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在開始的地方

你聞——

四季的雨後的花香

飄渺,愁腸

你聽——

四季的初曉的鳥鳴

輕快,空靈


一滴水的無限世界

最後的終結

停在風開始吹起的雲闕


過去的哀傷已經遠去

屋檐的瓦礫下

一點一點磨出沉默的貝珠


淚又生,你在我心裏迴轉

凝滯——你的眼

你的眼中的我正將我入土長埋


那一刻,完全停止

聚集新的結界——來世

我不知能否見你情如四季


1.

那是八九年的初夏,我爸去青海農場接回了離家三十多年的莫老三。等莫老三快到家的時候,我正躺在我家過道的涼蓆上暢想我的未來。

堂姑婆家的三孫子剛子,上個月又從南方寄回了三千元,全村都沸騰了。去年夏天出門打工的他,年底沒有回來過年,只匯了八百元回家。堂姑婆哭罵了他一整個春天,說他和莫老三一樣,是個不學好只知道在外混的浪蕩子。

而我卻覺得連剛子這個傻蛋都能賺這麼多錢,如果換成我,半年還不得成萬元戶了。不知道到時候爺爺還有爸爸媽媽,是不是還要說我,十六七歲的大小夥,不知道學手藝,整天在家遊手好閒?

不過,爺爺能讓我出門嗎?他們把我送給莫老三做嗣孫,就是想讓我照顧莫老三過好下半輩子的,我知道他們纔不會讓我出門呢。莫老三肯定也是一樣的想法。

莫老三,討厭的莫老三,你怎麼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就現在回來了呢?老天爲什麼總喜歡和我作對?去年過年時,比我小一級的鈴子明明答應今年畢業了就和我一起出門賺錢的,可今年她卻說她要上高中,考大學。

哥哥在院子外喊我:“小北,小北……”

我不想聽,把頭枕在手臂上看天,天上一片雲也無,只有熱的風吹得人心煩。

哥哥跑進來,一把把我拽了起來。他比我大五歲,個頭比我高一點點,力氣卻比我大多了,他已經幹了五六年的木匠活。當然了,他也比我孝順、穩重,是村裏個個稱讚的好小夥。可是我就是不想再做另一個他。

“幹什麼?”我沒好氣地問。

“三爺爺快到西面村口了,我們先去壩口,你見到三爺爺,就跪下嗑頭。”

壩口,就是靠着村子東河的一個小山坡。坡後是長長的蘆葦帶,東邊河岸上有幾顆野桃樹,靠近水邊的地方長着一溜的垂楊柳。最近,我常去河邊溜達,我不知道那兒有什麼吸引我的,它和運河的其他地方沒什麼不同,總是荒蕪的,髒亂的。

坡上原來有三間舊瓦房,是莫老三家在村子裏的祖屋,他的爺爺和我的爺爺的爺爺是親兄弟。後來那裏又成了知青點。今年春天,我們家推了那舊屋,重新建了三間大瓦房,又搭了間廚房,說好先給莫老三住,以後留給我。我沒高興,也沒不高興,只是有點不得勁。我一輩子就只能在這裏了。

我垂頭喪氣地跟在我哥後面往東走,小路兩邊是一片片黃黃的小麥,它們在風裏一閃一閃地泛着光亮,快正午了,刺目得很。

“你小時候不是跳着喊着要給三爺爺當孫子的嗎,現在怎麼了?如果你真不想當,那我去。讓你做三爺爺嗣孫,又不是說家裏人就不要你了。不過是想讓爺爺安心,也讓三爺爺安心。你仍然還是爸媽的兒子,還是我弟小北。”

哥哥一臉沉思、語重心腸的樣子,真像我爸我爺呀,這更讓人煩燥,讓人生氣,我大聲喊道:“你懂什麼?”

“那你到底怎麼了?”他還好脾氣地追問我。

“說了你也不懂!”我憋着氣回道,心裏卻想,“我不想待在小山村裏,但並不是不想做莫老三的嗣孫,我只是不想叫莫老三三爺爺。其實說了你也不懂。我還想鈴子不讀書了,還想她跟着我一起出去賺錢。說了你就懂了?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我覺得更傷心了,因爲身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

到了唄口,我跪在大門口,心想,莫老三又不是死了,爲什麼我現在就要跪在這兒?轉頭我又明白了,肯定是我爺爺的主意,因爲之前我爸去青海三四趟,都沒能接回莫老三,現在莫老三終於回家了,爺爺肯定想讓他不至於後悔,想讓他心安,覺得我們是真心實意地想請他回來的。

簡單而善良的人呀,爲什麼不分點善心給我,爲什麼對我就這麼固執呢?我沒頭腦地想着,一羣鬧哄哄的人從小路上跑過來了,嘴裏叫嚷着:“來了,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這羣熟悉的人呀,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應該一早就趕着去西邊大道上等着了吧;也肯定一邊嘰嘰歪歪地說着莫老三的閒話,一邊又拼着命地往前擠。他們都想早點瞧一瞧那個離家快三十年的人,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和之前迎接下鄉視察的幹部沒什麼區別,一絲樣都不會走偏。犯得着嘛,真無聊。也許生活裏真的只有這點熱鬧可瞧。但是這不是我想要過的日子。

爲什麼不能有不同的人生呢,可不可以有一個不同的人出現呢?鈴子,在這鬧哄哄的人羣裏,我忽然想起了鈴子。突然之間冒出的感情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下午我要去見一見鈴子,也許她又願意和我一起走了呢,也許。什麼都是說不定的,不是嗎?

