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跳舞

命運,潛藏在你的心靈裏。

1.

陽光好的驚人,沒人不詫異四月初就有了如此高的氣溫,除了一直待在主樓的冉玉。

這樣的天氣,是老天爺賞臉,適合舉辦大型舞會。人們在陽光下盡情地歡笑、玩樂,冉玉倚在後窗,似乎聽得到湖那邊的笑聲,跑馬場上的奔跑聲,還有奉承者的歡呼聲。

今天是集團週年紀念日,每年這幾天總公司都會舉辦慶典。總部所有人員,分部管理層、還有被邀請來的優秀員工,一早就聚集在大老闆家的私人花園內。

舞會下午四點纔開始。在此之前,喜愛安靜的人會去東樓,待在那裏聊聊天,打打牌,或玩一玩各類小球。再往東去,是一片欒樹林,也是一片幽靜去處。

更多的人則會逗留在主樓外。大草坪延至西邊的人工湖。藍天白雲下,和煦的風裹着瑤花異草的奇香飄來。掠過眼簾的,還有餐桌上堆滿的各式美食。人們儘可以在這裏享受至深夜。

更美的景卻在湖岸。水邊,垂柳輕蕩,樹上的鳥兒叫醒了藤蔓裏的花瓣。湖面,片片荷葉,點點光亮,如鑲着白邊的綠綢帶,又從西蜿蜒繞回了主樓。

後窗下,波光粼粼,陽光折射水底,斑嘴鴨被自己淺淺的倒影吸引了,它們縮着頭,蜷伏在水面,忘了遊弋和飛翔。

身穿深色套裝的冉玉,理着一頭短髮,白着臉,獨站在屬她榮耀的房間內,沉默地望着那幾只野鴨。真是快活的鴨。有一對夫妻,他們曾對她說,你是我們永遠的朋友和親人,這裏也屬於你。

又一羣自得的鴨,飛來,落下,在湖邊梳洗起翅膀。真想在窗戶上架一支獵槍,然後暗地裏,冷不丁地放上幾槍,該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這想法去年冉玉就有了,原來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現在卻越來越壓不住了。左額處忽然開始跳動,冉玉伸出手想去揉開它,卻又無力地停住了。

最後,半空的手只順勢摘下了疲憊的黑眼架。前額還在一陣陣地跳動着,慢慢地又似浮現出一道道的紅線絲。冉玉挺直身,壓住這一刻的不適。瞬間,紅線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

冉玉不想回憶過去,可是今天她待在房間內,從早晨到現在,她相信現在已過了兩點鐘,沒見到一個人,更不要說什麼請示、談話、彙報了。

從前,人人恨不得時時圍着她轉,她的一個微笑,一個手勢,也許一個眼神都會被膜拜成神。如今,她似過去那些失了純真的女子,分秒之間就被打入了地獄,成爲人人避之不及的恥辱。

呵,我只是堅守了我的本分,盡了我應盡的義務,我的所得也是我應得的,從未逾矩一步。如今,我還沒有端起那把做惡的槍,卻不妨先被人放了冷彈。如果,如果放下理智,我也並非不可逾越那條界線。

你們以爲我是那些無知的野鴨嗎,受辱後,只會驚慌失措地叫喚兩聲,如訴苦的乞者,得些殘羹冷炙,然後就心甘情願地接受現實,乖乖飛離嗎?

左額的疼痛延伸至太陽穴,有多久沒這樣憤怒過了。從前在工作上,她也遇過不少不平之事,但都被她聰明地化解了。她得意過,也被人諷刺過。那些敗在她手裏的男人,到處造謠,說她是固澤井裏的水,過早地失了流動,一絲甜味都沒有的,完全就是個變態的老姑婆。

還有更惡毒的話,她從沒在意過。失敗的男人,無需記在心上。但這一次,一個什麼都不是的男人,一個蠢得還算不上男人的人,卻在無聲無息中,就把她完全踩在了腳下,他甚至還想將她在公司內的一切全部抹殺掉。

