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跳舞

命运,潜藏在你的心灵里。

1.

阳光好的惊人,没人不诧异四月初就有了如此高的气温,除了一直待在主楼的冉玉。

这样的天气,是老天爷赏脸,适合举办大型舞会。人们在阳光下尽情地欢笑、玩乐,冉玉倚在后窗,似乎听得到湖那边的笑声,跑马场上的奔跑声,还有奉承者的欢呼声。

今天是集团周年纪念日,每年这几天总公司都会举办庆典。总部所有人员,分部管理层、还有被邀请来的优秀员工,一早就聚集在大老板家的私人花园内。

舞会下午四点才开始。在此之前,喜爱安静的人会去东楼,待在那里聊聊天,打打牌,或玩一玩各类小球。再往东去,是一片栾树林,也是一片幽静去处。

更多的人则会逗留在主楼外。大草坪延至西边的人工湖。蓝天白云下,和煦的风裹着瑶花异草的奇香飘来。掠过眼帘的,还有餐桌上堆满的各式美食。人们尽可以在这里享受至深夜。

更美的景却在湖岸。水边,垂柳轻荡,树上的鸟儿叫醒了藤蔓里的花瓣。湖面,片片荷叶,点点光亮,如镶着白边的绿绸带,又从西蜿蜒绕回了主楼。

后窗下,波光粼粼,阳光折射水底,斑嘴鸭被自己浅浅的倒影吸引了,它们缩着头,蜷伏在水面,忘了游弋和飞翔。

身穿深色套装的冉玉,理着一头短发,白着脸,独站在属她荣耀的房间内,沉默地望着那几只野鸭。真是快活的鸭。有一对夫妻,他们曾对她说,你是我们永远的朋友和亲人,这里也属于你。

又一群自得的鸭,飞来,落下,在湖边梳洗起翅膀。真想在窗户上架一支猎枪,然后暗地里,冷不丁地放上几枪,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吧。

这想法去年冉玉就有了,原来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却越来越压不住了。左额处忽然开始跳动,冉玉伸出手想去揉开它,却又无力地停住了。

最后,半空的手只顺势摘下了疲惫的黑眼架。前额还在一阵阵地跳动着,慢慢地又似浮现出一道道的红线丝。冉玉挺直身,压住这一刻的不适。瞬间,红线又如潮水般地退去了。

冉玉不想回忆过去,可是今天她待在房间内,从早晨到现在,她相信现在已过了两点钟,没见到一个人,更不要说什么请示、谈话、汇报了。

从前,人人恨不得时时围着她转,她的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也许一个眼神都会被膜拜成神。如今,她似过去那些失了纯真的女子,分秒之间就被打入了地狱,成为人人避之不及的耻辱。

呵,我只是坚守了我的本分,尽了我应尽的义务,我的所得也是我应得的,从未逾矩一步。如今,我还没有端起那把做恶的枪,却不妨先被人放了冷弹。如果,如果放下理智,我也并非不可逾越那条界线。

你们以为我是那些无知的野鸭吗,受辱后,只会惊慌失措地叫唤两声,如诉苦的乞者,得些残羹冷炙,然后就心甘情愿地接受现实,乖乖飞离吗?

左额的疼痛延伸至太阳穴,有多久没这样愤怒过了。从前在工作上,她也遇过不少不平之事,但都被她聪明地化解了。她得意过,也被人讽刺过。那些败在她手里的男人,到处造谣,说她是固泽井里的水,过早地失了流动,一丝甜味都没有的,完全就是个变态的老姑婆。

还有更恶毒的话,她从没在意过。失败的男人,无需记在心上。但这一次,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男人,一个蠢得还算不上男人的人,却在无声无息中,就把她完全踩在了脚下,他甚至还想将她在公司内的一切全部抹杀掉。

没有办法再忍受这种不公了。但如果要战胜他,一个大公司的合法继承人,她这样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女人,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现在,轮到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语,被无数人解读,无须他明示,就会有很多人欢天喜地地充当他的打手。

冉玉的左手紧紧地按在左额上,皮肤下的血突突地仿佛一下子就要喷发出来,外面的欢呼声比之前更刺耳,那里阳光普照,金光万丈。但正义从来只是一种装饰,上一次,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也曾这样无法忍受过?是那一声声丑八怪,还有被抹杀的荣耀吗?而我又是如何站到这个位置上的?她冷笑,生活它越想将我往下拉,我就要站到更高点来嘲笑它。

当你笑时,整个世界都会跟着你笑。一副苦相脸是没有人愿意理睬你的。我只会风风光光地站在最顶端,绝不允许有人从我手中夺走属于我的尊严。我有绝对的勇气和毅力来做任何事。绝不会屈服于任何不公的命运,所有的代价我都可以承受,但是绝不允许被打败。

2.

