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桃樹

1.

那天早晨,李想拎着兩個陶罐,從村口倒完藥渣回來,細姑正在院子裏看桃花。

那樹是當地沒有的一個品種——蟠桃。奶奶從北邊嫁過來後,舅爺爺幫着栽下的,沒想到存活至今。可花仍是桃花樣,不過開得晚,花期短,當然花簇也稀疏些。幾番風雨之後,最終能結成的成熟果子就更少了,因而顯得稀罕。

從前,她沒有注意過這些,只是細姑每年愛看它。

“細姑。”

李想咬了咬嘴脣,在心裏吱唔了一聲。現在,她一點也不願見到細姑。她回家前總想着回來要做些什麼,到家後才發現什麼也做不了。

這種無法發泄的憋悶,使人變得軟弱,好像人生沒了目標,又無力去抗爭什麼,就像被風一吹就掉落的桃花,不能完全地主宰命運,麻木虛空地更加讓人無法忍受,卻又不得不忍耐下去。

“何時我才能平靜,何時我纔有勇氣面對命運的安排?”

她可以忍受其他的人,因爲她也沒有真正在意過她們,但她卻無法面對細姑。也許這就是越在意,越苛求。她心裏的憤怒沒有辦法消除,甚至在不知不覺中,還有可能一下子就被激燃,這讓她痛苦和絕望;同時,她也無法想象細姑的絕望。

細姑的命不好,出生的時候就短着一條腿,後來又發現她長不大,永遠只有十歲那般模樣。可在村子裏,不管什麼樣的女人,都必須結婚。最後,二十八歲的細姑,嫁給了鄰村帶着兩個男孩的鰥夫。

他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是他的妻子,她說,她沒有對他們花心思。那裏只是她幹活賺飯喫的落腳點。

“只有你是我的孩子,我的一切。想想,以後你要到外面去好好生活,找一個愛你的人,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她會比你我幸福,她就是我們共同的孩子。”細姑說。

李想是細姑帶大的。媽媽的身體不好,周圍人總是如此說,就像從前,人們嚇唬她,說細姑是因爲不聽話,偷偷爬樹才摔斷了腿。這些話就這樣被隨口說出,並不是因爲善意,所以,說的人也從來不怕謊言被戳穿。

記憶裏,家裏有兩個大人,奶奶和媽媽,她們總是吵架;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就是李想和細姑。

小時候,李想覺得細姑是她的玩伴,兩人相依爲命,連成一體對付大人,因爲她們覺得兩個大人都是惡人。

老的那個,整天罵罵咧咧地說,娶了個壞坯子,年年懷賤坯子,生不出一個兒子,不如去死,成天的偷懶,還要喝藥;還有一個是長不大的討債鬼,命硬,怎麼都弄不死,又嫁不出去,壞了家裏的風水,讓仙樹都結不出好桃,讓人生不出兒子來。

另一個人躺在牀上對罵,她還喜歡哭訴:要麼抱怨,因爲生了李想才體弱,纔要喝那些永遠喝不完的苦藥;要麼詛咒那些不知名的神醫,和神醫們騙人的偏方。

而且她們總是嫌棄孩子乾的活不好,反手一巴掌,或者一掃帚,或者提着根棍子追打她們。

那時,只有兩個孩子互相安慰,她們之間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細姑長不高,卻比李想能幹百倍。她會做村子裏女人該做的一切事情,尤其是家務活、手工活,比別人做得更快更好。

因爲細姑,李想躲過了許多責打;也因爲細姑,她纔不在乎媽媽的責難。細姑纔是她的媽媽。細姑關心她的一切,衣食住行,言談舉止。她依賴細姑,當然,細姑也依賴她,她知道。

李想曾經很厭惡這裏的生活,細姑也常對她說,飛出去吧,飛出去就不要回來了。細姑總是讓她好好在外待着,帶着她的祝願,連着她的那一份對人生、家庭和婚姻的幻想,在外面幸福地生活。是呀,細姑一直是這樣說的。

她說:“希望我的想想平安喜樂,李想的理想就是細姑的理想,這是細姑給你取的名字。”

可是,她終是又回來了,在外工作不到兩年,又匆匆回來了。因爲媽媽病重?可她回來前,並不知這件事,媽媽總是生着病的。

“我回來做什麼呢?照顧她,天天爲她煎藥?還是……爲了報復誰,或是爲了尋找一個安慰?”她不願去想事情的起源。

可是又有誰可以報復?沒有。奶奶年事已高,老糊塗了;媽媽病入膏肓,時日漸少;而細姑……

“細姑……”

她不願想下去。

從前聽過的一句話又在她的腦子裏翻滾:“想想的臉,最像她細姑了,洋娃娃似的。可憐的細姑。想想以後肯定會好命的。”

現在想起從前,那時彷彿就是一種罪過。差不多高的姑侄倆,站在一起,像雙胞胎。可是一個卻比另一個大十八歲,年齡小的那個憑空還有許多希望。怎不讓人嫉妒?若是她,她也會嫉恨。

只是當時她並不懂,也想不到,最近卻總想起過去的事來,一想起來即憤怒又悲涼。其實又有什麼希望呢,可以把花開在枝頭,不然落下去也是好的?

站在桃樹下的細姑,好像永遠不變的細姑,穿件薄春襖,顏色是永恆的紅——她結婚後總愛穿各式的紅。

爲什麼那麼愛穿紅?熱烈的紅,是不是她心中還藏着許多的熱情和渴望,其中又有多少被埋葬了,有多少已發泄掉了?剩下的又是什麼?