沒有辦法再忍受這種不公了。但如果要戰勝他,一個大公司的合法繼承人,她這樣不被他放在眼裏的女人,似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現在,輪到他的一個眼神、一句話語,被無數人解讀,無須他明示,就會有很多人歡天喜地地充當他的打手。

冉玉的左手緊緊地按在左額上,皮膚下的血突突地彷彿一下子就要噴發出來,外面的歡呼聲比之前更刺耳,那裏陽光普照,金光萬丈。但正義從來只是一種裝飾,上一次,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也曾這樣無法忍受過?是那一聲聲醜八怪,還有被抹殺的榮耀嗎?而我又是如何站到這個位置上的?她冷笑,生活它越想將我往下拉,我就要站到更高點來嘲笑它。

當你笑時,整個世界都會跟着你笑。一副苦相臉是沒有人願意理睬你的。我只會風風光光地站在最頂端,絕不允許有人從我手中奪走屬於我的尊嚴。我有絕對的勇氣和毅力來做任何事。絕不會屈服於任何不公的命運,所有的代價我都可以承受,但是絕不允許被打敗。

2.

咚咚咚,誰在敲門?她疑惑聽錯了,敲門聲又響起。冉玉戴上眼鏡,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但她又理了理衣領,才走出起居室,進入客廳後打開了房門。

今年春剛招進來的一位小助理,穿件淺藍的短裙,筆直地站在門前。她見到冉玉,露出拘謹的微笑,像背書一樣,快速地說道:“冉總,瑞貝卡剛剛說舞會推至六點開始,如果想跳舞的人也可以隨意。”

冉玉面無表情地望着她,小助理又忙解釋地說下去:“馬場那邊,小吳總帶來的一幫朋友,好像要舉行比賽。瑞貝卡說要讓他們玩儘性了,又叫了一些人過去助威。”

“哦。”又是這樣的小動作。瑞貝卡總是這樣目中無人,隨意更改流程,甚至不對她這個當事人有所交待。這次直接取消了冉玉主持舞會的資格。也許這是年輕人不注重儀式的表現,冉玉卻認爲這是一種“我做不成,你也別想做”的幼稚手段。

不過她現在感興趣的卻是眼前的女孩,冉玉繞有興味地打量她。小姑娘沉不住氣,慢慢地垂下頭,“誰讓你來的,上司,嗯,……男朋友?”

冉玉的話剛問出口,女孩就驀地擡起頭,驚訝地望着她。

她張着嘴,像嗷嗷待哺的小獸,很可愛。好好打扮一番,倒也是位清秀佳人。

“所以,一位聰明人,工作了幾年……的主管,嚮往中間層……嗯,他是人事部的,還是技術部的?”

女孩子直愣愣地瞧着她,她不由笑了,對她說道:“等一等。”

沒想到,一貶再貶之後,現在還有人向我投誠。真的吧,假的嗎?對現在的我已經不重要了。就當是善意的提醒,給些回報,是好是壞,就看你們的運氣了。她返回客廳。

寬敞的廳內,只中間有一張長長的會議桌,幾隻空花瓶立在上面,似乎等着風自個兒往裏裝。房間裏沒風。冉玉用便籤紙寫下幾個名字,順手從旁邊衆多的禮品中挑了一隻淺藍色包裝的,一起交給女孩:“讓你男友請這幾位過來。若他們不願意,也不必強求。”

女孩子已恢復鎮定,彎腰向她鞠了鞠躬,拿着小小的禮盒,興奮地走了。

“看來是同謀,還真讓人羨慕呢。”冉玉關上門,自言自語道,“但是我,我並不需要別人的支持。”

我只會掀翻所有的敵人。她回到臥室,開始更衣打扮。當然這會很難,他們想把我一腳踢開,不就是因爲我只是個無依無靠女人嗎?但是當初我來到這個城市讀書,同樣是一無所有了,時至今日,我還有什麼可怕呢?

