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病了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1.

三天後,是這年的農曆六月十六,也是常娥的丈夫,餘正良的三週年祭日。

她猶豫着要不要通知韓檬韓醫生,常娥不能確定,韓醫生是否還願過來。

當初,她太過悲傷而不願接受正良的死亡,後來,又自我懷疑,認爲是她的原因害死了正良。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常娥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不太正常。

那時,是正良的堂侄安排了他的後事。她依稀記得侄子告訴過她,韓醫生去外地學習了,說百日那天一定趕過來;正良又說,韓醫生提議將堂叔埋在後面紫薇林裏,她也點過頭。

後來,韓醫生來了。她驚呼:“常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她握着常娥的手,落了很多淚。

常娥記得那是正良的一週年祭日,也許韓醫生之前也來過,但她忘記了。兩年前,雖然她不再那麼糊塗,望着韓醫生還覺得她才瘦了很多,可她還是懶得迴應外界的一切。她覺得即便是韓醫生,對她來說,也已變得遙遠而陌生。

韓醫生和她聊了幾句,見她總是冷冷淡淡不願開口,就匆匆走了。隨後,她陸續打過幾次電話給常娥,這一年來卻幾乎斷了聯繫。

而六月十六日,也是常娥的生日。三年前的那天傍晚,堂侄一家來和他們一起吃了晚飯。八點散後,常娥就忍不住打了哈欠,對正良說:“明天再收拾吧,我今天實在太累了。”

正良醉憨憨地笑着勸她先去休息:“今天不用你陪,我再收拾一會兒,馬上就好了。上樓我也是看電視。”

於是常娥說了句:“我肯定要先睡了,你不要看太晚。可惜,韓醫生今天有事沒能來。”

“我過會就打電話問她,週末能不能來玩一玩。”正良回道。

她嗯了一下,就上了樓。再醒來,發現正良坐在樓下的客廳裏,仰靠着沙發已死去。

他面前的茶几上,剩着半瓶烈酒,常娥的幾板抗癌消炎藥空了許多,他的手機顯示近九點時,他和韓醫生通過一次電話。

常娥知道她不該在自我解救之後,卻又另設一個假想,是韓醫生說了什麼,正良才一時衝動自殺了。

也許正良是真的喝醉了,他想拿藥給常娥,或者他想起他的父親,公公肺癌去世前,也一直是正良照顧他。所以正良只是喝醉了,昏了頭,拿了藥,卻自己吃了下去。他並不是覺得常娥是累贅,也不是認爲他們的生活無趣又無望,纔不想活的。

正良在她做乳腺癌手術前,說過,想和她好好生活,一直活到老到說不動話,走不動路後,再一起赴黃泉。所以讓她一定要努力堅持下去。

可是,常娥清醒後,總忘不了韓醫生流的淚。她從來沒有見她流過淚。從前,她覺得韓醫生的微笑,如夏夜晚風,讓她倍感舒適與清涼。她從不知,原來韓醫生的眼淚,竟會烈火焚心似的,不經意間,就灼傷了她的整個身心。

她不會把他們的關係想象成某種不堪的現實,她相信韓醫生和正良都不是那樣的人。她只是介懷與嫉妒,她是他最後的聯繫人。她只想知道到底什麼原因,是有意,還是意外,才導致這個結果;還有臨死前,他到底想着什麼,最後的念頭停留在何處?他有沒有念着她?

常娥想:“無論如何,我要當面問一問韓醫生,正良臨死前都說了哪些話。”

烈日當空,室內的空調機,不時地發出幾聲咽鳴,似遠似實,如常娥心裏頭的想法一般。

她披件淺色的長衫,瘦伶伶的,抱臂佇立在二樓緊閉的窗前,枯如灰枝的胳膊裸露在外。青白的臉上,頰骨異常地凸出,似乎要刺破外面掛着的一層皮囊。

不過那輕蹙的細眉下,一雙大大的眼卻未流露出任何淒涼的神色,反而時不時地,在寂靜裏,像有焚燒後的石火和電光冒出。

那閃着幽黑光亮的眼眸,沿着她家院後的彎曲小路,向外延伸瞻望,最後她目光定格在不遠處一片整齊林立的紫薇林中,正良就埋在那林間最深處。

2.