是不是每個有缺憾的人,都會成爲她們那樣的人,迷信,固執,偏執,一念之下,就會做出錯誤的選擇?

“我會不會也成爲那樣的人?”她有些慌亂。

永遠長不大的細姑,一年又一年站在桃樹下看桃花的細姑,那決定她命運的桃樹,她爲什麼總是要看它?

奶奶生大姑二姑的時候,桃樹沒有開花;到懷父親的那一年,樹上卻開滿了花,到了夏天竟結了許多甜桃。奶奶樂瘋了,那一年,她送了許多桃子給別人,其中也有人生下男孩的。於是,這棵樹就有了傳奇。後來的幾年,樹上結的桃子又少了很多。

然後就到了生細姑的那一年,竟然顆粒無收。奶奶想盡了辦法,就像後來媽媽流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桃樹有一點點變化,她們就害怕。可是細姑還是活着生了下來,可憐的殘缺的小嬰兒,一生揹負着奶奶判下的重罪。

“細姑在看着它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呢,她是否也會想着要報復誰,是不是也像現在的我,糾結、氣憤、痛苦、難過?”細姑,她從來不喫那桃樹上結的桃子。

“我爲什麼要想這些,從前,我可從來沒有把她們聯繫起來的。是不是我要從她的悲慘裏尋找一絲慰藉?我不願想我自己的事情,於是在細姑的痛苦裏尋找平衡,我本來也是一個卑劣的人?”李想心裏泛起陣陣噁心,“因爲我現在也有了心病,還是我本來就很虛僞和自私?我想找到一個藉口?細姑是可憐的,而我……”

兩隻陶罐踫在一起發出哐哐的撞擊聲,頃刻間,它們彷彿重了十倍不止。整個人像被一個無形的力量重重地扯了一把,李想的肩塌了下去,險些讓她甩掉手中的藥罐。

它們衝擊着她的全部感知:“我會成爲另一個她嗎,敏感、多疑、多思,我將永遠無法擺脫這些?這是我不願見她,厭惡一切的根源嗎?還是我無法原諒她,我也就永遠無法拯救我自己?”

“不,我不會的,不管生活給我什麼樣的打擊,我也絕不陷入深淵。我不能成爲她們那樣的人,愚昧、嫉恨、迷信……哪怕沒有什麼光明的未來,也絕不讓自我墮入無底的深淵之中……這是最後的底線……”

煩悶像天上的雲,散了又聚。一時間,許多念頭湧上心頭,緊緊地裹住了她的身心,讓她憋悶得想抽誰一記耳朵,或者撕了誰的臉,才能泄了心底的激憤。

“已經兩年了,我不是細姑,我也不是媽媽,難道我想要永遠生活在這痛苦中?”

一隻細小又幹癟的手橫在了她的面前,李想下意識地側身避過。細姑走到她的身旁,要幫她拎藥罐。李想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她已沉了臉,彆扭地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又走了回去。

李想站在原地,瞧着細姑又蹲在了那桃樹下,她就知道會是這樣。細姑的耐心越來越小,這些事必須順從她;婚後的細姑也越來越蠻橫,或許只是因爲她要忍耐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多了。

“可是,我理解了她,又有誰來理解我呢?細姑,她還是我心目中的細姑嗎?可除了細姑,還有誰,可以理解我的心情?”

李想看了看手裏的陶罐片刻,又瞧了瞧瘦瘦小小團成一團的細姑,她不知道該可憐細姑,還是可憐自己。可是又能怎麼辦呢?她不知道。也許活着就只能忍受一切痛苦和寂寞,活着還必須犧牲掉一些,一些她現在還說不上來的什麼東西。可是如果生活裏只剩下忍耐和犧牲,又有什麼意思?

就像如今這樣,她必須用極大的耐力才能忍受一切:還散着藥味的藥罐,病重的媽媽,逼迫她相親的奶奶,也許還有細姑,她會來追問……她不想和任何人談論任何事情,雖然她內心也渴望着有一個人,能夠擁抱她,或者安慰她。

也許,曾經也有過機會,讓另外的人給她一些另外的依靠。初中的時候就有一個男生,常常跟着她轉,後來還陪着她一起考進大學。可是他始終只是同學。那個時候她雖然還不太懂感情,心裏倒是歡喜的,可是她還是拒絕了他,她對他說:“同學就是同學呀。”

同學就是同學。人不能變了身份。好詭異的想法,好像沒有什麼道理可講,李想不知道這想法代表了什麼,她不知道,可是她就是這樣固執的認爲。

到了大學裏,她又認識了另一位同學,這一次她好喜歡他。可是她仍然對自己說同學只是同學。

她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想,她好像沒有美好的夢想,因爲自卑,還是覺得自己必須回家,可是她一直聽細姑的,也想飛出去的,也許她內心懼怕那個即將到來的生活,當時她這樣想過。可是現在,她又覺得這是輪迴,是命運,也許冥冥之中,她早已預感了自己無法擺脫的命運。

2.