還有這剛回來的莫老三,他會不會和別人不一樣。也許他和我爺爺一樣,是個抽着旱菸、平時耷拉、關鍵時刻又很固執的鄉下老頭;或者他會有點不同,帶着點亦正亦邪的味道,也可能是個老玩童,不然是瘋顛顛的歐陽鋒?我特別想遇見一個不同的人。

我從小聽着莫老三的故事長大。小時像我覺得他是英雄,因爲他打死過土匪,我曾想做他那樣的人,什麼時候他開始在我的心底淡去的呢?按輩分我該叫他爺爺,但我心裏不大願意。他會是我想象中的那個人嗎?當年他被抓走、被迫離開家的時候,害怕過嗎?現在我也想離開這裏了,忽然間我竟有些害怕見到他。

但我終於還是見到了他,清瘦的身材,暗淡的膚色,兩鬢白絲微露,皺紋似有恰無。他穿着道袍、布鞋,站姿挺直,但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飄飄欲仙之態。我有些失落,又似乎不只是因爲這一點。

他冷冷地看着我,讓我很不自在。爺爺和爸爸催促我叫爺爺,我愣了片刻,張了幾次嘴,都沒能叫出口。莫老三彷彿也愣了愣,然後開口說,不必了,然後他走進了屋子裏。

似乎是莫老三的冷漠讓我跪在門口不想起身,失望的我專心地看着我的爸媽。

門外,我媽穿件淺色的條紋蝙蝠衫和黑色踏腳褲,站在門口大把大把地撒糖。我爸穿着的確良的白襯衫和深藍色的西裝褲,站在一旁向衆人解釋:“三叔身體不好,一路顛簸,又中了暑,今天先謝謝大家,改日再和各位敘舊。”

哎,我家就是這樣,平時總是儘可能地打擊我爸,遇事呢又讓我爸往前衝。而我爸總是這麼文縐縐的,和農村的人格格不入。當年,二十五六歲的外地老光棍娶到本村的一枝花,實在是祖墳冒大煙了。可惜,忽然間形勢就變了,真是捉摸不透的人生啊。不過,我爸總比那走了的鈴子媽好。鈴子不知發什麼瘋,現在竟然一心想考大學然後去找她媽媽。其實想見她媽媽也不是就上學這條路,哎,她魔瘋了。

其實我也魔瘋了,我也一心只想去賺錢,當然,如果鈴子能和我一起去就更好了。

2.

我跪在地上,胡亂地想着,圍觀的人漸漸散去,爸爸把我拉起來一起進了西屋。東屋是莫老三的臥室,有一架新打的牀。西屋這裏,靠北窗放着一張不到一米寬的舊鐵牀。我媽說,萬一三叔身體不太好,照顧的人也有個地方躺一躺。

我爺說,也許老三還願意畫兩筆,村裏肯定也有人想請他畫中堂的。所以南窗下用水泥砌了一個寬寬的條臺,上面放着幾支毛筆,幾種顏料。沒人懂這些,是我哥去新華書店胡亂買的。

是的,畫中堂畫是莫老三家祖傳的手藝,就因爲這一點,五十年代他家被劃成了富戶。爺爺常說,要不是如此,打死一個土匪,莫老三也不會被判重刑,當然還因爲土匪的女人後來跳河死了。

東牆上掛着一幅觀音像,祥雲朵朵,金光閃耀,慈悲的菩薩手持淨瓶楊柳,端莊祥和,雙目裏彷彿露出無限的智慧和神通。據說這畫是莫老三十三歲時畫的,七八年返回被抄的財物時,我家就只收到這幅畫像。

堂屋間卻沒掛中堂,因爲我爺爺認爲莫老三回來會很無聊,不如先爲自己家畫一幅中堂,打發時間,消除點隔膜。不知怎麼的,我竟然有點想流淚。這些熟悉的、簡單的又複雜的人。爲什麼我坐在這感到不安呢,爲什麼外面這麼吸引我,是否有人能點化我?

喫飯的時候,我看着莫老三,又想起那些關於他的傳說,這讓我感到一點點親切,一點點安慰。我忽然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和他說。而他默默地喫着飯,只注意聽我爺爺奶奶說話。飯後,家人們說讓莫老三好好歇一歇,都走了。

我覺得是因爲氣氛太尷尬,所以他們才走的。我磨磨蹭蹭地賴在他身邊沒動。他問我,是否有話跟他講。我知道他誤會了,以爲我不願做他的孫子,卻還是搖了搖頭,沒有解釋。

於是他不再理我,走進西屋打起坐,我好奇地坐在牀前看着他。他一動不動,眼都沒眨一下。我無聊起來。我想告訴他,臥室在東邊,又想起喫飯的時候爺爺說過好幾遍了。

忽然間,我沒有作任何思索,突然起身靠近他,叫起來:“莫老三,莫老三,莫老三。”