記憶裏,現在的紫薇林是最漂亮的時候。晶瑩的綠葉,如一展展清藹翠幄,半張在低空中屹然不動;而稠密的紫花,又如一團團穠秀錦紗,鋪就於青帘間向風而笑。那滿滿的紅情與綠意,一眼望去,似乎都要溢到天邊去了。

也許生於盛夏的緣故,常娥從小就喜歡夏日的熱情和歡快,蓬勃的生活氣息,讓人單純地只想敞開心扉,全然接受生命裏所發生的一切。

濃烈的紫薇花也曾得過她的深愛。當初,韓醫生提議正良種植紫薇樹時,就給常娥介紹了此樹的奇特。

她說,人常言,花無百日紅,紫薇花卻能開放百日之多,所以,只要擁有足夠多的歡樂,哪怕是外在的,人也可長久地幸福下去。

她說,一生多困苦,得此復何求。這多姿多彩的花,就代表了那不可多得的好運氣。

常娥照例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不過,她沒來得及深思,因爲她看到韓醫生收集的紫薇花集後,就一下子迷上了那燦爛的花色。

韓醫生還說,紫薇樹也叫怕癢樹,只要輕踫它的樹皮,整顆樹就會顫抖。

常娥聽了心頭一跳,因爲她也很怕癢,真的只要稍稍踫觸,就要立即跳起腳來。可是,那種心顫的感覺彷彿早已被遺忘了。因爲父親去世,她有些遷怒正良,雖然她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

父親觀念老舊,他認爲女兒嫁人後就是別人家的人,女婿也是外人,所以他患病後拒絕去醫院治病,即使正良一再保證他有錢,可是父親他卻說,兒子養老子天經地義,以後不還這錢,一輩子被人笑話,還錢,不過人財兩空。不久,他就死了。

現在,正良的父親同樣患了肺病,卻治好了,常娥的心裏很不得勁。弟弟又因爲父親的事情,輟學後不知去向。常娥總覺得弟弟也是怪罪她的。

如今正良要照顧公公,又忙於其他工作,好像他們互相支撐的關係中缺了某些溫和。不過常娥下意識地不願尋思,只是出於這點慌亂,又因爲好奇,常娥完全贊同了種植紫薇樹的計劃。

韓醫生眼神明亮,欣喜地回道:“就知道你會和我一樣喜歡它。”

那一刻,常娥被寵若驚,紅通通的臉上,彷彿日曬之後褪去了舊皮,長起了新皮膚一般,癢癢的。她忽然覺悟她也可像韓醫生一樣生活。過去的已經過去,重要的是未來,他們能否快樂和幸福。

韓醫生的丈夫出國多年,終於提出離婚的要求,可韓醫生看上去卻毫不氣餒,依舊和從前一樣,認真又開心地生活着。

韓醫在常娥的心裏,又美好了十分。同時,似乎她在不知不覺中支持了韓醫生一回,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常娥本以爲自己的意見不值一提,她對綠化完全不瞭解,只想以後能有銷路就好。可是她卻被韓醫生的細緻所感動,和韓醫生在一起,她由衷地覺得自己被重視、被關愛,同時,還常常產生新的生活感悟。

她想,這也是他們夫妻喜歡和韓醫生呆在一起的緣故,不僅僅是老人生病後,他們得到韓醫生的幫助,度過了最初的恐慌;後來又在韓醫生的聯繫下,及時請到專家爲公公做了手術,挽救了正良父親的性命。

正良和她對韓醫生的感激無以言表。因公公去外地治病,正良剛剛建起來的鞋作坊幾乎停了運轉,一時間單子銳減,同時病亡的陰影還不能完全消除,公公後期治療也許還需要不少資金。

