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世卿 第五十六章 濟城尋夫

又一夜不曾安眠,清兒半夢半醒間,聽見雞鳴起伏。她立時披衣起牀,推開窗子,彼時天還未亮,月光還弱,而正是露水深重,地上鋪着一層白霜……

昨晚包袱已然收拾妥當,草廬清貧,哪有什麼可帶的,不過兩件薄衣,一件狐皮斗篷,還有些乾糧和水。清兒洗漱完畢,做男裝打扮,一人行走江湖,男裝打扮可爲她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清兒將馬兒餵飽,輕聲牽出馬廄。她方走出幾步,驟然停在無爲門口,不捨地望向房門。無爲屋裏漆黑一片,悄無聲息,怕是正在熟睡,清兒不知是否該進去將師父喚醒,同師父辭別!她心中百般滋味,洶湧酸楚,自她有記憶,從沒和師父分開,自幼得師父悉心教導養育。這江湖險惡,刀劍兇險,風大雨急也向來都是師父爲她擋下的……如今她長大成家,師父卻老了,只她一人出山,獨留師父在鹿璃山!

爲人子當照料師父終老,奈何世間之事,總不能兩全。清兒將喉嚨裏悲傷生生吞了,跪在無爲門前重重磕下三個頭,這才起身,毅然決然轉身。沒想到剛邁出兩步,但被無爲叫住。

“清兒。”無爲顫抖的聲音從房門裏傳出來,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但見無爲靜靜立在門口。

“師父。”清兒轉過身,見到無爲再也抑制不住眼淚洶湧。

無爲渾濁的雙眼在月光下似乎亮些,他擡頭看了看天色,將胸中千句萬句叮嚀生生壓下去,張了張嘴:“時辰不早了,走吧。爲師看着你走。”

“師父……”清兒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雙腿沉重卻如何都邁不出一步。她這幾日,不斷說服自己出山的許多理由,和對童岄蝕骨的思念,立時就要坍塌。

“拿好你的劍,騎上馬,走吧,莫要猶豫。”無爲嚴厲低沉地聲音傳來,將清兒從混亂的念頭里拉回來。

“是,師父。”清兒握緊手中長劍,拉起繮繩輕身躍上馬,“駕”她猛夾馬肚子,將不捨的眼淚留在拂曉前最後一絲涼氣裏……

無爲望着清兒走遠,望着望着便老淚縱橫,不知他師徒二人今此一別,是否還有再見一日?

“哈哈……哈哈。”無爲無力地倚在門框邊,哭着哭着便笑了,他想起自己當年胸懷大志別妻離家。想起自己於馬背點兵,意氣風發。想起他們驅南陵,阻北衛,逐山戎,累累白骨。又想起村子裏充斥的燒焦味道,如五雷轟頂。還有,還有他從朝堂逃走,此後再不敢走大路,住驛站,逃逃躲躲一輩子,又何曾有一夜安眠?

如今,如今他才真正無可懼怕,倘若國主尋了來,他便學那晉國介子推,一把火焚了這草廬……

哈哈……無爲悵然苦澀的笑聲驚起樹上棲息的鳥雀,撲棱撲棱翅膀盡數向林中飛去。

彼時靜寂的山林唯馬蹄聲連連不絕,馬踏過處驚起飛鳥一片。清兒抑制不住心中思念,恨不得,恨不得朝出而夕至。她第一次離開師父,離開生活慣了的鹿璃山,獨身踏入江湖,只爲尋他而去。她不知濟城是何境況,亦不知童岄如何,而她即奔他而去,自萬般不懼,只想快馬多跑幾裏,便可早些見到他。如今,他們夫妻新婚分離,已然半載有餘。這半載日夜,日夜皆是漫長思念與折磨。

人若心中無愛,無念,無慾,那自是最好的,最簡單的人生,便也不會有心痛,有忍耐,有思念,有諸多求而不得。可若如此,人生便也無甚滋味。清兒不知,到底是無甚滋味好,還是嚐盡萬般滋味的人生來得痛快。

清兒已不及細想許多,陽關道,獨木橋,無論哪般,即是自己選擇的路便要走下去。她爲尋童岄而去,而無爲自小教她的亦不在打獵庖廚,她此刻也盡數明瞭!

南北皆有戰事,路上逃難的難民和流民許多,清兒把自己裝扮成流民混入其中。她將銀錢都留在草廬,自己並沒有帶多少,這一路只得風餐露宿,實住不起驛站。她白日走大路,夜晚避着人羣獨宿山頭,餓了將乾糧用火烤來喫,走到河邊便將水壺灌滿。大雨瓢潑,從蓑衣斗笠下淌成河,凍的她瑟瑟發抖,馬兒也跑不動,只得半路找個破廟暫歇,讓馬兒喫些乾草。

外面雷雨交加一夜,清兒蜷縮在火堆旁,看着火苗跳動,火光映着她乾瘦的臉頰,因營養不良而少了血色。她啃着乾糧,拿出懷中揣着的地圖,細細研看,十日過去,這路已快走一半,還有一半路程,定要平安無事到達濟城。

清兒愣愣想着濟城現在是何境況,想着想着思緒便回到了鹿璃山,亦不知師父如何?如此瞧着火堆,緊緊抱着長劍半睡半醒又是一夜。火堆燃燼,她身上的溼衣也乾透了。

而當南陵退兵,童岄回到營帳卸甲,想起清兒便覺心神不寧,心中忐忑,一連幾日皆是如此。童岄有些坐不住,隱隱擔心起鹿璃山來。卻鬼使神差喚來童九,讓他帶人日夜巡防城外。

童九心中詫異,卻又問不得,只得按他說的做了。

這幾日無爲下了學堂,回到冷清清的草廬,他還當清兒是去打獵未回,便還如往常徑直回到書房,一頭埋在孩子們功課裏,待批改完畢再擡頭,已然日落西山。無爲隨手拿起水壺倒水,已是空空如也,便下意識喚清兒,可喚了幾聲也無人應,無爲恍然驚醒,環顧着空蕩蕩的草廬,只有外面雞叫和雀鳴。他這纔想起清兒已走了幾日。

無爲支着桌案站起身,看向牆上掛着他手畫在粗布上的西越地圖,算計着清兒腳程。如今兵荒馬亂,外面定是亂得緊,亦不知清兒一個女孩子家獨自在外是否平安?無爲不讓自己亂想,他們師徒二人流離江湖十年之久,且以清兒武功和聰慧足以自保,他當該放心。

可嘆他如今人老,只能躲在鹿璃山教書,再護不了他們!無爲心中嘁嘁,搖晃着迴轉身,拎着茶壺落寞地去了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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