我怎麼想的,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跪在門前時忽然想去見鈴子一樣,突然從心底冒出的念頭,但現在我又不想去了。我彎着腰站在這喊莫老三,我覺得好玩,又覺得自己像個傻蛋。

莫老三卻睜開了眼,他沒生氣,我從他眼裏看出笑意,我憋不住笑了,他嘴角歪了歪,又閉上了眼。

我開心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他家。後來,每天我總要跑過來陪一陪莫老三。我覺得獨有他能理解我,不覺得我是個胡鬧的小娃。爸爸和爺爺總是讓我去學門手藝,我回他們說,我還沒想好將來做什麼呢。

我在莫老三面前抱怨:“學什麼,木匠,泥瓦匠,然後和我哥一樣,和我爺爺一樣,喝點酒侃幾輩子都一樣的大山。不然進工廠做工,總是進工廠,那爲什麼不進更大更好的廠,爲什麼就不能出去闖一闖?”

太陽快落山了,我陪着莫老三坐在屋後的山坡上。傍晚的河風吹來一股蘆葦的清香,隱含着河水的腥氣,綠色的蘆葦葉沙沙地着響。另一邊小小的野桃冒出尖,一個挨着一個,抵制着炎熱還有無名的寂靜。

莫老三坐在我旁邊不語。我氣不過,彷彿被人拋棄了。於是,我故意問起從前聽過的他的閒話:“老太太們總是說,莫老三天天頭油一抹,腳底一溜,轉眼連魂都不見了。你說說,你去哪兒了,幹什麼去了?”

我推推他的肩,他只望着天,頭也不轉一下,也不說話。

“難怪大家都說你怪,天天不是看天就是觀地,不是看雲就是在瞧螞蟻的。天上有什麼可看的。書上寫那雲一會兒像這,一會兒像那,有時會下雨,有時變晴天。這老天本來不就是這樣的,有什麼美的呢?我不明白。”

這時,莫老三卻在我身旁輕笑了一聲。我感覺他笑了,也許在笑話我,不過這倒沒有讓我生氣。按輩分他是我長輩,長輩是沒辦法可氣的。他們就該是那樣,爺奶就該很固執,就應該拌嘴。而爸媽就應該爲了老師發不了工資而吵架。這些事情小輩都管不過來。

我把莫老三當朋友,就更不會生他的氣了。村裏人總是說莫老三冷冰冰的,讓小孩子害怕,遇見他就想躲開。所以這時候我反倒得意起來了,覺得他也把我當朋友。

我繼續問道:“你真的在去縣城的一路上,往河裏撒米糠,還有玉米粉嗎?挨人罵的感覺怎麼樣呀?”

聽我奶奶說,那時候沿河的鴨子都呼啦啦地跟在他的船後面,撲騰的水花濺在河邊洗衣女人的身上、臉上,女人們發出陣陣歡呼笑鬧聲,當然還有罵聲,尤其是養鴨的老漢在後面連連地跺腳罵着:挨槍子的、該死的莫老三。

“你七幾年就平反了,爲什麼不想回家來?是不是因爲害怕?”

沉默了一會兒,他卻反過來問我:“你小時候是怎麼過的呢?”

我一聽,立即跳起來,手往前一揮,大聲唱道:“哎呀呀,殺他個片甲不留。”

我又拍拍手掌心,大喝一聲:“此乃真英雄是也。”

莫老三目瞪口呆的望着我。我哈哈大笑,又重新坐下來,說道:“我小時候以爲你就像上威虎山的楊子榮一般,身穿軍大衣,頭戴虎皮帽,手一揮,威風凜凜。還有青海也是我夢裏的好地方。我總覺得青海有大海,不過又和我們東海不一樣,還應該有山有狼,你打起狼來也應該和打土匪一樣,一棍子就打死一個。那時我很喜歡聽別人說你的閒話。你就像廣播評書裏的楊子榮、岳飛、秦瓊、羅藝一樣,是一位大英雄。”

“後來呢?”

“後來,有了電視了,慢慢你就變成電視裏的一些人物。漸漸地一切又模糊起來,然後某一天,好像兩者之間再也沒了聯繫。”

“失望了?”

“也不是吧,我說不清。可能生活更具體化了。你知道我爲什麼不想叫你爺爺嗎,不是不想矮你幾輩,就像孫悟空過了一百年一千年,它也還是孫悟空,沒有哪個小孩長大了要叫孫悟空爺爺的,你說是不是?我也只想叫你莫老三,好像大家都沒有變一樣。”

他拍拍我的肩,站起來回去了,留下一臉莫名的我在風裏凌亂。呸。我纔沒有凌亂呢,我也站起來,踢了踢地上的野草,跟着他回去了。

3.