這一次,又是韓醫生提議做綠化,並幫助他們尋找資料,聯繫園林。於是,正良決定買下村後的一片野林,進行改造,做兩手準備。

他們和她已經很親密了,正良正在她家的廚房裏忙着晚飯。同樣是一個夏季的時光,暴風雨剛剛結束,天邊的火燒雲分外炫目,似乎也暗示着燦爛的新日子真的快要來臨。

飯桌上,韓醫生說:“上次在你們家吃了正良做的一頓飯,我就一直念念不忘。常娥,以後你們來市裏,一定要到我家裏來喫飯。”

她瞪大了眼,憋着笑,滿懷期待地瞧着常娥。

常娥立即迴應道:“好,正好讓正良多顯顯身手。其實我們還想請你以後常去我們家呢。正良說,等以後賺了錢,要在林子前重建一幢小洋樓。到時候,我們一定也爲你裝修一間漂亮的大房哈。”

“那怎麼好意思呢?”韓醫生摘下眼鏡,揮動着一隻手,一點點風起,她笑得像只小田鼠似的。

雖然住在鄉下,常娥倒沒有見過田鼠,可當時她就是覺得韓醫生,笑得像中了獎的小田鼠一樣開心。

常娥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另一隻手,搖晃着,說道:“你爲了我們花費了多少精力,算都算不清了,這點事算什麼。我們現在開出的不過是空頭票。”常娥挽住韓醫生的胳膊,頭靠過去,“現在,你在我心裏都超過正良了。等以後,紫薇樹開滿花的季節,你一定要來多住幾天。”

“好。”韓醫生扭過頭,望着常娥,說,“總覺得你憋着壞,哼,肯定是在笑話我什麼。不過我不和你計較。”她嘆息,滿足得似窗外霞光,“感覺只要活着,僅這樣的日子,就已經很美好了。知足常樂。”

熟悉後的韓醫生,一掃她在常娥心裏醫生的形象,特別地溫柔和感性。可無論她是什麼樣,常娥覺得她和正良都可以信賴她。韓醫生是比親人還親的人,因爲她陪伴他們走過了那麼多的艱難時光。

3.

韓醫生一定不會對她隱瞞什麼,常娥想,韓醫生多次說過,剛剛認識的時候,她也沒有想到她能和他們相交這麼深,他們夫妻,也給了她莫大的、他們想象不到的安慰。

正良死了,韓醫生的傷心肯定也不比她少。怪只怪自己受得刺激太大,乳腺癌剛剛動完手術,醫生說恢復得很好。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常娥實在不明白命運爲什麼又給她這樣的打擊。所以她才渾渾噩噩,傻了一般。

韓醫生當然還是值得信賴的,她想,就像以前一樣,打個電話給她,從前都打習慣了的,算不得什麼事。

從前,常娥和正良結婚多年後,都未能正常地懷上孩子。鄉下地方,遇到這種事,一般只會抓些中藥,給孕婦補補身子。正良卻在第三次流失孩子後,帶了常娥去了本市一家有名的婦幼醫院檢查。在那裏,他們認識了主治醫生韓檬。

經過多次地往返檢查,因爲情況特殊,韓醫生還爲之聯繫了她的老師,最後告訴他們,他們這種基因不兼容的現象,很罕見,只能嘗試性治療。但如果他們離婚,重新組織新家庭,許會很快擁有各自的寶寶。

正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常娥當然順從地接受了正良的意見。

韓醫生驚喜地追問正良:“爲什麼?”

在九十年代的醫院內,韓醫生見多了因爲生不出孩子、甚至生不出兒子而鬧離婚的夫妻,女人總是處於弱勢的地位,在生孩子的問題上,幾乎是男人決定了所有的事情。

正良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夫妻當然是原配的纔好。如果沒有孩子,那就抱養一個,怎麼能想着離婚呢?”

韓醫生聽了這句話,卻非常激動,紅暈的臉上閃現一抹笑容。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們才察覺,原來韓醫生是那麼年輕。

後來,他們也知道了,遇見韓醫生時,她不過二十八歲,比常娥還小一歲。因爲年輕,纔打扮得老氣橫秋,裝得成熟冷靜。

那時她結婚兩年,常娥他們已經結婚八年,正良都三十二歲了。

對此,正良還發出質疑:“韓醫生也太年輕了點,這麼年輕的醫生,能懂什麼?”