咚咚咚,谁在敲门?她疑惑听错了,敲门声又响起。冉玉戴上眼镜,平息了心中的怒火。但她又理了理衣领,才走出起居室,进入客厅后打开了房门。

今年春刚招进来的一位小助理,穿件浅蓝的短裙,笔直地站在门前。她见到冉玉,露出拘谨的微笑,像背书一样,快速地说道:“冉总,瑞贝卡刚刚说舞会推至六点开始,如果想跳舞的人也可以随意。”

冉玉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小助理又忙解释地说下去:“马场那边,小吴总带来的一帮朋友,好像要举行比赛。瑞贝卡说要让他们玩尽性了,又叫了一些人过去助威。”

“哦。”又是这样的小动作。瑞贝卡总是这样目中无人,随意更改流程,甚至不对她这个当事人有所交待。这次直接取消了冉玉主持舞会的资格。也许这是年轻人不注重仪式的表现,冉玉却认为这是一种“我做不成,你也别想做”的幼稚手段。

不过她现在感兴趣的却是眼前的女孩,冉玉绕有兴味地打量她。小姑娘沉不住气,慢慢地垂下头,“谁让你来的,上司,嗯,……男朋友?”

冉玉的话刚问出口,女孩就蓦地擡起头,惊讶地望着她。

她张着嘴,像嗷嗷待哺的小兽,很可爱。好好打扮一番,倒也是位清秀佳人。

“所以,一位聪明人,工作了几年……的主管,向往中间层……嗯,他是人事部的,还是技术部的?”

女孩子直愣愣地瞧着她,她不由笑了,对她说道:“等一等。”

没想到,一贬再贬之后,现在还有人向我投诚。真的吧,假的吗?对现在的我已经不重要了。就当是善意的提醒,给些回报,是好是坏,就看你们的运气了。她返回客厅。

宽敞的厅内,只中间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几只空花瓶立在上面,似乎等着风自个儿往里装。房间里没风。冉玉用便签纸写下几个名字,顺手从旁边众多的礼品中挑了一只浅蓝色包装的,一起交给女孩:“让你男友请这几位过来。若他们不愿意,也不必强求。”

女孩子已恢复镇定,弯腰向她鞠了鞠躬,拿着小小的礼盒,兴奋地走了。

“看来是同谋,还真让人羡慕呢。”冉玉关上门,自言自语道,“但是我,我并不需要别人的支持。”

我只会掀翻所有的敌人。她回到卧室,开始更衣打扮。当然这会很难,他们想把我一脚踢开,不就是因为我只是个无依无靠女人吗?但是当初我来到这个城市读书,同样是一无所有了,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可怕呢?

除了工作,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眉头一皱,左额被扯得如针刺了一下。许是因心中所求甚多,却又知无法都满足,索性弃置不顾,唯在事业上精益求精。也许就是这样。冉玉想。是,我很幸运,十六岁就考进好学校,想赚钱就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步步高升。

但是,这一切难道不是我自己努力的结果吗?她不由地又安抚了一下额头。

那时,公司处于初创阶段,一个小小的贸易公司,员工仅老板夫妻和冉玉三人。什么都从零开始,跑单寻厂管理报关出货,后来,当然样样也做得了,又每天忙成一条狗。再后来,一直忙,一直忙。冉玉长舒一口气,从一只大大的旅行箱内,带礼物的箱内,翻出发套戴上,又整理好假发,将它戴好。

公司有了自己的工厂,又一步步成了一家大公司。但我,作为一名副总,也同样是名符其实的,同样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全力以赴充实自己时,那位还在外读书的太子爷,正在他国寻欢作乐;我想尽办法在生意场上撕杀时,寻欢的人却陷入三角恋,又牵扯进更大的黑色漩涡,迫使家人赶过去处理危机。而作为父亲的老板却在当时急着中风了。