除了工作,我還有什麼可求的呢。她眉頭一皺,左額被扯得如針刺了一下。許是因心中所求甚多,卻又知無法都滿足,索性棄置不顧,唯在事業上精益求精。也許就是這樣。冉玉想。是,我很幸運,十六歲就考進好學校,想賺錢就找到了穩定的工作,步步高昇。

但是,這一切難道不是我自己努力的結果嗎?她不由地又安撫了一下額頭。

那時,公司處於初創階段,一個小小的貿易公司,員工僅老闆夫妻和冉玉三人。什麼都從零開始,跑單尋廠管理報關出貨,後來,當然樣樣也做得了,又每天忙成一條狗。再後來,一直忙,一直忙。冉玉長舒一口氣,從一隻大大的旅行箱內,帶禮物的箱內,翻出髮套戴上,又整理好假髮,將它戴好。

公司有了自己的工廠,又一步步成了一家大公司。但我,作爲一名副總,也同樣是名符其實的,同樣是一步步走過來的。

我全力以赴充實自己時,那位還在外讀書的太子爺,正在他國尋歡作樂;我想盡辦法在生意場上撕殺時,尋歡的人卻陷入三角戀,又牽扯進更大的黑色漩渦,迫使家人趕過去處理危機。而作爲父親的老闆卻在當時急着中風了。

所以,說我獨斷專行,真是無稽之談,我並沒有強取豪奪。在我不遺餘力維持公司穩定時,聽說那位小吳總正抑鬱發作尋死覓活;當我全力以赴帶領公司走上新臺階時,他纔剛恢復正常。現在,他倒覺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超人了。

冉玉一直以爲是因爲能力,因爲她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因爲她竭盡全力的拼命作風,才成爲唯一代理人的。誰知道,僅僅因爲她是一個女人,且還是沒有任何背景、沒有任何依靠、也無一點資本的女人。如此,在不需要她的時候,可以不受任何阻力地將她一腳踢開。

可是,你們想錯了。有時候一個人的資本可不會輕易泄露。我擁有的勇氣可不是嘴中說說而已。它已深植在我的身體裏,我的血骨裏,它已成爲我唯一的靈魂。除了勇氣我還有什麼呢。永處黑暗的人拽着一束光後,哪怕知道會燃盡自己,也絕不會放手的。

不瞭解一個人的過去,就不可能想象她的未來。她冷哼一聲,換好衣。公子哥的德性。她又認真地化起裝。隨即又有一些傷感,誰又不想有風光的依靠呢。我只是太忙了……,她不願細想下去。最近她常常陷入這樣挫敗的感覺裏,但識海深處的那點念頭在瞬間還是被她屏蔽掉了。只是她知道,它們真實地出現過了。

3.

之前的不憤開始變得煩燥,房間內太安靜了,一切都必須得到改變。她撫摸着自己的臉。她撫松額間的緊繃。光滑的鏡面裏,亮麗的粉色眼影彷彿暈染了整張俏臉,一雙烏黑清澈的眼,久久地凝視着鏡外人。

忽然,那雙眼向上一擡,又一轉,然後嫣然一笑,似分外地動人。漂亮的雙眼皮深陷,微卷的睫毛立起,似水的情意沒了任何遮擋物,完全地流露出來,率真又深情,彷彿輕易間就能拔動人的心絃。

冉玉的心亂了一下,似乎只有這雙眼從來沒有變過,還和十六歲前一樣。不,它早就變了。當我偷拿了那些錢,當我除去了左眼的紅色胎記後,一切都走不到原來的軌道上了。現在又到了需要一個全新的我才能生存下去的時候了。不是早就做好的決定嗎,哪怕走上一條不歸路,我也會孤勇直前,絕不猶豫着想回頭。而現在,現在,我只是有些捨不得。是的,我只是捨不得,這美麗的臉龐。雖然它只是偶爾顯露出留給自己欣賞。

她凝望着鏡子中的自己。到底,還是伸出她那隻白淨的手,修長圓潤的手指握着一支褐色的眼線筆。自從那位小吳總前年傳來恢復的消息,去年春又正式進入公司後,公司的許多章程都被破壞了,甚至發生了一些不可饒恕的錯誤,還有那位總祕瑞貝卡,更是喜歡興風作浪。