如同輪迴的命運,一個巨大的缺憾,她不願多想,只是覺得生活真的是一場煉獄,不是要忍受這樣的痛苦,就是要忍受那樣的痛苦,除了忍耐,毫無辦法可言。

憤慨的心頓時又變得悲涼起來。拎着千斤重的藥罐,拖着沉重的雙腿,李想還是慢慢地走到細姑身邊,她同樣蹲了下去,陶罐被放在了她們之間。

兩個人蹲在那兒,就像還和從前一樣似的,一起瞧着那落了一地的桃紅。可是她們誰也不看誰,只是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方寸之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想想起細姑訂下婚約的那些天,許多親戚都來了。大姑,二姑,大姑奶奶,二姑奶奶,甚至連離的很遠的姨奶奶,都從北邊——另一個省城的某個地方趕了過來。

她們都是來勸細姑的,她們說:“哪有女人不結婚的,有人願意娶你,已經很好了,你這個樣子,還不能生。”

“是呀,你又不能生,你不是說不能生就不用嫁人的嗎?”李想偷偷地問她。那是的李想覺得不能生其實也很好,不能生就不用體弱,不用總是躺在牀上,也不用喝許多喝不完的苦藥。

細姑喪着臉給她做餅,死氣沉沉地說:“所以她給我找了個有兒子的人家。”

她知道她很生氣,於是嘴裏含着餅,糊里糊塗地勸慰她:“等我長大了,我就去把你接回來。”她覺得這是細姑想要的。

“等你長大,我都老了。等你長大,你又做得什麼主?”細姑回道。

“媽媽又生不了兒子,以後當然我當家做主。我肯定將你接回來的,細姑。”前面的念頭有多牢不可破,後面的念頭就有多根深蒂固。如此堅固,好像整個人生只記得兩件事,生兒子和接細姑,讓人忘了其他的事了。

“你爲什麼要回來呢,想想?”幽幽的嘆息聲落在李想的耳邊,壓着她喘不過氣來。

李想心裏堵着氣,沒有說話。

“難道你要聽那老不死的,在那個鬼人死之前,隨便相個什麼人結婚?”

“你到底什麼時候走?”細姑鼻子上的皺褶和雙眼擠在了一起。

李想緊緊地閉着嘴巴,沉默着。

細姑又苦苦哀求起來:“想想,你走吧,求求你了……”

李想忍不住羞怒起來,她心頭有一陣的涼意,她爲自己感到悲哀。好像她心底還存有一絲期盼,細姑在懷疑,在試探,只是不敢問明白,所以才讓她一走了之的。

也許在細姑心中,外面的世界千好萬好,沒有歧視,沒有偏見。她感到自己的可笑,不免又覺得細姑只是看不得她照顧媽媽,所以才急着催她走的。

這樣一想,她更加地鄙視自己,她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再已見不到世界的美好,再已感受不到人與人之間的真意。

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反問道:“那她們呢,自生自滅?”

“我會看着她們的。”

她又在腦海裏想像着細姑說的“看着”。

“你……你一個人又能做什麼。”李想咕嚕了一句,然後猶疑着還是問出了口,“你心裏,真的,從沒有過一次,想讓我留下來嗎?”

“你從來沒有想過讓我和你一樣嗎?”李想的心忽然定格在這一句,雖然她沒有說出口。

“我不想你隨便定下一生,我多麼希望你能找一個互相喜歡的人再結婚……他能包容你,理解你,讓你過上幸福的生活。在這兒,你能相個什麼人?”

“這也說不一定。”李想賭着氣大聲叫道。她很生氣,細姑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同時,她也很生自己的氣,竟然問出了口。

“你懂什麼!”

尖銳的聲音,哨聲一般從李想耳邊掠過,她嚇了跳了起來。

細姑倏地一下子也站了起來,她整張臉扭擠在一起,像白天遊蕩的小鬼,滑稽而可笑。

“我這是怎麼了?”李想又是一驚。

細姑正用瘸了的那條腿,一遍遍地踩着地上的桃花,啪啪啪,她還覺得不夠,拖着落花往前挪動。花漬浸在地面上,畫出了一幅幅抽象的圖案。

最後她停在李想面前,怒氣衝衝:“你知道這樹怎麼種下的?那是她們家的傳統!你知道的,姨奶奶家也有一棵,她一連生了七個兒子。”

“她們什麼都要比的。”細姑一屁股坐到地上,不甘地亂蹬着她的細腿,這是她的習慣。

可憐的細姑,李想不願同情她,彷彿自己成了她一樣;又有些不耐煩,不願屈服於細姑的意志,卻又習慣地屈膝想扶起她。

細姑反手抓住李想的手臂,咬着牙,狠狠地說道:“你待在家裏做什麼,生兒子嗎?”

細姑喘着氣,她不能激動,一激動就喘,李想憐惜地看着她,臉上卻什麼反應都沒有。

細姑看着面無表情的李想,淒涼地笑了。她固執地凝視着想想,李想也凝望着她。細姑閉上了眼,淚在她的眼角凝固,她眼開眼,面上漸露狂燥:“我非要來到這個世上的,我非要來的,所以我這幅樣子,誰也不怪。”

真的嗎,真的嗎?李想意志消沉,無法振作起來,可是心裏卻又忍不住想要吶喊。她心神不寧,恍惚想着,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要有點存在感和幸福感纔行,不然活着有什麼意思呢?一棵樹長成後,要麼能結果子,要麼劈了當柴燒,都要有點用途的。那麼,一個人要如何纔算有用呢?生兒子,或者生孩子,如果不能生,是不是就是一種罪過?

“我要看着這桃樹,我想知道它到底給我安排了什麼命運。”細姑還在狂叫。

難道人沒了希望,就只能寄託於命運之說嗎?真的是命運安排好一切了?可是,哪怕命運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也不能只因一個荒唐的目的而存在,也不能只因爲一個荒唐的原因而墮落。

細姑用力拽住李想的手臂,使勁地搖晃着,她面紅耳赤,急燥地說道:“想想,只有你是奇蹟。她生你那年,和你爸當年一樣,春天樹上開滿了紅色的花,夏天樹上又結滿紅色的果。”

一棵樹就決定了一個人的一生,這難道不也很荒唐嗎?