所以,说我独断专行,真是无稽之谈,我并没有强取豪夺。在我不遗余力维持公司稳定时,听说那位小吴总正抑郁发作寻死觅活;当我全力以赴带领公司走上新台阶时,他才刚恢复正常。现在,他倒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超人了。

冉玉一直以为是因为能力,因为她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因为她竭尽全力的拼命作风,才成为唯一代理人的。谁知道,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女人,且还是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依靠、也无一点资本的女人。如此,在不需要她的时候,可以不受任何阻力地将她一脚踢开。

可是,你们想错了。有时候一个人的资本可不会轻易泄露。我拥有的勇气可不是嘴中说说而已。它已深植在我的身体里,我的血骨里,它已成为我唯一的灵魂。除了勇气我还有什么呢。永处黑暗的人拽着一束光后,哪怕知道会燃尽自己,也绝不会放手的。

不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不可能想象她的未来。她冷哼一声,换好衣。公子哥的德性。她又认真地化起装。随即又有一些伤感,谁又不想有风光的依靠呢。我只是太忙了……,她不愿细想下去。最近她常常陷入这样挫败的感觉里,但识海深处的那点念头在瞬间还是被她屏蔽掉了。只是她知道,它们真实地出现过了。

3.

之前的不愤开始变得烦燥,房间内太安静了,一切都必须得到改变。她抚摸着自己的脸。她抚松额间的紧绷。光滑的镜面里,亮丽的粉色眼影仿佛晕染了整张俏脸,一双乌黑清澈的眼,久久地凝视着镜外人。

忽然,那双眼向上一擡,又一转,然后嫣然一笑,似分外地动人。漂亮的双眼皮深陷,微卷的睫毛立起,似水的情意没了任何遮挡物,完全地流露出来,率真又深情,仿佛轻易间就能拔动人的心弦。

冉玉的心乱了一下,似乎只有这双眼从来没有变过,还和十六岁前一样。不,它早就变了。当我偷拿了那些钱,当我除去了左眼的红色胎记后,一切都走不到原来的轨道上了。现在又到了需要一个全新的我才能生存下去的时候了。不是早就做好的决定吗,哪怕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也会孤勇直前,绝不犹豫着想回头。而现在,现在,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是的,我只是舍不得,这美丽的脸庞。虽然它只是偶尔显露出留给自己欣赏。

她凝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到底,还是伸出她那只白净的手,修长圆润的手指握着一支褐色的眼线笔。自从那位小吴总前年传来恢复的消息,去年春又正式进入公司后,公司的许多章程都被破坏了,甚至发生了一些不可饶恕的错误,还有那位总秘瑞贝卡,更是喜欢兴风作浪。

她举起眼线笔,轻轻地又在眼尾画了两笔。镜中人目光随之一紧,上挑的眼,犹如桃花盛开,又犹如仙狐施咒,噗叭咪吽,一下子就能摄住了游离的心魂。

我知道她的野心,她想做幕后的大老板,我了解她那样的女人,眼里总是冒着咄咄逼人的光,所有的人都不放在眼里。她以为我会像只丧家犬和她吵、闹、打架吗?我曾经给过他们机会,难道他们不该再多学几年吗?十年后,正是我计划退休的年纪,四十八岁,还拥有健康的身体去周游世界。

冉玉终于满意了。对视良久,她才收回眼神,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又一笑,摄人的光倏地不见了,只余那红唇似火。沉静之后,又如怒放的玫瑰,静待着最后的一颤肆意。

为什么来破坏我的理想?冉玉变得漠然。她想,不能维持现状,那就摧毁吧。我还是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的。她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尤其是她的额间,隔着镜子,光滑得什么都没发生。不管是我自己,还是那些欺压过我的人。你们以为凭你们那点的能耐,就能让我束手就擒。你们以为迫使我自动辞职后,再对我进行围剿,我就会一无所处吗。等着瞧好了。

她冷冷地站直,重新理了理衣裙。她新换了一款单肩长裙,白色绸缎,优雅贴身。从右胸斜向下镶着镂空的钻石花,圣洁纯净得如一位女神。她莞然:既便落幕,我也必完美无缺。谁也不能越过我,践踏我的尊严。