她舉起眼線筆,輕輕地又在眼尾畫了兩筆。鏡中人目光隨之一緊,上挑的眼,猶如桃花盛開,又猶如仙狐施咒,噗叭咪吽,一下子就能攝住了遊離的心魂。

我知道她的野心,她想做幕後的大老闆,我瞭解她那樣的女人,眼裏總是冒着咄咄逼人的光,所有的人都不放在眼裏。她以爲我會像只喪家犬和她吵、鬧、打架嗎?我曾經給過他們機會,難道他們不該再多學幾年嗎?十年後,正是我計劃退休的年紀,四十八歲,還擁有健康的身體去周遊世界。

冉玉終於滿意了。對視良久,她才收回眼神,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忽又一笑,攝人的光倏地不見了,只餘那紅脣似火。沉靜之後,又如怒放的玫瑰,靜待着最後的一顫肆意。

爲什麼來破壞我的理想?冉玉變得漠然。她想,不能維持現狀,那就摧毀吧。我還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的。她覺得整個人都放鬆了,尤其是她的額間,隔着鏡子,光滑得什麼都沒發生。不管是我自己,還是那些欺壓過我的人。你們以爲憑你們那點的能耐,就能讓我束手就擒。你們以爲迫使我自動辭職後,再對我進行圍剿,我就會一無所處嗎。等着瞧好了。

她冷冷地站直,重新理了理衣裙。她新換了一款單肩長裙,白色綢緞,優雅貼身。從右胸斜向下鑲着鏤空的鑽石花,聖潔純淨得如一位女神。她莞然:既便落幕,我也必完美無缺。誰也不能越過我,踐踏我的尊嚴。

她輕笑,我會踐行我的誓言,然後,開始我的復仇之計。只可惜到那時,我的勝利卻無人知曉。這樣一想,似乎眼前的美也缺了幾分得意和深刻。不過她終是習慣了這份寂寞,心裏也終放不下對眼前之美的迷戀。她微微扭動頸脖,丟下了那份失意。從前,人後的這一點迷戀,是她勇往向前的力量;今天,這一份對美的索求,是她對自己的毀滅。

這顯露出的美終受到了玷污。因爲,我終是利用了它,所以,這屈辱的人生,到了不得不改變的時刻。質的改變。左右擺動的裙身似魚兒在遊動。她的腦後,長長的黑髮用一根長簪向上攏起。遺漏的細發落在頸上癢癢的,她又不自在地使勁動了動脖子。粉白的頸,如玉的耳,一對復古式銀耳環跟着不停地晃動,流蘇下的碧綠圓珠閃着幽幽的青光,斜斜地照在如杏的臉上,神祕而莫測。

一層淺笑在冉玉的兩頰浮動,她打開妝臺上的立櫃門,取出幾張存儲卡,別上寫好卡號及祝福語的卡紙,然後裝進打火機大小的禮盒內。禮盒的包裝紙上印着複雜的彩色圖案,小小巧巧,卻又眩目得讓人眼花。

她鄭重地將它們排在客廳的桌面上,如同挑選送給情人的禮物看着它們,一種費盡心思的快樂貫穿了她的心臟。這些重要的證據,收集了好多年,當初只是心念一動,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最值得稱道的是,去年她備份了一套放這兒了。鏡內的女人眯了眯眼,今夜,狼狽的人絕不是我。

那幾個沆瀣一氣的奸人,以爲我不知道一切都是他們操縱和推動的嗎?等他們打開閃存卡,會怎樣的暴跳如雷呢?好期待,會比今天的我更憤怒吧?但我不會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我只要坐等結果就可以了。最開心的就是,他們不得不把掠奪到手的東西再轉給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是他們忘恩負義在先,落井下石在後,所以只配惶惶不可終日的生活着。

還有那吳家人,瞧不起女人,那就來一場所謂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無恥競爭吧,強者的利益,不正是他們所高歌的嗎?