“唯有你是幸運的,想想,你是我的念想,你一定會好命的。”

“好命,也許我的一生也已經被你們毀掉了,不,我不願這樣想。我會找到出路,也許就在眼前,只是我現在不知道而已。”被細姑抓得差點撲倒在地的李想搖着頭,她眼角發紅,嘴脣哆嗦,欲言又止。

細姑還在大喊:“唯有你是幸運的,你一定是幸運的!可是現在她們卻想把你留在家裏,生兒子。生兒子……我不許。只有我,想你有不同的人生,我要你有不同的人生!李想,你是我的理想,我不要你留在這裏,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你留在這裏的,從來沒有。”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一股無名的傷痛湧上李想的心頭,同時另一股怒氣也衝了上來,她睜大眼忍受着滿腔的憤懣,又覺得這樣的隱忍太過悲涼和委屈。

於是,她再也忍不住,掙脫了細姑的手,又一把按住了她的雙肩。

李想憤怒而兇狠地望着她,眼角的淚早已流了下去。細姑被迫着也注視着她,憤怒的兩雙眼,互相對視着。最後,是細姑先退卻了,她躲開了李想的注視,弱小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着。

而另一邊,李想卻似乎也控制住了自己,平熄了心中最後的那點火力,她精疲力盡地鬆開雙手,又恢復了悶悶不樂的樣子。

她擡起頭看着眼前的桃樹,她家的這棵桃樹,野生野長,三四米高,枝葉粗壯茂盛,到了盛夏,不仔細點,都找不到果子。

“樹只是樹,所謂的神蹟,不過都是人們的想象和寄託。奶奶要生兒子,媽媽要生兒子,她們覺得這棵樹能決定一切。還有細姑,她不僅迷戀此樹,又把我當做她的寄託,她唯一地希望。可即便如此,她仍逃不脫人性和慾望的枷鎖。所以一切都是人的選擇,一切還要看個人的選擇。我也不能因爲別人作惡,也去成爲惡的人。”

李想冷靜又心痛地想着,她使勁的揉着自己的心口,她知道這樣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的藉口,可是有的時候,好像只能如此選擇。難道她可以丟下奶奶和媽媽一走了之,難道她真的要翻出從前的事來報復所有人?然後呢,然後又能改變什麼,對現實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何必呢,何必。她無力的垂下頭,魂不守舍地對着細姑,顛三倒四地說道:“現在時代變了,也不非要生什麼兒子的。人家種植園裏的桃樹,都會選合適的品種去栽,不會亂種瞎種,而且他們還會掐去頂冠,那樣可以結更多的果子。現在的人連自家院裏長的水果都不喜歡吃了,反而喜歡喫反季節的東西。人的想法不同,生活就會不同。生不生兒子,就是生不出孩子,又有什麼關係。”

“哪裏有變,沒有變,沒有變,也絕不會變。”細姑萎縮地坐在地上,按着結實的地面,忽然就傻呆呆地無聲地流起淚來。

突然,她曲着腿向前爬去。桃樹開裂的根部縫隙裏,又長出了幾個細小的新苗來。她伸手將它們拽斷,扭轉身,舉給李想看。

那種小根苗,在老樹的遮蔽下,沒有陽光的照耀,是長不了的,從前,她們也常拔過。

李想跌坐在地上,一聲不吭。細姑捂着臉,無聲地哭泣,“不會變的,真的不會變的。啊,不,一定會變的,會變的。想想,想想,是細姑對不起你,求求你走吧。”

“對不起”三個字讓李想心一絞,她驚愕地望着哭泣的細姑,在這眼淚中,漸漸地,兩個人都沉默了。

兩個褚黑色的藥罐倒在胭脂地上,旁邊是一截一截的劃痕。一深一淺的紅,一高一矮的紅。一個呆住了似的,另一個也跟着發呆。樹上的桃花落了大半,花香仍還在。

最後,細姑擡起頭,一遍又一遍地仔細打量着李想,彷彿想在她臉上搜尋着什麼不可言說的答案。

當然那臉上什麼也沒有,於是,她一晃一晃地站起來,向外走去。

李想心裏悽然,低聲說了句,留下喫午飯吧。

“不了,你又不聽我的。”她搖搖頭,然後就那樣一搖一搖地走了。

3.

在每個平靜的日子裏,李想都會想,如果一輩子就如此刻,永遠都如此刻,也是好的。

可是,她不免又會想起她們那次的對峙,想起細姑拔斷小根苗的樣子。

開始的時候,細姑還常常來,有時候她們也能心平氣和地交談幾句,她們不再提起從前的事了。

細姑會撿起幾隻完整的桃花,放在手心裏,一個個翻看,細細地挑揀,然後問她:“想想,這朵花好不好看?”

“挺好的。”

於是她又安靜地挑起了更多的桃花,她說要給李想縫幾雙桃花鞋墊,再做兩雙繡着桃花的布鞋:“把爛桃花都踩掉,我們只遇上好的人。”

可是最後她走的時候,又會說:“相親,相多了別人也會說閒話的。”

有時她也故意問李想,相親相的怎麼樣了。

李想也玩笑似的告訴她:“有一個人說二十四歲的女人已經開始老了,而二十四歲的男人還是少年人,所以他說我們不相配。”

“還有一個說我太矮了。”

“你哪裏矮,一米六了。”

“他還沒一米七,但他說孩子的身高隨母親,他要找個高的,改變他家的基因。”

“以後不要什麼人都去相親,矜持點。”

奶奶半坐半躺地倚靠在藤椅上,揮舞着雙手,嘴裏嘰裏咕嚕着。

細姑盯着李想說,“等她上班了,哪有時間去?”