她轻笑,我会践行我的誓言,然后,开始我的复仇之计。只可惜到那时,我的胜利却无人知晓。这样一想,似乎眼前的美也缺了几分得意和深刻。不过她终是习惯了这份寂寞,心里也终放不下对眼前之美的迷恋。她微微扭动颈脖,丢下了那份失意。从前,人后的这一点迷恋,是她勇往向前的力量;今天,这一份对美的索求,是她对自己的毁灭。

这显露出的美终受到了玷污。因为,我终是利用了它,所以,这屈辱的人生,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刻。质的改变。左右摆动的裙身似鱼儿在游动。她的脑后,长长的黑发用一根长簪向上拢起。遗漏的细发落在颈上痒痒的,她又不自在地使劲动了动脖子。粉白的颈,如玉的耳,一对复古式银耳环跟着不停地晃动,流苏下的碧绿圆珠闪着幽幽的青光,斜斜地照在如杏的脸上,神秘而莫测。

一层浅笑在冉玉的两颊浮动,她打开妆台上的立柜门,取出几张存储卡,别上写好卡号及祝福语的卡纸,然后装进打火机大小的礼盒内。礼盒的包装纸上印着复杂的彩色图案,小小巧巧,却又眩目得让人眼花。

她郑重地将它们排在客厅的桌面上,如同挑选送给情人的礼物看着它们,一种费尽心思的快乐贯穿了她的心脏。这些重要的证据,收集了好多年,当初只是心念一动,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最值得称道的是,去年她备份了一套放这儿了。镜内的女人眯了眯眼,今夜,狼狈的人绝不是我。

那几个沆瀣一气的奸人,以为我不知道一切都是他们操纵和推动的吗?等他们打开闪存卡,会怎样的暴跳如雷呢?好期待,会比今天的我更愤怒吧?但我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我只要坐等结果就可以了。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不得不把掠夺到手的东西再转给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是他们忘恩负义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所以只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着。

还有那吴家人,瞧不起女人,那就来一场所谓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无耻竞争吧,强者的利益,不正是他们所高歌的吗?

4.

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男人探着头往里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板寸头,灰外套里配着浅蓝的格子衫,让人迷惑的风格,也使人分不清他实际的年龄,是三十岁,还是更长一些。冉玉倒认识他,是企划部的一位小主管,叫杨天。最近这半年,冉玉专门负责新人储备计划,所以接触这类职员比较多。这个计划也是两年前冉玉提出的,没想到最后竟由她亲自来执行,有些讽刺。

杨天一进客厅,似乎吃了一惊,几息之后,又一本正经地向起居室内打量,他故作严肃地张望着,反倒显得鬼道了。冉玉轻咳了一声,她有些反胃,许是饿得太狠了,她想。这一响动又吓了杨天一跳,他猛地回转,瞧见了坐在北窗下的冉玉。即刻,怔住了。

西斜的阳光,从后窗穿过蓝色皱褶的窗帘,打了个大折,才落到房间内。但冉玉还是瞧见了杨天面上的慌乱。像对一个陌生人,他不知微笑来着好,还是更严肃些好,于是,一个人立在空旷的房间内,手脚退缩着,不知如何安放。

冉玉闻到了蛋糕和甜汤的味道。她想,我只是饿了,蓝色格子衫也并无特别的地方。她觉得眼前这个鬼鬼祟崇的男人,还有之前得到礼物的女孩,总算是可爱的。

“请坐。”冉玉并没有改变她之前低沉的嗓音。

“冉总?”杨天迟疑地问道。

冉玉点点头,又说道:“坐。”

惊慌一下子成了惊喜,让人不能相信,也让人更紧张。室内有些暗淡,他不由向前迈进两步,畏缩在左侧的便当盒袋子一下子被甩开,瞬间又跌掉回去。下意识地,杨天抱住袋子,伸长了脖子,盯着冉玉仔细打量。之后,似更多的喜悦从他心底涌出,激动、紧张、兴奋,硬生生地挤在他那不大的方脸上,他完全号不住脉了,双手紧紧抱着便当盒,一副赌徒赢了最后一场的模样。

冉玉漠然地瞧着。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又瞄了两眼冉玉,走上前,把纸盒子轻轻放在冉玉手边,叫了声冉总,忍不住又一次打量起她。