常娥就像自己被否定一樣,也有可能她刻意忽略了他的意思,就像後來她好像有意無意也避開正良的一些感嘆,啊,那肯定是有的,肯定不是她的臆想,她肯定一心認爲他和她的想法一致。可真的一致嗎?常娥的心一痛。正良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可當時她只以爲自己在爲韓醫生而生氣,立即反駁了他:“之前,也就一年多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韓醫生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繃起臉卻很厲害的樣子,再講起話,真是比我們的長輩還像長輩,讓人發憷。”

“哎,那時不是不熟。”正良學着韓醫生板着臉的樣子,回道,“誰還不怕個醫生,你小時候打針還哭吧?”

常娥卻學起韓醫生溫婉的表情,看着正良不說話。一會兒,兩個人就忍不住笑起來。然後,正良又忍不住笑話起常娥來,捏着她的嘴巴說她學得不像,微胖的他,一雙眼都快笑沒了。

常娥就丟給丈夫一個大白眼:“笑什麼笑,我就想做韓醫生。既好看,懂得又多,說話也好聽。”

嚴肅認真的韓醫生,知道他們並沒有離婚的打算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僅詳細地給他們解釋了醫學術語,對常娥也異常地溫柔,告訴她多次流產的危害,又講了不少保養身體的事項,讓本來不太自在的常娥,一下子卸下了內心的拘束和怯懦,雖然她有時不能完全明白韓醫生所說的話。

另外,韓醫生還說,抱養孩子很好,不過,就是現在不考慮孩子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以後科技發展了,也許這也不算缺憾。而且現在有一些人,他們爲了全心全意地做自己的事情,還特意選擇做“丁克一族”。

她說生活其實是兩個人的事,如果兩個人感情好,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對正良和常娥誇了又誇,最後竟然還留了電話號碼給他們,說常娥身子虧了,要好好調養,有疑慮可以打電話給她。

回去的路上,常娥還特意問正良:“真有人離婚嗎?”

正良當時在鎮上的鞋廠做銷售員,常常在外面跑,在常娥的心裏,正良是她一輩子的依靠。

正良回道:“外面不像我們鄉下人實在,什麼事都有可能。要在我們當地,就是誰殺人放火了——總要有點原因,就這樣,也不會離,對吧?離了,外人看他們,還是一家子。你看,那些死了人的再婚,最後他們還不是要和原配埋一起,是不是?”

兩個人默默點頭,都覺得韓醫生這人很特別,但這不妨礙他們什麼事。只是對韓醫生的誇獎莫名感到有些心虛。

於是,雖然確定了不能有孩子,可之後,他們的感情卻變得更好了。不同於村人的平淡,似乎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祕密,以及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縈繞在了他們之間。

4.

雙方的長輩,很快接受了這個現實,不時地勸他們早點尋摸個孩子回來養。他們說,抱個小一點的,養得熟;正良的年齡不小了,早養孩子早得力。還有一些村人過來問,有親戚家不小心多懷了一個娃,他們要不要抱養?

他們卻總是回道,過幾年再說,他們想多賺點錢,以後養孩子能輕鬆些。其實他們只是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做選擇,或者說當時他們並不想做任何決定。

常娥模模糊糊有感覺,生活可以變得和從前不一樣。

於是又有人去勸常娥,說些聳聽的危言,沒有孩子的壞處。常娥不甚煩擾,不過在抱怨時,隨口說了句,如果是韓醫生的話,估計早就解決了這些煩心事。

正良聽了,思索了幾天,忽然就辭了職,在靠家的地方,辦了一個製鞋的作坊。

村裏人一下子轉了風向,他們覺得正良了不得,竟辦得了廠,肯定主意正,漸漸地也不再過問他們養不養孩子的事了。

常娥欣慰不已。

那時,常娥以爲正良和她的感受一樣,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彷彿他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相互眷戀的愛之情,他們在一起並不是只爲了孩子,或其他什麼原因,只是因爲美好的感情,美好的生活。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原來生活的轉變如此簡易,過程又可以如此美好。人生並不是到了年齡就要能生會養、傳宗接代、養兒防老,它不是隻有一種固定的古老模式,除了生命的延續,還可以有更美好的事情發生。