奶奶就轉過頭去,瞧瞧西邊那個沒有多少生氣的人,含糊不清地說道:“早點找一個,要早點。”

但是,李想還沒有考慮工作的事情。

後來,細姑聽了點消息就跑來告訴她:“想想,聽說外邊有些私立學校待遇很不錯,要不,以後你去試試。”

“不了,鎮上的老校長上次遇到我說,讓我去鎮中上班。”李想卻答道。

“怎麼還沒去?”細姑一愣。

“還有一些資料手續要辦。我本來不想當老師的,覺得不能勝任。老校長卻說,下學期給我安排個師傅帶一帶,都是我從前的老師。現在先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好,找個人來照顧。”

“不再考慮考慮?”

她瞟了細姑一眼。

風吹過,有落花迎着風飛舞着,早掉下的卻如爛泥一般粘在地上動也不動。

李想怔怔地瞧着半響,忽然說道:“大表叔想和我家斷親。”

“斷就斷罷,本來就不是親的,親的還想斷了呢。他不過看我們如孤女,欺負人。”細姑一把捂住手心的桃花,使勁地緊了緊,鬆開,揉爛的花瓣掉了下去。

她連連哼了兩聲,冷冷地說道:“大姑是個好人。但好人總沒好報。”

“問心無愧就好。”李想說道。

細姑並不聽她說的話,也許她從心底不想聽:“老太太帶大了弟弟妹妹,讓他們成家立業了;坐三望四的年紀,嫁給人家做填房,用心撫養大三個繼子。現在一死,一了百了。呵,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淡漠的語氣,不詳的話語,李想的心頭一顫,她轉過頭,細姑小小巧巧的瘦臉上滿是哀嘆,她忍不住抓住了細姑的手。

手心裏膩膩的,冰涼冰涼的,大太陽底下,李想打了個冷顫。她鬆開了她的手,又慌張地趕緊攬住細姑的肩,口不擇言地說道:“細姑,你回來吧。”

細姑卻一把推開她:“我又不是你大姑奶奶,我沒有對他們花心思。再說,在那裏,我心裏還舒服些。”

“我回來做什麼,我受不了這個家。想想,”細姑上前兩步,反拉住李想的手,“想想,你爲什麼要回來?你已經在外面待了兩年,繼續下去不行嗎?在外面找一個好的人,生個漂漂亮亮的女兒,好好地對待她,不好嗎?我就這點念想了。”

事情彷彿又回到了原點。

平靜不能長久,她覺得倒不如活於亂世間。今日不知明日事,那樣反而倒能拼起全身的勇氣,無所顧忌,不談什麼道義、情誼和背叛,胡亂地爭鬥一番,也許就殺出了一條血路活下去了;或者在那亂世裏,過普羅大衆的生活,大多數草芥人的生活,隨波逐流,不思考,不反省,也沒有羞恥和悔恨,如空氣一樣模糊地活着也是可以了。

可是那樣的生活,完全地背離了她的準則,又是李想不允許,也做不到的。所以,她心裏格外地難受。

她忍不住告訴她一些現實:“細姑,外面也不是我們現象的那樣,外面也有外面的煩惱,就說結婚的事情,其實現在有許多不結婚的女人,她們也活得好好的。”

“難道你也想不結婚?”細姑激動得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不是的,我只是打了個比方。”李想安慰道,“遇到合適的人我會結婚的,只是就像你說的,我不會趕在媽媽去世前,匆匆結婚。”

“所以,細姑,你可以先回來和我一起生活。”

李想想象着以後的生活,覺得她們又成爲一體了,這減輕了她心中的痛苦,減少了她的迷茫。忽然間,那脫口而出的想法,如濃霧裏劈過來地一道劍光,一下子打開了束縛她思維的枷鎖,給了她全新的勇氣和一個全新的目標。

她興致勃勃,滔滔不絕:“我已經找了人來做家務,你也不用像從前那樣操勞了。高興的時候,你可以做做的衣服,或者讀讀你喜歡的小說。平時我們可以一起去逛街,空閒的時候,我們一起出去玩。生活會好的,只要我們自己覺得開心,它就會開心。我們在一起生活,會很開心的,那也是一種全新的生活。細姑,你說好不好?”

“不,不……”細姑卻連連搖頭。

“爲什麼?”

這次細姑沉默了。

“難道你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嗎?雖然我現在長大了,我還需要你關心,我也可以照顧你。我們可以像真正的母女,像姐妹,像那些真正的朋友,在一起生活,難道這樣不好嗎?”

“你不喜歡家裏,可是那兩個人又能如何呢,她們再也傷害不到我們了。她們……估計都拖不過今年了,奶奶總覺得她能活得比媽媽長,醫生卻說也差不多的,一個是自然而死,一個確是喝多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如果你說離婚不好,那些也都是老舊的思想,你看這面前的桃樹,最長也不過活四五十年。老舊的思想就像這桃樹一樣,總有轟然倒塌的一天,外面新的東西也會傳到我們這裏來的。而且只要我們自己活得輕鬆愉快就好了。”

“不會開心的,早晚都一樣。”細姑的臉上卻露出一種詭異的神情。

聽到細姑這樣回答,李想忽然不知爲何覺得心痛和難堪:“如果我們想開心,就會開心的。總想不開心的事情,纔不能好好地生活。”

可是細姑已經嘶啞着嗓子,像念着某個咒語,慢慢地說道:“你上頭還有個姐姐,一生下來就送人了。你下面的那些孩子一個個都沒了。樹是可以死掉,人卻是活生生的,怎麼會只想着好的事呢?”

