發給士兵做零食的。軍隊裏規定彈殼要上繳，不這樣做被長官發現的話要捱罵，不過不是我們捱罵，是戰士捱罵，所以不是每次都能拿到彈殼。有些手巧的孩子會把黃銅做的彈殼敲成可以吹的哨子，或者攢起來好多，拜託在工廠上班的大人焊在一起做成模型玩具，飛機、坦克、汽車種種，金燦燦的相當好看，拿在手裏跟其他小孩炫耀時也很威風。大部分人沒有機會攢那麼多，包括我自己，通常會在士兵們訓練結束後蜂擁到山坡上去挖彈頭。鋼製的彈頭深深鑽到土裏，很難挖，不過時間夠久的話，也可以挖到很多，一點點攢起來放到鞋盒子裏，賣給收廢品的小販，變成一毛兩毛的紙幣拿去買零食，或火柴槍一類的小玩意兒。
有一次可能是訓練的時間比較長，我們等了好久戰士們才收隊，那時天都快黑了，但我們捨不得，趁着還有一點光線，就在那裏打着手電慢慢挖，一不小心就搞到很晚。等不知誰發現已經夜深了，大家纔有點慌，趕緊收工回家。一幫孩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子的方向走，那時沒有路燈，看不清路，也不知走得對不對。不知走到多久，迎面碰上一大堆手電在晃，仔細一看，是家長們集體找了過來。原來各自的爸媽等孩子放學回家喫飯，天黑透了還沒見人，都慌了神，相互一打聽，都沒回來，嚇壞了，趕緊出來找。這下找到了，懸着的心放了下來，氣緊接着就上來了。少不了一頓臭罵，有幾個還捱了巴掌，但我們都從爸媽的眼神裏看到了幾乎不曾有過的急切和擔心，那是我們從未有過的感覺，心裏頭慌，加上犯了大錯後的內疚，還有點害怕。不過，被大人簇擁着往回走的路上，心裏也上來一點甜：哦，原來自己也可以這樣被人牽掛的啊。
第二件，從我有記憶開始，媽媽好像身體就一直不好，常年吃藥，定期的會去醫院檢查或住院，有時也會到姥姥家或姨媽家住一段時間。現在已經記不起每次會住多少天，但我那時的感覺，總歸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日子。每逢媽媽不在的期間，我就會住到奶奶家，晚上跟奶奶一起睡。奶奶對我很好，睡前會講一些鄉村裏流傳下來的妖魔鬼怪的故事，什麼狐仙、蛇精、黃鼠狼變得小姑娘或者老槐樹化成的妖怪等，有點嚇人，但內容相當精彩，現在想想，實在很佩服勞動人民的想象力。雖然住在奶奶家也不錯，內心還是有一點被拋棄的感覺，有時會突然變得很失落，心裏空空的，提不起精神，大概我從小就是個敏感的孩子吧。奶奶身上很暖和，我喜歡摟着她睡，但有一點和媽媽不一樣，她身上沒有媽媽的味道。那種味道說不清楚，現在我也早就記不起來了，但當時的我就是知道，那是一種媽媽獨有的味道，聞得到就會很安心，因爲媽媽在身邊。一直到她去世後好多天，我還可以在她睡過的枕頭上聞到那種味道。那些艱難的日子，夜裏我會摟着枕頭睡，當作媽媽還沒有離開的樣子，居然也可以睡着。
記得她去世前幾年的一天夜裏，不知怎麼搞得，我睡着睡着忽然發起了高燒，上吐下瀉，難受的像要死過去，吃藥也不管用。爸媽用各種方法幫我退燒，急得團團轉，六神無主的樣子，我昏昏沉沉的也都看在眼裏。折騰到下半夜，終於不吐了，燒也退了，我躺在大牀中間，爸媽在我兩側分別坐着俯身看我，細聲細語的陪我聊天，眼神裏從未有過的關切。那一刻，身體還是難受的，心裏卻是暖的。啊，生病真好。
第三件，記得小時候爸媽經常吵架，吵得很兇的那一種，有時甚至會動手。也不知道爲什麼開始吵，先是一個人罵另一個人，再變成兩個人互相對罵，直到罵的很難聽，聲嘶力竭的那種狀態。到那個時候我就會偷偷躲出去，蹲在院子的牆根，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也沒有在聽他們吵，當作背景音而已。一直到奶奶被鄰居喊過來勸架，看我蹲在原地呆呆地發愣，就會罵我“小癡廝！看到爸媽吵架也不知道進去勸架！” 我想，哦，原來他們一直吵是因爲我沒有進去勸架啊。是我的錯嗎？可我真的很害怕啊，我害怕進到屋子裏去啊。
後來有一次他倆又吵起來，我看到媽媽摔破了一個玻璃瓶子，碎渣散落在地上，不一會兒爸爸不小心光腳踩上去，腳底劃破了，踩了一地的血。我記得媽媽前一秒鐘還在咬牙切齒地罵着什麼，低頭看到爸爸把被血糊住的腳伸了過來，瞬間臉色大變，趕緊起身去找藥棉和紗布來處理，還不忘指揮我找拖把清理地面。我一邊拖着地，一邊在想媽媽氣消得好快，不理解大人的情緒爲何轉變這麼快，不過看到媽媽滿頭大汗的樣子還有爸爸纏滿紗布的腳，貌似懂了。哦，吵架是一回事，互相照顧是另一回事，也許這就是大人之間的感情吧。
我的兒子，我爲什麼要跟你說這些陳年往事呢，其實我也不知道，就是想跟你分享一下我的過去。爸爸也是從七八歲十來歲那個年紀過來的，我把那時的回憶和感受說給你，讓你看看我從未示人的一部分內心世界，因爲你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之一。其實，我也很想更多走進你的內心世界，你以後也可以多多說給我聽。
孩子啊，能被人愛是很好的，也許是這世上最好的事情。有的人幸運些，被多一些人愛，被愛的時間長一點，有的人則沒那麼幸運，得到的愛的少一點，這個世界就是這樣。
寶貝，你是幸運的，我保證。
還有好多話想說，但估計說出來你又要說我在教訓你，跟你講道理，那這次就不說了，勻到平時去說吧。
總之，爸爸愛你，媽媽也愛你，爸爸愛媽媽，媽媽也愛爸爸，你記住這些就夠了。
好了，十歲生日快樂，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