常娥一下子對生活充滿了新的期待。僅憑這一點,常娥就非常感激韓醫生了。

玻璃窗裏,隱隱約約映照出常娥扁平瘦弱的身影輪廓,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確診乳腺癌後,她決定切除雙乳時的勇氣,也許當時她只想着,能活着就很好。

她總是簡簡單單,做事從不考慮周詳。但是她也不過四十出頭,爲了不留下後遺症,消除復發的可能,她纔會第一時間就下了決心。

那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這樣的決定,是不是也如同當初的心安一樣,只是她自己的感受,而正良只是無法拒絕,才被動地接受?

當初,她偶爾也會克服內心的惶恐,打電話給韓醫生,詢問一些身體上的困惑。她覺得不能負了韓醫生的好意。同時,她也認爲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都要結婚生子的,不能生孩子,對她來說,仍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打擊,即便不是她的原因。

現在有了韓醫生,好像除了正良,她又多了一位同盟,有了新的生活方向。而且韓醫生又那麼親切隨和,有時一些隱祕,常娥羞於說出口,韓醫生彷彿開了天眼,從她含糊吱唔的言語中,就猜出了真相,給了她許多忠告,告訴她如何調整藥物。

有時,也許爲了消除常娥的不安,韓醫生也會向常娥談些生活中的事情。她的丈夫正積極準備出國進修,婆家催促她生孩子,她卻想再等一等,早生晚生,即便不生,都不算事,她的丈夫也如此說。

常娥很是驚訝,這太過交淺言深。她不明白韓醫生怎會和她講這些事,她和她見面不過十多次而已。也許在農村人眼裏頂頂重要的事,在城裏人眼裏卻是無關緊要的瑣事。

但常娥還是忍不住和韓醫生親近了起來,一點開心事,一點煩心事,都要和韓醫生交流。韓醫生也願意配合她,兩人常常晚上聊起來沒完沒了。

韓醫生和她說過:“你不要總叫我韓醫生、韓醫生的,叫我韓檬好了。”

“不,叫你韓醫生,我好像纔有話講,叫你名字,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平時生活中,常娥也常常開口韓醫生說,閉口韓醫生講。

“你去和韓醫生一起過吧。”正良玩笑地說,“賺得少的話,都不夠你打電話了。”

“我就喜歡韓醫生。”常娥堵着氣說道,心裏覺得有一絲委屈。

她以爲那只是羨豔,後來就忽視了那點疙瘩,她不過是對美好的事物有一點羨慕、甚至還帶有一些感動,她又沒去嫉恨誰,何必天天想不開心的事呢?

她忽略了心底的那點不安,努力迎合她未知新的生活,不願去思考正良的話。

5.

是不是當初,她其實就很明瞭正良心中的遺憾,還是說其實她內心也存有一絲不甘,於是才頻頻提及韓醫生,將韓醫生對孩子的想法,作爲擋箭牌擺在了她和正良之間。

韓醫生總是說生養孩子不是簡單的,沒有做好萬全的準備,就養育一個孩子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如此,不如不生養。

可正良,他到底又是怎麼想的呢?常娥覺得生命是該象韓醫生所講,除了傳宗接代,還應有更重要的感動和體驗,可正良最後是否覺得生命沒了延續,就失去了一切呢,所以他就衝動地尋了短見。

可是爲什麼早不尋,晚不尋,偏偏在她手術成功後,在她的生日之夜呢?