彷彿是地底動了那麼一下,李想看着地上的桃花有些發暈。

“這是什麼意思?”她直直地看着她,問道,“那不是我的錯,我不會揹負所謂的原罪。”

“那裏是什麼罪,不過是,不過是說,許多東西不是沒有了,就會消失的,那些想法,那些念頭,不是你說沒有就沒有了的。”

“你總是不想走,你只想留下來,不管什麼時候,是不是?”她自言自語道,“是我作的惡還不夠多?!”

幾片花瓣隨着風起,紅影旋轉閃動,驚動了兩個發呆的人。她們誰也沒有勸住誰,就如桃花一樣散了。

桃樹上開始掛果的時候,細姑又來了一次,李想正在屋檐下一勺一勺地給媽媽喂藥。

在這之前,她也來過幾趟,先是送來繡着桃花的鞋墊,後又送了新鞋來,新做的夏裝也帶過來幾次,但她來來去去都特意避開了李想。

這次,矮小的細姑,慘白着臉,目光呆滯,老遠,就兩眼空洞地望着李想,她失魂似的說道:“今天沒有出去?”

“是呀,細姑。”李想叫了她一聲,看着她那失了顏色的臉,心頭一緊,停了停,勸道,“你到這來坐吧,這兒有風,涼快些。”

“哦,你過來,我和你說幾句話。”

“等我給媽媽喂好藥。”

不知怎麼,這句話像激怒了細姑,切斷了她的理智,她突然發了瘋地衝過來,抓起李想手裏的藥碗,往地上一摔,接着快速地撲到涼塌上,壓在那躺着的人身上,大聲地叫喊:“你怎麼還不死,你怎麼還不死,早死早昇天。”

李想被細姑突如其來的瘋狀嚇住了,她愣了好一會兒,直到聽到媽媽的呻吟聲才反應過來。她從後面抱住細姑,把細姑拖到了桃樹下。

“她快死了。早一天,晚一天,並沒什麼關係的。”她抱着細姑,喃喃說道。

“不一樣的,哦,想想。”細姑卻倒在她懷裏哭泣,“我的想想。”

“怎麼了?”李想不明所以。

“我想明白了,我全想明白了,我的想想,我的想想,你怎麼活呀,怎麼活,又要我怎麼活,我不如死了算了。”

李想全身僵硬了,嘴脣微微顫慄着,想說點什麼,頭腦裏又一片空白。她覺得似有刀在割着她的心,疼得她想大叫,她要把所有得痛苦都喊出來;同時她又覺得有無數的感情都堵在心口,梗在喉間,讓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什麼委屈也吐不出來。

最後,有那麼一顆眼淚,毫無徵兆地從李想的眼裏流了出來,滴在細姑的頭頂上。她的手還緊緊地擁抱着細姑。

她抱着嚎啕大哭的細姑,聽着她大哭。擁抱的兩個人,像善良的人互相安慰着,又像惡毒的兩尾蛇互相吐着舌,靜看着希望和絕望,同盛在一個器皿裏。她們真的不分彼此,她們明白,她們曾經依賴,現在,她們也彼此無能爲力。

哭完的細姑什麼話也沒再說,風一般地逃走了。

4.

最後一次見到細姑,盛夏都快過去了。

那天傍晚,李想坐在桃樹旁的過道看書。忽然聽見咚咚的聲響,是細姑來了。她神色平靜,穿件水紅的短衫——像未熟透的西瓜饢的那種紅,偏黃的綠色長褲——像漸老黃瓜皮的那種綠,一步一頓地圍着蟠桃樹打轉。

她不停地拍着樹幹,又不時地敲敲:“你說得對,這樹是要死了,心都空了。”

李想也轉過去看桃樹,嶙峋的樹根,黑枯的樹皮,也許因爲乾燥,樹葉都無精打采地卷着一動不動,因爲一點風也沒有。只有樹上的蟬不知疲憊地叫着,讓人聽了覺得有點煩躁。

今年的桃樹,只零星地結了幾隻桃子,李想卻不再關心它們了。

自從細姑知道了她也無法生育之後,李想的心好像終於靜了,彷彿從細姑那裏得到了某種依賴,一下子從混亂的情感裏解脫了,沒有痛苦,沒有煩悶,沒有傷害,更沒有什麼結果要設想。

對於李想來說,她好像自由了,也許以後還有不可抗拒的事情會發生,但現在,她只想維持現狀就好了。

“工作已經定下了?”細姑問。

“是的。”李想回答道,“過兩天就開學。”

“怎麼不穿我上次做的藍裙子,不合身?”