4.

大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男人探着頭往裏看了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板寸頭,灰外套裏配着淺藍的格子衫,讓人迷惑的風格,也使人分不清他實際的年齡,是三十歲,還是更長一些。冉玉倒認識他,是企劃部的一位小主管,叫楊天。最近這半年,冉玉專門負責新人儲備計劃,所以接觸這類職員比較多。這個計劃也是兩年前冉玉提出的,沒想到最後竟由她親自來執行,有些諷刺。

楊天一進客廳,似乎吃了一驚,幾息之後,又一本正經地向起居室內打量,他故作嚴肅地張望着,反倒顯得鬼道了。冉玉輕咳了一聲,她有些反胃,許是餓得太狠了,她想。這一響動又嚇了楊天一跳,他猛地迴轉,瞧見了坐在北窗下的冉玉。即刻,怔住了。

西斜的陽光,從後窗穿過藍色皺褶的窗簾,打了個大折,才落到房間內。但冉玉還是瞧見了楊天面上的慌亂。像對一個陌生人,他不知微笑來着好,還是更嚴肅些好,於是,一個人立在空曠的房間內,手腳退縮着,不知如何安放。

冉玉聞到了蛋糕和甜湯的味道。她想,我只是餓了,藍色格子衫也並無特別的地方。她覺得眼前這個鬼鬼祟崇的男人,還有之前得到禮物的女孩,總算是可愛的。

“請坐。”冉玉並沒有改變她之前低沉的嗓音。

“冉總?”楊天遲疑地問道。

冉玉點點頭,又說道:“坐。”

驚慌一下子成了驚喜,讓人不能相信,也讓人更緊張。室內有些暗淡,他不由向前邁進兩步,畏縮在左側的便當盒袋子一下子被甩開,瞬間又跌掉回去。下意識地,楊天抱住袋子,伸長了脖子,盯着冉玉仔細打量。之後,似更多的喜悅從他心底湧出,激動、緊張、興奮,硬生生地擠在他那不大的方臉上,他完全號不住脈了,雙手緊緊抱着便當盒,一副賭徒贏了最後一場的模樣。

冉玉漠然地瞧着。好一會兒,他才清醒過來,又瞄了兩眼冉玉,走上前,把紙盒子輕輕放在冉玉手邊,叫了聲冉總,忍不住又一次打量起她。

這一次,帶着一絲男人的目光。冉玉皺起眉,楊天察覺到了,立即走到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冉玉沒有踫那些喫食,楊天坐立不安,他看看沒有反應了冉玉,攥着椅子邊,之前的興奮慢慢消退了。

不一會兒,他忍不住解釋起來:“剛剛,我真沒有認出冉總您,哈,哈。”

楊天快速地掩了笑聲,但好像這是件特別好笑的事,他臉上的笑意卻收斂不住:“沒想到冉總你打扮起來這麼漂亮,啊,也不是,之前你也很美麗的……總之,是不同的。早這樣,我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冉玉的額頭又隱隱作痛了,她忍不住緊了緊眼皮,努力不讓眉頭再次皺起。

楊天舔舔下嘴脣,還在得意洋洋地說着:“我沒有和那幾位部長接觸,不過,我擔心冉總真有事找他們,所以讓服務生把他們都請到地下圖書室那邊了。我讓人告訴他們,老總要開個會,也沒提冉總您。”

“袁助理還有一些同事就在草坪那邊看着,有什麼事,他們會及時告訴我的。”楊玉放輕聲音,細細地說道。

冉玉瞥了他一眼,忽然沒了耐心,這樣一個人,不值得送他大的回報。她定眼直接問道:“你,想要什麼?”

“不,不是,是我們,我們都知道冉總您,瞭解您的經歷,我們只是爲你不平……”

在冉玉透曉一切的目光下,楊光躊躇了半天,訕訕笑着說:“是因爲我們很不安。上頭將工作扔給我們,東一堆,西一堆,沒有目的性的,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最近在接受培訓的,大家都這樣。我們很擔心,很想知道公司到底會如何。如果冉總能提點幾句就好了。”

冉玉埋下頭,說不上什麼感受,她轉動着那些精美的小禮盒,重又擡起頭看向楊天,問道:“哦,你想讓我辭職?”