这一次,带着一丝男人的目光。冉玉皱起眉,杨天察觉到了,立即走到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冉玉没有踫那些吃食,杨天坐立不安,他看看没有反应了冉玉,攥着椅子边,之前的兴奋慢慢消退了。

不一会儿,他忍不住解释起来:“刚刚,我真没有认出冉总您,哈,哈。”

杨天快速地掩了笑声,但好像这是件特别好笑的事,他脸上的笑意却收敛不住:“没想到冉总你打扮起来这么漂亮,啊,也不是,之前你也很美丽的……总之,是不同的。早这样,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冉玉的额头又隐隐作痛了,她忍不住紧了紧眼皮,努力不让眉头再次皱起。

杨天舔舔下嘴唇,还在得意洋洋地说着:“我没有和那几位部长接触,不过,我担心冉总真有事找他们,所以让服务生把他们都请到地下图书室那边了。我让人告诉他们,老总要开个会,也没提冉总您。”

“袁助理还有一些同事就在草坪那边看着,有什么事,他们会及时告诉我的。”杨玉放轻声音,细细地说道。

冉玉瞥了他一眼,忽然没了耐心,这样一个人,不值得送他大的回报。她定眼直接问道:“你,想要什么?”

“不,不是,是我们,我们都知道冉总您,了解您的经历,我们只是为你不平……”

在冉玉透晓一切的目光下,杨光踌躇了半天,讪讪笑着说:“是因为我们很不安。上头将工作扔给我们,东一堆,西一堆,没有目的性的,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最近在接受培训的,大家都这样。我们很担心,很想知道公司到底会如何。如果冉总能提点几句就好了。”

冉玉埋下头,说不上什么感受,她转动着那些精美的小礼盒,重又擡起头看向杨天,问道:“哦,你想让我辞职?”

杨天连忙回道:“不,不,当然不是,我们可不是那群中层领导,听说他们大部分都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而且像冉总您,也不可能辞职的。”

“他们也只想安稳的生活。和你们一样。其实根本没你们什么事。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我,我不知道,只是想安稳的工作?”

“一个男人,升官、发财,总是要想想的。”

“当然,当然,但也要一步步来。嘿。”他似乎很开心,已坐上一层宝座的样子。

“你认为我还可以庇护你们?”

“当然,当然。之前我们也讨论过,虽没人知道您会怎么做,但总觉得冉总你,肯定会有办法的。”

“哦。”冉玉将五个小盒扫进手提袋内,站起来往外走。

完全出乎意料,杨天莫名愣了,呆了一呆,紧跟着追上去,急急巴巴说道:“我们听说,小吴总一直嫉恨你,你十六岁上了大学,他差得十四岁被送国外读初中,后来你们一直比着。所以最后连夫人也恨起你来了。”

“你不管和吴总如何,在公司总需要些人手的吧,是不是,冉总?”杨天伸出手想拉住冉玉。

冉玉顿住,轻轻地回过头,冷冷地说道:“我只和男人做生意,从没做过其他的交易。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瞧在你这一片’真心’的份上,劝你别再跟着我。”

冉玉蹬蹬地下了楼。一个人的命运,在挨巴掌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我有什么错呢。并没有。

杨天站在草坪上望着她走进了地下室。

5.

天色渐渐变浅了,一切朦朦胧胧的。黑的、白的、灰的、青的,全都模糊成一个个的影子,然后慢慢地和黑暗连成了一片。

空空静静的天地间,汽车的引擎回响着,车子开上了大道,驶向远处。

举办庆典的草坪上,人们还在议论纷纷:“那真是冉总吗?”

“好漂亮,完全是两个人。”

“怎么做到的?”

“她会辞职吗?”

“她要嫁给大老板吧?”

“听说是其他公司的老板。”

“她怎么走了,不举行舞会了吗?”

“你是傻子吗,今天谁会来跳舞?”

主楼前,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目送冉玉离开,呆愣了许久后,又互相指责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该对她那么狠的。”

“她不走,我们就是小跟班。”

“她是冉玉?”有人不信,“真是姓冉的?”

“不是她是谁,她那个变态的声音,男人婆一样,化成灰我都听得出。”

“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

“你敢吗,你知道她会做什么?今天之前,你知道她还有这么一面吗?”