是不是她不夠關心他,讓他一直活在壓抑和痛苦中,尤其在他父親去世後,他是不是更覺得生命該有它應有的傳承?他是否還一直夢想擁有自己的孩子,會不會他也想過和韓醫生一起生活?不,不會的,他們那時那麼要好,她都沒有懷疑過他們。

再說,韓醫生也一直不太喜歡孩子,可是,也許正良想和她在一起,就像她想和韓醫生待在一起一樣,就是欣喜那生命裏的一點光明和協調,快樂和歡暢。

特別是她得了乳腺癌後,雖然他們說要微笑面對一切厄運,可是他們好像再沒有開懷大笑過,正良是不是因此而厭惡了一切?

現在的她,彷彿再也無法從盛夏的濃紅翠綠中,感知一絲清涼和一線生機,而正良是不是早有了這樣的感覺?

這一刻,彷彿人生中所有的情和意都遠離了自己。可是,腦中的記憶卻又固執地如赫赫驕陽,燒得她整個人如一團火似的,飛快地投向了對面樹林裏。

她想毀掉那片林子,還是想驅逐那更深處的陰暗,連同她心底的煎熬也一起消滅掉,她不能確定。只有記憶不停地在腦海裏翻騰,讓人無法忍受。

紫薇樹剛成蔭時,常娥最喜隨正良去紫薇林裏閒逛。那時,天也藍,鳥也歡快。耀眼的光亮照在樹林間,綠葉紛紛,爛花漫漫。

而白光反照的地面上卻有無數薄紅飄香,原來即便是“獨佔芳菲當夏景”的紫薇花也會隨風而落。可風吹紅花舞,莫名地又多了一份感動。

那時,她以爲自己理解正良的無奈和苦悶,也常常爲他的努力和柔軟而感動。常娥覺得公公去世後,他們之間應該有了更深地掛念和羈絆。

只因爲這點無名的感傷,她常常會忍不住在正良身邊搗亂,不肯讓他好好修剪樹苗。有時正良會歇一歇。有時他反手就扣住了她,不停地撓她,等到她忍不住求饒時,纔將她放在一旁;一邊還喝道,再煩,就把她捆起來,丟了。

那時,她以爲玩鬧可以緩減壓力,只覺得開心。可是,正良心裏有沒有真的那樣想過呢?

韓醫生也常常會過來住兩天。他們曾一起擊掌慶祝過紫薇林的長成;也曾一起聽過腳踏枯葉嘎吱嘎吱的響聲;也曾爲偶遇一棵黃枝或紅葉而歡笑;更是無數次一起欣賞過花開花落。

幽幽時光,停在林中每一處,都似乎有無數回憶。

韓醫生總是說,就這樣,過一生也值了。當時,三個人笑得多歡喜。

只有一次,韓醫生摸着紫薇樹幹,突然說道:“好細嫩光滑,常娥,你來摸,真的好平滑,像嬰兒一般。”

常娥摸了摸,是很光滑,可她實在難以將樹幹和嬰兒聯繫在一起,怪異得很,於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如果我有一個小女孩,穿着白裙子,然後在這開滿花的林子裏,踩着落紅,姍姍學步,該多美呀。常娥,我們去抱一個孩子來養,好不好?”

看着她陶醉的樣子,常娥差點脫口一個“好”字,正良卻在一旁回道:“養孩子太辛苦了。想養孩子,還不如多種樹。我覺得這些樹,不就像你說的,如一個個孩子長大了嗎。”

“對呀,”常娥埋怨地看向韓醫生,“差點上了你的當,你只爲一時的美,受苦受累時你就忘了。”

韓醫生呵呵笑:“我不過羨慕這美景,還是正良好,這份美,這份景色,是他一手造出來的。”

“是呀,正良很辛苦。”常娥回道。

6.