我雖然還想着出門賺錢的大事,但又覺得天天和莫老三無所事事地待在一起閒聊也很好,自由自在地很不錯。而且我還等着看玲子中考的結果。我認爲她是個叛徒,背叛了我們的感情,她從前和我一樣不愛學習,整天跟着我,現在到底爲什麼變了呢?我常常祈禱她考不上高中。

我已經搬到壩口來住了,天熱了起來,我不想聽家裏人嘮叨,也不想和哥哥擠一間屋。我本來讓莫老三住東屋的,他說了句,西屋就很好,就不搭理我了。

這個時候,莫老三已經開始幫村裏人家畫觀音像了。其實別人請他畫中堂,是想他畫松鶴延年、青松迎客、馬到成功、流水生財,他卻只幫人家畫觀音菩薩,且只畫一種觀音,就是西屋東牆上掛的那一幅:站立的觀音,長眉善眼,頭頂金光,手持柳葉淨瓶。

不過,莫老三畫出的觀音每次又都不一樣,身材忽高忽胖,臉龐忽圓忽長,手指忽收忽放;觀音大師有時腳踏雲層,有時立在寶蓮之上。菩薩的形象任由莫老三隨意發揮。只有在畫菩薩的眉眼時,他總是仔仔細細地照着掛在牆上的畫像慢慢臨摹。

所以除了貪圖便宜的人,找他畫中堂的人越來越少。不過莫老三不管這些,他一有興致,照畫不誤。

我也問過他好幾次:“爲什麼要臨摹那雙眼?”

每次,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望着他眼前的畫像。後來我感覺到他不是嫌棄我打擾了他畫畫,而是不想談這個話題,所以我就不再問他了。

可是他畫畫的時候,我挺無聊的,於是總是沒話找話地和他說一些話。我問他:“你在農場是不是很寂寞,有沒有朋友?”

“沒有。”

不知道是沒有寂寞,還是沒有朋友,我就當他沒有朋友,又問:“那你在那裏爲什麼不找個老婆呢?”

“不知道。”

“你到底是不知道爲什麼沒有找,還是不知道找什麼樣的?”

“都不知道。”

我翻了個大白眼,不死心地再問道:“你是不是忘不了那個土匪的女人,你是不是現在還惦記着她呀?”

他嘆口氣站直了身,回道:“我習慣了。”

我知道他這是嫌我煩了,可是這是我一直想要了解的事情,所以我不顧他的冷眼,繼續問道:“你當時是不是很不明白,爲什麼你幫那女人殺了搶她的土匪,她爲啥不跟着你,還跳了河,害得你莫老三被判了無期徒刑。你是不是很恨她?你後不後悔?你被抓走的時候害怕不害怕呀?幾年後又把你從縣裏轉到不知名的地方,那時你怕不怕呀?”

我害怕他會發飆,於是一骨碌地都說了出來:“那女人是不是很漂亮,他們都這樣說。可是我不這麼認爲,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要我說,漂亮有漂亮的好處,可是,不是所有的事光漂亮就可以的。美好的事情就不行。我就不覺得小美有多美,他們都說她美,我覺得如果玲子能和我一起走,那才叫幸福呢。”

我以爲他會生氣,會不理我,沒想到靜等片刻,他忽然笑了起來。這笑和他平時的淡笑、微笑都不同。開始的時候,他看着牆上的觀音,臉上露出一種對過去的一絲回憶,一絲嘆息,似乎還有對觀音的一絲嘲笑。然後笑容裏彷彿又多了一絲淡漠,一絲包容,一絲冷然。

最後他轉身看向我,用毛筆點點我的額頭,像贊賞我似的,含着一份同情和一份理解對我說:“你是不是特別不甘心,特別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算是吧,也不全是。”真實的我其實也是茫然的。

“其實我並不願意再決定別人的生活,也不願意影響別人什麼,不管是直接地還是間接地。我只想在鳥語花香中度過我的餘生。小的時候,我也和你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後來我非常想去城裏讀書,然後十二歲真的就去了。人這一生,你不會知道會遇到點什麼事情的。”他沉吟了一會兒,我以爲他要繼續講下去,可他卻又說起了別的,“你不是總問我,爲什麼臨摹這觀音的眼睛嗎?”

他站在畫像旁似凝視空虛,帶着無限的感慨地說道:“也許這些菩薩都是我想象她的模樣畫的。但我們想念的其實都是自己願意記得的而已。”

她是誰,是那個女人嗎?

“四季,萬物有序,我觀賞着,然後又來畫一些畫,彷彿每年我的興致並無不同。如果不是你來問,我以爲我都已經忘記了。原來菩薩就是菩薩,人還是人。人扮菩薩,可以用許多的道具,頭髮可以改變,衣裳可以換裝,可是眼神卻變不了。她的眼睛不是這個樣子的。如果我不照着這個畫,我會畫出什麼來呢?”

我一時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卻感覺到一種天空倒映在深水裏的縹緲和無力的情緒,我的心底有些抗拒接觸和了解那種感受。

“每個人總有她自己應該的樣子纔是。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到底想做什麼呢?”他問我,“不妨告訴你,許多時候我都害怕過,但是倒沒有後悔過。最起碼到了如今,我不會再想什麼後悔的事。我看你,總是在祈禱玲子考不上高中,如果玲子不去上高中,你真的會開心嗎,玲子會開心嗎?玲子不開心,你又會開心嗎?我聽說因爲中考報名費,玲子都和和她家裏鬧了一場,爲此她還捱了一頓打,是真的嗎?”

4.