細姑在她身邊坐下,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下次穿。”

“我不是故意不來看你的,我只是還沒有想清楚。好像總有個什麼東西,就像石頭似的,堵在我的心裏。”

李想卻故意說道:“以前你還說,我穿這淺紅的好看。”

“你白,穿什麼都好看。”細姑仰起頭,拉拉李想的衣角,眯着眼瞧她,陶瓷娃娃的臉早已精緻緊繃成成熟女人了,“但我還是喜歡你穿藍色,而且你高,就該穿裙子。”

“以前你也這樣說過。”不過,李想沒有去反駁她,多少有點不高興,不那麼舒服罷了。

她一直在某些方面順從細姑,也沒覺得不好過。細姑喜歡打扮她,今天這樣穿,明天又要那麼穿,也總是說李想長得好看。從前的李想一笑而過,沒放在心上。現在卻覺得彆扭,嘟脣鼓臉,有什麼好看的呢,也許小時候是可愛的。現在只不過是細姑的一廂情願。

李想感覺自己就像七月裏快要落枝的蟠桃,內核的外面裹着一層層青的紅的果肉,看着誘人,卻總少了那點果香氣。特定的土壤才能長出特定味道的果樹,換了地方,總會缺少點什麼,就像眼前的蟠桃樹,就像眼前的她自己。

她知道這是她的心態變了,有些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不會那麼容易消除,就像她和細姑之間的隔閡。還有,她仍然在意自己的缺憾,不過現在總比剛回來的時候好了,她想。生活是自己的選擇,只要努力消除,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即便生活裏有許多的不如意,就像從前幫媽媽喝剩藥一樣,苦着苦着也就苦過去了。雖然那時媽媽喝剩的藥越來越多,也許就因爲喝了那些藥,她纔有了殘缺。而媽媽現在半昏着還能喝光所有的救命藥。

“是我的錯,是我哄騙了你。”細姑忽然說道。

“我也覺得自己很好看的,一白遮百醜。”

“你知道我說的什麼。”

“不,我不知道。”

“醫生怎麼說,不能治嗎?”

爲什麼還是要說這些呢?

她想起兩年前,她看到入職檢查報告的那一刻,她立刻就感受到自己與周圍世界變得格格不入了。

她後悔,爲什麼要做全身檢查,如果只做常規檢查,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醫生怎麼說的?醫生一開始說的話,總不能讓人完全明白。

“畸形,沒有發育好,即便以後……它也……”

“不可能,我並沒有……”

“啊,不是那個意思……是你的子宮……它像發育了一半,然後被迫中斷了……又好像是枯竭了,萎縮了。你說你的經期正常,但……即便以後可能受孕,這可能只是萬分之一的也許,它的空間也太小了,完全裝不下一個成長胚胎,更不可能使之完全發育……”

醫生也覺得抱歉吧,對着一個年輕的女孩,一個朝氣蓬勃還算漂亮的女孩,他也只能如此結結巴巴地解釋了。

“你的子宮是畸形的,沒有發育完全。”如果是這樣直截了當地告之,可能給她的感覺還會好些,至少她在震驚之中,反而會少了那麼一點時間,感知到那些窘迫和同情之心。

爲什麼會如此?

“這個,自然界總有些莫名的事情,雖然很少。”

是自然界嗎,不是人世間嗎?

但是,李想後來還是記起了一些事情,她以爲她早已經忘記了的事情。

從來不哭的細姑,矮小的細姑,對着李想總是生機勃勃、熱情洋溢的細姑,在定下婚約的那天,如同上次一樣,也嚎啕大哭了一場。

而李想就是從那天起,開始偷偷喫媽媽的補藥的。她等不及要長大,長大了身體也要健健康康的,才能越過奶奶不聽她的話,接回細姑。不然,只能像媽媽,天天哭哭啼啼地挨奶奶罵。

一開始,還是小孩子的心思,不過偶爾十天半個月喝上一兩口。中藥很苦,她並不喜歡喝。見到細姑,或者想起她時,她才記得去偷喝。即便喝了一口,也覺得自己做了件天大的事,但還是能忍住不告訴細姑。

後來什麼時候被媽媽發現的,李想已經忘記了。然後,媽媽就偷偷將藥給她喝。那時,爸爸還活着,只是外出打工了,大家都說外面的錢好賺,雖然辛苦。

只是奶奶更容易氣急敗壞,媽媽總是白着臉說:“我喝了有什麼用呢?”

“這麼貴的藥倒了可惜,想想,媽媽實在喝不下,你幫媽媽喝了吧。”

“別讓其他人知道。”

她就一直喝,喝得白白胖胖,喝得白裏透紅,喝得健健康康,喝到十八歲去上大學。終於擺脫了那苦滋味——難聞的藥,難做的家事,難聽的聲音。

奶奶說咱們上師範,回來當個老師就好。

但大學還沒畢業,就開始需要自己找工作了。她沒同學那般失落,反而長舒一口氣,她一直覺得自己做不好老師。

她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事,爲什麼她總是記得一些不算好的感受。

她也總想起那些讓她陷入絕境的魔音一般的話,有媽媽的,有醫生的,還有細姑的。

從那以後,她覺得自己像一隻扁扁的蟠桃,墜入了一個黑洞之內,不斷地撞擊着洞壁,努力地想鑿開一扇窗。可是無論怎麼努力,也逃不出最終的命運。扁扁的桃,到最後,剩下的只是表面坑坑窪窪、內裏鬆鬆軟軟的一個核,絕不可能在另外一片土壤裏好好生根發芽的。

在她的人生裏,不可能開出燦爛的花,不可能結出鮮香的果實來了。她變得虛弱起來,但她仍在忍受着。唯有忍耐才能活下去,不然又能如何。她在忍耐中慢慢變得硬冷和遲鈍,就像變成了另一棵無名的樹,根深深插在土裏,彷彿堅忍不拔就足以能抵制住命運的安排;而樹頂上自有一片綠蔭,彷彿也爲她撐起一片藍天,屏蔽了一些瘋狂的念想。

可是另一邊,那些念頭,又像雨季前冒出的螞蟻,密密麻麻地包圍着靈魂深處,撕裂着樹的根部,痛得她日夜不得安寧;有時,那些念頭,又像掛在樹杈上的八腳蜘蛛,猖狂地結着網,網連着網,把整根樹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逼得她守在黑暗裏不能呼吸。

最後,她不得不敗下陣來,她想起細姑,細姑是她心裏的依靠,她那麼堅強,但是一切的起點卻又是因爲她。所以那時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回來,她還以爲她回來能做些什麼的,可是回來後,卻發現自己懦弱得什麼也做不了。

“從前我還擔心過你太過軟弱,其實你哪裏是軟弱,我的想想,是真的善良。想想,”細姑說道,“都是我的錯。”

“你不過想讓我嘗兩口,喫點苦頭,我知道。其實那天,最後你不也讓我不要去做。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們何必這樣,難道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去做?”