常娥凝視着那片紫薇林,莫名的笑了笑,她臉頰兩邊的顴骨上下動了動,萎縮的牙根露出來,不知哪裏的疼痛又讓她輕吸了一口氣。

從前,她只會讚歎紫薇樹的奇特,只心疼正良的辛苦,從來沒有想過,正良後來爲什麼放棄形勢好轉的鞋廠,一心撲到種植紫薇樹上。

他每天待在林子裏,看着那些如同他孩子似的樹苗,一天天長大,他緊緊地和它們聯繫在一起,是否爲了不用再想現實裏的煩惱。

常娥早就忘記了那久遠的傷心事,她大步向前奔跑,正良也許還停留在他三十二歲那年。也許她動手術的事,又勾起的正良的記憶。

常娥忽然從心底湧起一種渴望,如宗教畫裏的聖徒般,她從韓醫生那裏見過不少。她眼裏的火焰消失了,只剩下聖潔的光輝,她想,她該在四年前就死去,確診乳腺癌後,她就該死去,像一個真正的女人一樣。

一滴眼淚從她眼角滑落,可是在死亡之前,她想,無論如何,她還是想問一問韓醫生,正良臨死前說了些什麼。不然,她總有那麼些不甘。

她下意識地就拔動了電話,可另一頭,卻傳來“你拔打的電話是空號”的迴音。她不死心地又拔動了幾次,可每一次的結果都一樣。

常娥的臉色漸漸由青轉爲灰白,眉心跳動不停,她抿緊嘴,緩緩地坐落到地上。但她馬上又記起了另一個號碼,韓醫生值班室的電話。

她迫不及待地打了過去,接電話的卻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陌生女音。

“我找韓檬韓醫生。

“韓醫生不在。”

“請問她什麼時候上班?”

“你是……”對方遲疑地問道。

“我……我是她以前的病人,……”

“哎呀,原來是病人。”那個人大大咧咧地回道,“韓醫生竟告訴你這裏的電話了。你是有小孩了,不用謝她,都是醫生該做的事情。”

“不……不是……”

“那還要來治病,那就來吧,韓醫生不在,這裏每個醫生都很盡職的。”

常娥不明白對方到底是不是醫生,還是什麼人惡作劇,可是她心裏很憤怒,不由地提高了嗓音:“我找韓醫生。”

“告訴你,韓醫生不在。”對方也大聲回道,“韓醫生出國了,和她丈夫團聚去了,不回來了。”

“胡說,他們早離婚了。”

“是呀,他們早離了,”對方非常得意,“韓醫生喜歡孩子,他丈夫卻不想要孩子,後來溜出國,還不是嫌棄韓醫生了。”

對方彷彿有了興致,不顧常娥是否願意聽,喋喋不休地講了下去:“韓醫生那麼漂亮,人又溫柔,只有瞎了眼的人才捨得呢。韓醫生死心眼,還一直等着她丈夫呢。”

“胡說……”

“怎麼是胡說呢,不少人追韓醫生,她都不睬人家。三年前她丈夫一回國,她就追到省裏去了,爲了陪他,大夏的天,曬得烏漆麻黑地纔回來。回來就忙着簽證,終於麻雀變鳳凰了。”

“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誰?”

“你管我是誰,哼,醫院裏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韓醫生那人清高得很,給她介紹對象,理都不理人家。哼,聽說現在還懷了孩子,那麼大年紀了,也不害臊,不怕出事……”

“你纔要出事呢!”常娥叫了起來。

“你怎麼罵人?”

拍地一聲,常娥掛了電話,老妖婆說的話一句也不可信,她說的不是她認識的韓醫生,那肯定是另一個姓韓的醫生。

她認識韓醫生這麼多年,韓醫生纔不是那樣的人呢,她急於向誰求證,可是又不知可向誰求證。她憤悶、難受,她想,要是正良還在就好了。

正良,是呀,正良已經死了,正良早就已經死了,可是他死的時候,心裏又在想些什麼呢,她竟然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能知道了。

也許,這是她早就明白的事情,不過她想找件事來支撐她,一切不過是她的奢望。她的念頭一會兒轉向正良,一會兒轉向韓醫生。

接着,彷彿有無數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裏不斷地爆裂。她終於忍受不住,痛苦地叫了一聲,昏了過去。

三天後,是六月十六日,正良的祭日,也是常娥的生日。

那天夜裏,她終於長嚥下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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