我仔細地思考着莫老三的問題,我也記得他說的那一句:每個人總有他自己應該的樣子。每個人都應該像點樣子,每個人也應該是他自己的樣子。我是我,他人是他人,不能捆綁在一起。

“我不喜歡種地,也不喜歡待在這鄉村,我想出去看一看,那我就去見一見好了。鈴子她想上學,想考大學,然後去見她母親。那她就去上學好了,你說是不是?”我問莫老三。

莫老三又恢復了從前沉默寡言的狀態。自從上次我們聊過後,他都不怎麼畫畫了,只是到處瞎走瞎逛。現在我們坐在家門前,他望着遠處的水田發呆。水田裏有什麼:整齊的禾苗隨風飄搖,忽然間又飛來幾隻白色的水鳥,像綠衣上灑上了幾點清光;近處還有一片粼粼水波,有長腿的沙鳥點着頭在水裏漫步,那是哪家的懶人還沒有移來新苗,勤快的人家都已經在稀疏的壞苗間補秧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生活。”我不管莫老三,繼續說着,“之前是我傻,其實我有點擔心玲子沒錢去上學,她爸她後媽肯定不願幫她付學費。另一面我也害怕她上了大學不理我。”

我迎着晨曦自嘲地笑笑:“大不了到時我做個暴發戶,你說是不是?”

莫老三拍了拍我的頭,然後又拍拍他衣服上的泥土回去了。

喫完早飯,我從東屋掏出我的存錢罐數錢。有角票,有硬幣,也有幾張大團結,十元十元的,這是莫老三給我的見面禮,其他的全是我家裏人——爺爺、奶奶、媽媽塞給我的,或是我搶來的——從哥哥,爸爸,媽媽那裏。

去縣裏上高中,除了學費還要喫住用,我本來想等鈴子考完試,過完暑假陪她報了名再走,但望着手中的一把錢,命運呀,它還是想催着我趕着烈日暖風上路。

莫老三走進來,遞給我一疊大團結,嚇了我一跳:“你錢很多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比你多一點。”

“哪來的呀?”

“沒偷沒搶。”

我好奇極了,不依不饒地望着他。

“早前,村子裏還記着工分,農場就發工資了。七五年後,我常給人畫幾張,十幾年了,算小有積蓄了。”

“那………”

“要走就早點走,拖拖拉拉,對任何事都沒有好處。”我聽從了莫老三的話。

我考慮好了,我先去剛子那兒落腳,但我不要做建築工人,每天在工地上看到的還是那一羣人。我要進大廠,要去認識更多不同的人,我要看看別人的生活。

莫老三的錢,我留了一百塊,剩下的三百元給了鈴子。我告訴她,我賺到錢就寄給莫老三,讓他再送給她。如果她有事就去找莫老三幫忙,讓她告訴她爸爸後媽,是莫老三支助她去上學的,諒他們不敢得罪他。

然後,我就在家人的眼淚中,背上了我的行囊,告別了我的姑娘,踏上了我的征途。唯一的意外就是小美追了來,也不算意外,小美其實比我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她家太窮了,她只上了兩年學就不得不爲口糧勞作。其實她更適合追逐夢想。

這話說得真矯情,但是外面的世界矯情的事情更多,我也學會了不少,所以這也算不了什麼。後面的故事就和所有的打工人的故事一樣了。我努力工作,小美被人包了二奶,她離開了我,離開了所有的打工仔。

她說:“我纔不要再回那個小山溝。鈴子一心想讀書,也許上學也有上學的樂趣。等以後,以後我可能也想去上個學讀點書。現在我只想享受花花世界。”

小美從來不迷茫,我必須承認我迷茫過,我寫信告訴莫老三,這完全是個剝削和被剝削的世界。我見到的世界變大了,我能擁有的卻變小了,而且我想擁有的也在變小。原來人是如此的渺小,原來人能觸摸的也是如此的稀少。我告訴他,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能明白我到底想做什麼,能做什麼。也許最後我還會回去陪他一起聞花識香,一起看天看地。

莫老三並不回我的信,但只要一想到他在那裏,總有一個人會明白我,我就覺得我還可以繼續堅持下去。

我也給鈴子寫過幾封信,那只是寂寞的產物,不同於寫給莫老三的心裏話,好像和莫老三我什麼話都可以講。

寫給玲子的信太虛僞,開始的時候我鼓勵她,讓她好好學習,我還說即便工作有點辛苦,但我也會抽空讀點書,爭取不落她太遠,不能讓我最後成了她的跟屁蟲。後來我還告訴她,原來有許多工友在讀夜校,等我瞭解清楚了也去學點新知識。

這期間,我也回去過兩三次,但每次都是匆匆而過。第三年春節裏,他們都說我白了很多,壯實了很多。而我卻沒有太在意他們,雖然莫老三看上去衰老了也清瘦了些,而鈴子似乎蒼白沉默了許多。但我太累了,我也太興奮了,一心想展示不同於以往的生活,我似乎相信自己可以握住打開生命之門的那把鑰匙。所以,現在的一切問題在將來都不會成爲問題。

等到鈴子第二次落榜,我回去看望她時,才猛然發現莫老三彷彿已經病入膏肓了。

我很生氣,他卻笑着說:“說實話,我害怕去醫院。上次有些不舒服,就去拔火罐,沒想到拔出了幾個洞,然後就發燒了,傷了點元氣。”