“那麼苦,我當然不喜歡,我喜歡喫甜的。”

兩個人都同時嘆了口氣。

李想想站起來走,細姑拉住她:“是我惡毒。後來,我常常聞到你身上的……”

她立即打斷她的話:“那又算得了什麼,也許我幫着煎藥……”

“不,我那麼關心你,我怎麼會不知道?”

“是我自願的,並不是其他人的錯。也許開始我不懂事,後來也會多想一想的。但我想,喝了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有用,現在我喝了,也許以後就不用喝了;如果沒有用,或者有什麼壞處,壞處又有什麼關係呢?”

“啊……”一直平靜的細姑,突然痛苦地發出一聲慘叫,“我也是共謀者,我去問過她,她說現在喝了也許以後不用喝了。我也擔心過,我也擔心過的……哦,壞處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癱坐在地上:“去年她病了,醫生說她喫多了亂七八糟的東西,胃早壞了,又說其他的地方也早壞了。她糊塗了,我沒有糊塗,但我一心想不會有事的,你每個月都好好的,你在外面肯定好好的。你回來了,我想,把你趕走就好了,我就是這樣想的。”

“都過去了,沒事了。”她拍着她的背,想忍住淚水,可是拼了命也遏止不住,眼淚像泉水一樣不停地湧了下來。她捂住了臉,開始是嗚咽,最後是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像是要將整個心肺都哭出來一般。

陽光照在她的背上燙得很,蟬在桃樹上不厭其煩地叫着,層層疊疊的綠葉的影落在她們身邊,哭完後的她,有點暈,整個人空蕩蕩的。

她猛得站直了,扶住了旁邊的桃樹,才穩住了身。

最後,她聽見細姑問她:“你能原諒我的,是吧?”

“是的。”她的聲音,也是空蕩蕩地飄在陽光下,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原諒細姑,因爲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是空的。

雖如此,一起喫午飯的時候,她還是認認真真地對細姑說道:“也許想起來還會痛苦,也許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忍耐,可是我還是想努力地生活,我覺得如此想,就很好,這是真的。”

然後細姑告訴她,身上的那套紅綠衣服是她最喜歡的,因爲那是她學會裁剪後做的第一套衣裳。

她以爲細姑不相信她的話,她想:“我會認認真真生活的,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5.

好像那一天的事就只記得就這些了。後來,就到了開學第一天,是誰來告訴她,她家裏出事了的呢?好像是一大羣人一下子就湧到她身邊了。

亂糟糟的,大家都在喊:“李老師,李老師,你家出事了。”

她沒聽明白,還對着大家笑,有一位她原來的老師叫道:“李想,你快回家去。”

她的心有沒有砰砰跳,她想的是不是媽媽死了,還是其他?

細姑穿着那套紅綠配的衣服掛着樹枝上,她有沒有想,她怎麼掛上去的,她是否還記得。

奶奶和媽媽在一起,在西房間裏,一個倒在地上,一個躺在牀上,嘴裏吐着白沫。

桌子上是細姑留下的信,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想想,對不起,我們仨決定一起走了。你媽媽的病是好不了了,奶奶的老病,活一天也是多受一天罪,還是早了了的好。我,我也活夠了,陪着去照顧她們也好。想想,你不要太傷心,好好活下去。細姑。”

最後,她砍了那桃樹沒有,她記不清了,也許是別的什麼人幫砍倒了,現在那裏都成了廢墟了吧。

她撿起一隻桃花站起來,身邊有學生經過,紛紛叫她:“李老師,看桃花呀。”

“李老師,你今天好美呀。”

“是呀,看桃花。”

“你們也好美。”

叮鈴鈴的笑聲傳開了。

“現在的桃樹真矮。記得從前我家有棵桃樹好高的,每年爸爸都會爬上去,摘桃給我喫。”

“小饞貓。”

“這些桃樹要能結桃就好了,到時候就有桃子摘了。”

“這是觀賞樹,纔不會結桃呢。”

“你聽她的,她不是想喫桃,只想摘着玩呢。”學生們嘰嘰喳喳地走遠了。

她帶着那朵桃花回到宿舍,從枕頭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把桃花夾在裏面。眼前彷彿浮現了本子裏的幾行字。

“想想,看到你,我只想着讓你原諒我;離開你,我又重新變得不甘心,無法原諒這一切。你是我的念想,等我死了,砍了那樹,走吧,求求你了。這裏並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夕陽照到廊檐下,這宿舍樓前也有一棵桃樹,三四米高的桃樹上,枝葉茂盛,可是在這三月的春光裏,一朵桃花都沒開。

李想並不覺得傷感,她覺得她帶着細姑的祝願,連着她的熱情和堅強,一起在生活着。現在的一切是真的很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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