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卿 第五十三章 播谷


草廬修繕結實,院子收拾一新,寒衣棉被,米糧鹽巴皆置辦妥當,清兒便將童九諸人打發回濟城。她和師父在鹿璃山安全得緊,且她有手有腳,能打獵也能種菜,實不需人照料,倒是童岄那裏,打起仗來苦得緊,若童九不在身邊,清兒當真不放心。而草廬向來只有她和師父居住,任哪個留下來都不方便得緊,便將所有人都打發回濟城。

天災人禍,飢寒交迫,狼煙戰鼓,腹背受敵,西越如此艱難,濟城如此艱難,邳州人如此艱難!幸而邳州人心若凌寒紅梅,絕峯雪蓮,浴血求生,不死不棄,柔而堅,軟而韌。一直行於黑暗風雪,堅強求生。

彼時整個西越乃至濟城,糧食是最珍貴的,而百姓寧可餓着自己,也不肯餓着城門口浴血的孩子們。北衛趁西越大災當前,元氣大傷,大舉進攻潭州,南陵緊跟其後,攻勢比之前甚猛。原是如此,西越那些靜寂無戰的日子,不過是南陵在和北衛沆瀣一氣,商討該如何瓜分西越的空檔。

一代又一代,十年又百年,西越百姓一直夾在南陵和北衛間苟且求生,是兩國諸侯爭端的犧牲品,城池被隨意踐踏瓜分,百姓被奴隸搜刮,直到他們在車臨帶領下奮起抵抗,驅逐山戎,歷經艱難纔將城池歸一。

西越立國時短,且國力並不強盛,又夾在北衛和南陵之間,誰都想將西越整個吞併。而因利益驅使,竟使兩國從敵對,達到聯盟。

人與人之間,商與商之間,國與國之間的維繫和敵對,永遠只有利益二字。爾若不強大,便只能任其欺凌侵佔!

這一切都與十幾年前如此相像,而十幾年前邳州從童莘手裏失了。如今,如今就算霍出全城老少的命來,童岄都不可再失濟城。

天地混沌,血染沙場,人們耳邊再聽不見呼呼風聲,卻被漫天瘮人的喊殺和淒厲的嘶叫填滿,讓人日夜不得安寧,只能瞪着雙目在暗夜裏熬天明。而從天災艱難活下來的人兒,卻死在戰場。

童岄一月不曾卸甲,又是熬了幾天幾夜的他披散着頭髮,臉上是傷,脖領是傷,嘴角破皮,血肉模糊,雙手亦糙的不成樣子,指甲旁血肉翻張,只瞧便覺疼。這哪是那個在鹿璃山挑水練劍的俊郎少年?卻越發像當年英武幹練的童莘。

清兒那寥寥幾筆家書如至寶緊緊揣在童岄懷裏,陪着他血雨廝殺,給他信念,力量,也奇蹟般爲他擋下幾劍。童岄知道,那是清兒,是清兒日日夜夜的惦念和祈禱,如影隨形保護着他。

舉國徵兵,骨肉分離,彼時便是鹿璃山,村口和集市也不見男丁,留下的唯有耄耋垂髫,還有女人和老嫗。

稽兒的父被徵兵去了潭州,稽嬸哭得如淚人一般,不喫不喝好幾日才緩過來,而稽兒再過兩年便滿十四,十四歲便要上戰場的啊,那無異於要了稽嬸的命,可那又如何是好?!

稽父走時不捨地看着稽兒,他願上戰場,爲了西越,更是爲了稽兒,兩載若是能將外敵驅逐,那他的孩子便不用再上戰場搏命廝殺。

這幾日稽兒一直望着鹿璃山呆滯,無爲叫他,叫了好幾聲纔將他滿眼含淚的目光叫回來,稽兒就那樣呆滯望着無爲,問他:“先生,您說,父什麼時候能回來?”

無爲一愣,旋即躲着他目光囁嚅道:“仗打完了,便回來了。”

稽兒又問:“先生,既然都要打仗,手握長戟便可,又爲何要讀書?”

無爲又是一愣,那些淡忘許久的事,許久不曾復想的東西兀得便又回來。

“你還記得先生給你們講過齊國宴嬰,鄭國燭之武嗎?博古通今,心智果敢,智謀過人,僅憑一人可退千軍。”無爲從錯愕中將目光收回來,堅定地望向稽兒,“能將外敵驅逐出去不僅要武力強大,需得有智慧,有謀略。武力強大使人不敢欺我,而謀略和智慧可使吾國愈加興盛,無需一兵一卒,便可震懾四方,使之不敢輕犯於我。”

無爲恍然驚醒,似乎想起自己當初爲何要拋棄新婚妻子遠走,而他即此心爲西越,又爲何走到這般地步?

“西越以後的存亡興旺,但靠你們了,你們需得好好讀書,好好練功。”無爲瞧着孩子們低聲囁嚅着。他望着霧氣昭昭的鹿璃山頂,離他遠擱千里又近在咫尺,恍然想起葉景,想起童莘,想起無數個上了戰場的百姓,又想起童岄……而在頃刻間,他便驟然想清楚了!

十幾年梗在心口的氣恍然就散了,無爲不禁眼含熱淚。他回望草廬,清兒彼時正穿梭在菜畦和廚房間忙忙碌碌。

冬季再漫長也會有熬過的一天,當綠草滿坡,紅花欲滴,江水碧悠時。春來了……

男人在邊關打仗,留下的女人將頭髮挽起,裹上布巾,開始搶在春雨時播谷養蠶,織布做衣。大災戰事幾乎掏空整個西越糧倉,而地裏綠油油的秧苗,便是西越的命,還有正在戰場,他們的丈夫和兒子的命。

院子裏收拾的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溪水泠泠順着竹筒,細細地流進菜畦,漫過溝壑灌溉秧苗。樹上的鶯兒飛下來喝水,清兒取了些穀米撒在院子裏,看它們急切地啄着。微風輕拂,拂過處暖烘烘熱乎乎的,使人願意睏乏,卻也思緒翻飛。清兒恍惚望向門口,門口那棵大樹依然空空如也,獨留她悵然若失的面龐……

潭州戰事焦灼,濟城酣戰正厲,唯這山中還有一片安穩和祥和,但外面的人又是如何過活?而這一場又一場的戰事,當何年結束?清兒一遍遍想,一點點勾勒和盼望,待戰事結束,童岄牽着馬兒出現在門口,哪怕他已兩鬢斑白,而她滿面皺紋。只要他回來便好!

雖然她心裏也清楚得緊,山下的老嫗,等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丈夫未回,兒子亦未回!

“難道,我們夫妻今生最好的年華,只能在分離中思念?縱使如此,但有一天能相聚,能廝守,哪怕華髮滿頭,哪怕雙目模糊,哪怕踉蹌傴僂……也要等到你卸甲歸來,再喝一杯我親手燒的熱茶。”清兒悠悠轉頭,望向院中燒着的茶爐,咕嘟嘟冒着滾燙的熱氣,茶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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