是的,我知道這是事實。夏日的傍晚,河邊的風裏還帶着夕陽的餘溫,有小孩子到河邊來玩耍,他們熱情地和莫老三打招呼,莫老三也微笑地對着他們。莫老三比從前隨和許多,然而這一切卻讓我很傷感,因爲他是如此地虛弱,他笑起來彷彿是才感受到生活的快樂,卻又不得不要和它告別一樣。

“沒關係,稍微補一補,過一段時間就好了。”我給他背上的三個大洞上藥時,他拍拍我的手這樣說道。

他和鈴子都勸我早點回去上班。鈴子笑嘻嘻地說:“我再讀一年,實在沒這考運,明年我也去南方,賺大錢。”

我也故作輕鬆地安慰她,好像南方是天堂一樣:“如果你想考,那我們就繼續考。如果你在家待夠了,那你就和我一起走。到南邊我們還可以上學,夜校裏可以學會計,還可以學計算機。還有,如果你想考大學也可以參加成人考試。所以別有什麼壓力。”

他們都說放心好了。於是我帶着一些傷感、幾許遺憾,還有一點失落又回到了南方。

5.

回到工廠裏,我比從前更加拼命地工作,想將所有的鬱悶都發泄掉。有些事彷彿無能爲力,人和人也不可能完全地理解,別人的生活仍是別人的,而自己的生活仍然是要自己去過的。

年底的時候,工廠加班,回家的票也非常難買,我打電話到村裏,通知家人清明之後我再回去。

鈴子在電話那頭說:“小北,你別回來,明年一考完,無論考得如何,我都去你那兒玩去。”

後來我再打電話給莫老三,莫老三說:“鈴子心事重,你就聽她的,你回來反而加大她的壓力。老師說她學得挺好的,就是差點考運。咳……咳……”

他在電話裏咳了兩聲,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嗆了風,我讓他早點回去,我說:“過兩年我就在村裏辦個加工廠,也招些人做服裝,然後我跑跑業務,就可以經常在家陪你了。”

莫老三呵呵笑地掛了電話,不知道他相不相信我的話。

雖然我心裏依然牽掛着他們,但過年後沒多久我升做了車間主任,這讓我很滿足。五年的時間,真正一窮二白的我,一點服裝基礎都沒有,現在竟然一躍成了管理者,新的工作佔據了我更多的時間。本來我想早點告訴老家的人這個好消息的,轉念一想還是等工作有了新起色,也等玲子考完後再說吧。

於是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和家裏人聯繫。這個時候,有些人,有些事彷彿已經遠去。六月中旬,噩耗卻突如其來地傳來了。是莫老三打來的電話,他說,小北你有空回來一趟,玲子生病了。

也許是一種直覺,我立即覺察到不對,如果鈴子只是生病,莫老三不會通知我的。家裏除了他,還沒有人知道我支持鈴子的事,當然這主要是爲了防備玲子的家人。

“鈴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不安的我大吼起來。

莫老三開始只說她病得太重,昏迷不醒。但我不再相信他了,我想起我前兩天做的夢,我慌張地告訴他:“前天晚上我夢見鈴子了,她對我說,小北我要走了。我問她,你去哪兒呀,你要到我這兒來玩嗎?不,你等我回去接你。等我請好假我就回去看你。醒來後,這兩天我就在想我怎麼安排工作,如何做可以讓老闆多批我兩天假,我是等七月裏她考好了我再回去,還是七月頭我就回去……”

我喋喋不休地說着,莫老三吞聲哽咽,他喊着我的名字:“小北,小北……”

“我這兩天心總有點慌,我想我肯定太擔心鈴子了,我到底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又怕她煩燥,打電話總要說到考試的事,讓她輕鬆些不太好,讓她好好考也好像不太好,我正在想怎麼說呢……”

“小北!”莫老三大喊一聲,“小北,鈴子死了!你快回來吧,再見一見她!”

我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也沒有精力思考,遊魂似的過了兩天,別人和我說話,我總是告訴他,鈴子死了。直到莫老三又來電話說,小北你再不回來,鈴子要被燒掉了。

老闆買了車票,把我送上了火車。等我轉了兩次車,又坐客車到家後,已是兩天後,不知爲什麼那旅途的一切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但我不願意去回想它。

到家後,鈴子已經成了灰燼,莫老三摔斷了腿。哥哥紅着眼告訴我:“他想去攔車,被玲子爸爸推了一下,玲子那個媽,怪三爺爺讓鈴子去上學……”

我無力再說什麼,握着莫老三的手,號啕大哭了一場。事後,莫老三交給我一封信,是鈴子從郵局寄出的,寫完信的那天晚上,她跳了河。

我打開信,“小北,對不起……”,淚水一下子就模糊了雙眼,我一想到鈴子坐在那裏寫信的樣子,我就無法好好地讀信。那時,她會是多麼的痛苦,她那哀傷的杏仁眼裏又含着多少的淚水。而在此之前,她又如何想到要去了結她的生命的,在此之前,她又受到多少的煎熬。一想起這些,我就無法忍受。我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忘記了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有一天,莫老三突然對我說:“小北,你要好好照顧我了,我似乎覺察到我的生命也在開始消散了。”