楊天連忙回道:“不,不,當然不是,我們可不是那羣中層領導,聽說他們大部分都是你一手提拔起來的。而且像冉總您,也不可能辭職的。”

“他們也只想安穩的生活。和你們一樣。其實根本沒你們什麼事。你到底想得到什麼?”

“我,我不知道,只是想安穩的工作?”

“一個男人,升官、發財,總是要想想的。”

“當然,當然,但也要一步步來。嘿。”他似乎很開心,已坐上一層寶座的樣子。

“你認爲我還可以庇護你們?”

“當然,當然。之前我們也討論過,雖沒人知道您會怎麼做,但總覺得冉總你,肯定會有辦法的。”

“哦。”冉玉將五個小盒掃進手提袋內,站起來往外走。

完全出乎意料,楊天莫名愣了,呆了一呆,緊跟着追上去,急急巴巴說道:“我們聽說,小吳總一直嫉恨你,你十六歲上了大學,他差得十四歲被送國外讀初中,後來你們一直比着。所以最後連夫人也恨起你來了。”

“你不管和吳總如何,在公司總需要些人手的吧,是不是,冉總?”楊天伸出手想拉住冉玉。

冉玉頓住,輕輕地回過頭,冷冷地說道:“我只和男人做生意,從沒做過其他的交易。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

“瞧在你這一片’真心’的份上,勸你別再跟着我。”

冉玉蹬蹬地下了樓。一個人的命運,在挨巴掌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我有什麼錯呢。並沒有。

楊天站在草坪上望着她走進了地下室。

5.

天色漸漸變淺了,一切朦朦朧朧的。黑的、白的、灰的、青的,全都模糊成一個個的影子,然後慢慢地和黑暗連成了一片。

空空靜靜的天地間,汽車的引擎迴響着,車子開上了大道,駛向遠處。

舉辦慶典的草坪上,人們還在議論紛紛:“那真是冉總嗎?”

“好漂亮,完全是兩個人。”

“怎麼做到的?”

“她會辭職嗎?”

“她要嫁給大老闆吧?”

“聽說是其他公司的老闆。”

“她怎麼走了,不舉行舞會了嗎?”

“你是傻子嗎,今天誰會來跳舞?”

主樓前,五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目送冉玉離開,呆愣了許久後,又互相指責起來:“她這是什麼意思?”

“不該對她那麼狠的。”

“她不走,我們就是小跟班。”

“她是冉玉?”有人不信,“真是姓冉的?”

“不是她是誰,她那個變態的聲音,男人婆一樣,化成灰我都聽得出。”

“怎麼辦?”

“怎麼辦,涼拌!”

“你敢嗎,你知道她會做什麼?今天之前,你知道她還有這麼一面嗎?”

“倒挺美的呀。”

“總有一天你要死在女人手裏。還是想想她會不會再逼我們做些別的事?”

“我只是想撈點錢,可不想公司垮了。”

“剛纔該先抓住她的。”

“還是姓吳的父子倆太狠了,關我們屁事,真倒黴。”

“說什麼糊話,走,回去,回去再商量。”

興奮的還在興奮着,懊悔的仍在懊悔,議論的還在議論着,不知所措的也許會永遠不知所措下去。

回到家的冉玉卻拔通了電話,她對着話筒問道:“康教授,我上次諮詢的事,有結果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回道:“冉小姐,這不同於去胎記,只需要動幾次手術,而且當時你很年輕,半年時間就恢復了。這也不同於你平時時常過來修整,那僅是微調修補。說實話,女變男比男變女困難得多了。你的年齡也不同了,手術恢復情況誰也不知道,而且結果會如何,也更難說。你考慮清楚了嗎?”