我驚慌失措,這纔好好打量他。莫老三真的老了,他的身量縮了一大節,他撐着雙柺彷彿掛在上面一般。他的臉上也突然多了許多的皺紋,頭髮變得稀少,只剩下幾縷的白髮。黑黃的膚色下,乾裂的嘴脣顯得那麼地慘白。

“怎麼會這樣?”我無法接受。

他卻在笑:“是人總會老的,是人總會死的,或早或晚,你不要過度悲傷。”

他挪到牀邊坐下,我將他的雙腳扶到牀上,他倚靠在牀頭,摸摸他稀少的白髮,說道:“鈴子的事我也很傷心,可是我沒有時間再像從前那樣,用幾十年的時間來消磨這種悲傷,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用長久的光陰來唸想傷痛。”

我不明白,但在他輕緩的聲音裏,我慌亂的心慚慚平靜下來,至少他還活着坐在我面前。

“那年我回來,就是因爲知道自己得了絕症,我以爲我命不久矣,沒想到竟又多活了這六年。”

“你是不是很後悔,不該支持鈴子去上學?”他突然問道。

我的眉心一跳,我心裏是這樣想過的。只不過之前,我一踫到這一點,就趕緊讓這念頭跳了過去。

我沒辦法否認,只是回道:“我沒有後悔支持她去讀書。但總是想,如果去年我就拉着她去打工就好了,有時又想如果我能多給她寫幾封信就好了,或者那幾天我要打過電話給她就好了。”

“別再想這些事情了,你能記住她就行了,其他的事都沒有意義。如果有靈魂,我也快要死了,到時我可以去陪着她們。如果沒有,更沒有意義。”

一時,我又難過又無言以對,但我不喜歡他說死亡的事情。

莫老三卻說:“說多了就習慣了。你以後不要再想那些傷心的事了,我現在還不能久站,也不能出去。你每天幫我去看看外面的風景,告訴我早晨的鳥兒什麼時候開始鳴叫的,晚上又是什麼時候歸巢的;風吹起時樹葉怎麼搖晃,禾苗又如何擺動的;晚上的露水是什麼時候起的,早晨的露珠又什麼如何消亡的;透過露珠瞧一瞧那葉變成什麼樣,雲又是什麼樣;想一想水珠裏是不是還有一個不同的世界,兩滴水珠相撞又會如何呢?”

我聽了頭皮發麻,下意識地連連搖頭,他立即說:“不行,一定要告訴我。沒事的時候,我再來教你畫畫,哪怕畫個人臉也行,畫個人的輪廓也好。”

我知道他是爲我好:“我可用不來毛筆。”

“用鉛筆胡亂畫也行。”他不甚在意,“你做得好,我就將從前的事講給你聽一聽。”

我驚訝地望着他。他枯瘦的臉上又露出那種笑容,就是我們從前深聊過的那一次。後來,我就下定決心一個人走出了家門。

“我的生命在消散,也許我也不能免俗,希望有人能夠知道那些事情。可是我還是害怕去回憶它們的。”

他說:“所以,時間久了,那些事情就自然而然變成了故事,即使對他本人來說。回憶不知道有沒有意義。也許就應該帶着距離去想念那些過去了的人。以後,我也希望你不要太悲傷,除非你也想和我們一起過去。”

6.

是否只要找到一點的趣味,就會有活下去的勇氣;是否只要得到一絲的安寧,就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我的生活漸漸變得有規律起來,每天對着莫老三,我又重新開朗起來。只有莫老三逐漸地衰弱了下去,可是他仍然堅持教我畫畫,彷彿他想用他的方式和即將到來的死亡來撫慰我痛苦的心靈。

在這樣的想法下,我學會了畫人臉,只是那畫上的鼻子總有點歪,嘴巴看上去似笑似哭,而所有的眼都是一雙杏仁眼,沒任何區別。不過,我畫的人有一雙蔥手,很漂亮。

莫老三看着那翹着蘭花指,忽然回憶起他的過去:“我十二歲去縣城讀書,書沒有好好讀,倒知道了許多不該知道的事情。隔壁班有位同學,據說他家裏有位姐姐長得很特別。那時我正在學畫觀音,正想畫一幅最美的觀音像。一聽說長得特別,就以爲是長得很美,所以我很想去見一見。可是苦於沒有機會。”

他神色平靜地回憶着:“過了一年,那同學的老祖母去世了,請我父親去畫遺畫,我高興壞了,真是不應該呀。我非跟了去,也真見到了那位姐姐。那一年她十六歲,我見後卻很失望,她不是長得美。當然她也算得上美,但是她那雙眼更特別,兩隻咕溜溜轉的圓眼睛像八九歲的小童,有點傻的樣子,彷彿對什麼都好奇,又彷彿像小獸受了驚嚇,就像書裏描寫的鹿一樣,一點觀音相也沒有的。”

我坐在他的身旁,靜靜地聽着他講述。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少年時光。在他人的故事裏,我們會得到一些安慰。

“我很失望,就在他家園子裏亂逛。然後在西園的一株梨樹下又遇見了她。她背對着我站在那樹下,一身孝衣,然後又有花瓣落下,真是拂了一身還滿,又似有更行更遠地飛昇之勢。”

“我恐驚了她,又忍不住去叫醒她。我走過去問她在做什麼。她就這樣翹着蘭花指,捏着一朵花瓣,垂着眼看着落花說:’花開了又敗,但明年還會一起盛開。它們都是一簇簇地來,又一起一簇簇地走,所以花不會害怕也不會寂寞。如果人也能一起來,一起走,那麼是不是也不會害怕不會寂寞了?’她說完又朝北邊望去,那裏正有道士在做道場。”

“我有些悚然,呆愣了片刻,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她。可回家後我一直忘不了她那時的模樣,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將她畫下來,可畫來畫去總是很彆扭。忽然有一天,我將她和觀音聯繫了起來,神仙是虛渺的,菩薩又是端莊的。我捨棄了她的眼,去掉了她的原身,畫了一幅觀音像,就是牆上的那一幅。”

莫老三說着說着睡着了。有時他是疼暈過去,但我不知道他到底哪裏疼。疼得厲害時,他並不喫止痛片,反而喝幾口麻油。也許他小時候生病時得到這樣的偏方,他一直記在心上。

他醒得時間越來越短,回憶過去的時間越來越長,而我無能爲力,只能坐在一旁胡亂地畫兩筆,陪着他。

有時他會說:“爲什麼我一直忘不了她呢,因爲她的眼,我一直記得她的眼,圓乎乎的,滴溜溜地轉,轉呀轉……我畫了許多的觀音,是她又非她,我畫不出她的眼。也許不敢畫她的眼。她從一開始就輕視我、看不起我了吧。”

有時他又說:“我忘不了她,尤其是她那雙看透我的眼。也許這不過是我的想象。她不過是她。她讓我知道觀風景並不需要去很遠的地方,自己的內心就是一座大景觀。卑鄙、崇高,激動、害怕,它們在不停地變幻,我一直記得。後來,也有如此多的激動,失望,害怕……自由自在的雲散了又聚,花開了敗了,一滴水珠裏可見神仙,也可下地獄。”

“也許人都是寂寞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不知道一幅畫像會讓她被人搶去。本來人們就說她長得特別,後來又聽我說因爲見過她才畫出那幅觀音像。見過畫的人都說太漂亮了,所以她就被土匪搶走了。”

“我爲什麼要做出那些事情呢,因爲我不可能再找一個漂亮的女人讓土匪搶,可是我想找到那羣土匪。一個浪蕩子應該可以的,可是我找了好幾年都沒有找到他們。後來解放了,我沒想到那天我們會遇到,我們都是落後分子,聚到了一起學習。”

“我並沒有想打死他。她說不知道是否要離開他。她滴溜溜的眼沒了。她說他打她。她說他對她還好。我只是想打他一頓。也許我太悲憤了吧。他就被我打死了。她也死了。”

“故事開始了十年,二十三歲,我又遇見了她。我們接觸了三天,然後似乎就一直持續,一直持續,持續到今天。我不後悔。只是想來世,我希望她能遇見另一個人,我也遇見另一個人,然後我和她,見與不見也並無區別,就很好。”

我的鼻子有些酸,心有些堵,我又讀起了鈴子的信:小北,對不起。我只是有些害怕。小北,對不起,我很害怕。然後我的眼淚滴在她的眼淚之上。她說:一切結束之後,我將不再痛苦。希望你也不要痛苦,因爲我不會再痛苦。

“別悲傷。”每當我流淚時,他總是握住我的手,笑着說,“別爲我難過,也不要太多地爲玲子難過,不是我們的錯。沒有人有錯。好好生活就好了。”

從夏到秋,又從秋至冬。我想我能獨自面對許多事情了。

你聞——

四季的雨後的花香

飄渺,愁腸

你聽——

四季的初曉的鳥鳴

輕快,空靈


一滴水的無限世界

最後的終結

停在風開始吹起的雲闕


過去的哀傷已經遠去

屋檐的瓦礫下

一點一點磨出沉默的貝珠


淚又生,你在我心裏迴轉

凝滯——你的眼

你的眼中的我正將我入土長埋


那一刻,完全停止

聚集新的結界——來世

我不知能否見你情如四季


我把寫出的詩讀給莫老三聽時,他已經說不出更多的話語了,只是眯着眼,靠在枕頭上,嘴裏無力地含糊着,念、念;或者說着,是呀……

現在春天來了,在這最後的時刻,我握着他的手。他閉着眼自語,說了最後一句,看一看那四季吧,你的眼像深淵。

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知是死亡的餘韻,還是靈魂最後的哀鳴。我想起許多人需要獨自面對的事情。此刻,我又和他們一樣害怕了,不是因爲將要面臨莫老三的死亡,又好像因爲他的死亡,和以後漫長的人生。

忽然他睜開眼,注視我,我握緊了他的手,輕輕對他說,不要怕,我一直在這裏。他歪了歪嘴角,閉上了眼,笑容凝固了,他沒了動靜。

窗外花香飄渺,空靈的鳥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痛苦與悲傷。我知道了,這就是人生。我不會長久地沉溺。在這個春天裏,我將不再思念。等風熱起來的時候,我會再作回憶。然後,也許新的黎明會重新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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