“是。”

“其實,冉小姐,你現在已經很完美了。如果做變性手術,以你的性格,從前做的美膚以及一些細微的調整都白做了。男人和女人對身體的要求肯定不一樣的,我擔心到時候你可能沒辦法接受。”

我是因爲美嗎,也許也有些吧,遇到的煩心事太多了。而一有了挫折,她就想着做形象,做微調,做修正;後來去保養,去美膚,去增白……她對美越來越關注,要求也越來越極致。但更多的卻是因爲那些在黑暗裏像千萬只螞蟻不停啃噬我靈魂的念頭,我不得不一直變一直變,變壞了,還是變好了呢。

這次她下定決心另作改變,只因她再也無法忍受不公的命運了,再不願遭受這樣無緣無故的冷漠,甚至爲了自尊不得不自我解僱。她要成爲男人,平起平坐地和那些惡劣又愚蠢的人們競爭。

“沒關係。”

正義不過是不正義者的裝飾,我沒有錯。人的性別能壓倒真理而成爲幸福的來源,那我就該專注於此。困苦和損失使我吸取教訓,做不正義之事,得正義之名,只有這樣才能擁有未來和幸福。她一句一句地默唸着。

“有一位願意和你接觸,不過真是一大筆費用。”

“我已經籌到錢了。”

“那我先把你的具體資料傳過去,從前的手術情況也要一起,然後再聯繫。可以嗎?”

“可以。”

“基本資料就用徐然那一份,需要修改嗎?”

“不,不用。”

徐然嗎?徐然又是誰?用這個名,因爲我要勇敢地面對,因爲我只求一點命運的公平,所以我早已忘了從前,所以一直輕描淡寫地用另一個名嗎?

柔和的燈打在她的臉上,打在她手中不停轉動的酒杯上,一束束光線從杯沿又反射到她的身上。十六歲來到這個城市上學,她就租住在這裏。後來,她另有住處,卻仍買下這間房,雖甚少有時間來,但這裏卻是她真正的安樂窩。工作之餘不能享受的歡樂她都在這裏想像,它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另一片幻想之地,她深愛的就是這可以無限延伸的海域。

但今天她不願再對着大大的鏡子瞧她的臉,她不願再對着那臉想像這張臉可以過的完美生活。可是我終沒有用這張臉去謀求什麼,我做到了的,是不是。那時,我不過想要一點點公平呀。酒勁上頭,不知爲什麼,她哈哈大笑起來,喜極而泣的回聲,震得腦子在這一刻發了暈。

她倒在了沙發上,閉上眼,酒灑在地上,臉上的妝也似散了,隻眼圈處還殘留着一點紅粉色。春的夜還是涼的,那一點點涼意從外面鑽進她的心裏,像在上面撕開了一點點縫隙,又鑽進去了一點早已遠去的記憶。

那個暑假,她做了手術,手術是成功的,但額上的疤也是真實的,必須塗藥吃藥再進一步治療,爲了避免那些風言風語,她選擇了在外租房。不到半年的時間,她就沒了錢付房租。必須去賺錢。

錢,之前的錢是哪裏來的呢?那個穿着藍格子衫的男孩,那個叫徐然的男孩,他爲什麼要帶那麼多錢,爲什麼要和她坐同一列火車,爲什麼她要提前去學校?不,都是他的錯。爲什麼他要用蔑視的眼神看她,彷彿她是隻骯髒的垃圾。垃圾袋裏都是寶藏,她知道的。她知道有些人出門會故意將錢裝在破舊的袋子裏的。

她不是故意的,不過是在伸出手之前,耳邊就像聽到了一遍遍的詛咒。

“醜八怪。”

“醜八怪。”

“醜八怪以後生的孩子也是醜八怪。”

“得了第一位的醜八怪也得不到獎。”

“醜八怪是乞丐,只配喫豬食。”

“老姑婆。”

“變態。”

“變態。”

睡夢裏,她喃喃自語:我不是變態,我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的嘴角有一絲笑,彷彿看見從鏡子裏走出了一個男人,他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哦,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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