“倒挺美的呀。”

“总有一天你要死在女人手里。还是想想她会不会再逼我们做些别的事?”

“我只是想捞点钱,可不想公司垮了。”

“刚才该先抓住她的。”

“还是姓吴的父子俩太狠了,关我们屁事,真倒霉。”

“说什么糊话,走,回去,回去再商量。”

兴奋的还在兴奋着,懊悔的仍在懊悔,议论的还在议论着,不知所措的也许会永远不知所措下去。

回到家的冉玉却拔通了电话,她对着话筒问道:“康教授,我上次咨询的事,有结果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回道:“冉小姐,这不同于去胎记,只需要动几次手术,而且当时你很年轻,半年时间就恢复了。这也不同于你平时时常过来修整,那仅是微调修补。说实话,女变男比男变女困难得多了。你的年龄也不同了,手术恢复情况谁也不知道,而且结果会如何,也更难说。你考虑清楚了吗?”

“是。”

“其实,冉小姐,你现在已经很完美了。如果做变性手术,以你的性格,从前做的美肤以及一些细微的调整都白做了。男人和女人对身体的要求肯定不一样的,我担心到时候你可能没办法接受。”

我是因为美吗,也许也有些吧,遇到的烦心事太多了。而一有了挫折,她就想着做形象,做微调,做修正;后来去保养,去美肤,去增白……她对美越来越关注,要求也越来越极致。但更多的却是因为那些在黑暗里像千万只蚂蚁不停啃噬我灵魂的念头,我不得不一直变一直变,变坏了,还是变好了呢。

这次她下定决心另作改变,只因她再也无法忍受不公的命运了,再不愿遭受这样无缘无故的冷漠,甚至为了自尊不得不自我解雇。她要成为男人,平起平坐地和那些恶劣又愚蠢的人们竞争。

“没关系。”

正义不过是不正义者的装饰,我没有错。人的性别能压倒真理而成为幸福的来源,那我就该专注于此。困苦和损失使我吸取教训,做不正义之事,得正义之名,只有这样才能拥有未来和幸福。她一句一句地默念着。

“有一位愿意和你接触,不过真是一大笔费用。”

“我已经筹到钱了。”

“那我先把你的具体资料传过去,从前的手术情况也要一起,然后再联系。可以吗?”

“可以。”

“基本资料就用徐然那一份,需要修改吗?”

“不,不用。”

徐然吗?徐然又是谁?用这个名,因为我要勇敢地面对,因为我只求一点命运的公平,所以我早已忘了从前,所以一直轻描淡写地用另一个名吗?

柔和的灯打在她的脸上,打在她手中不停转动的酒杯上,一束束光线从杯沿又反射到她的身上。十六岁来到这个城市上学,她就租住在这里。后来,她另有住处,却仍买下这间房,虽甚少有时间来,但这里却是她真正的安乐窝。工作之余不能享受的欢乐她都在这里想像,它是她的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幻想之地,她深爱的就是这可以无限延伸的海域。

但今天她不愿再对着大大的镜子瞧她的脸,她不愿再对着那脸想像这张脸可以过的完美生活。可是我终没有用这张脸去谋求什么,我做到了的,是不是。那时,我不过想要一点点公平呀。酒劲上头,不知为什么,她哈哈大笑起来,喜极而泣的回声,震得脑子在这一刻发了晕。

她倒在了沙发上,闭上眼,酒洒在地上,脸上的妆也似散了,只眼圈处还残留着一点红粉色。春的夜还是凉的,那一点点凉意从外面钻进她的心里,像在上面撕开了一点点缝隙,又钻进去了一点早已远去的记忆。

那个暑假,她做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但额上的疤也是真实的,必须涂药吃药再进一步治疗,为了避免那些风言风语,她选择了在外租房。不到半年的时间,她就没了钱付房租。必须去赚钱。

钱,之前的钱是哪里来的呢?那个穿着蓝格子衫的男孩,那个叫徐然的男孩,他为什么要带那么多钱,为什么要和她坐同一列火车,为什么她要提前去学校?不,都是他的错。为什么他要用蔑视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只肮脏的垃圾。垃圾袋里都是宝藏,她知道的。她知道有些人出门会故意将钱装在破旧的袋子里的。

她不是故意的,不过是在伸出手之前,耳边就像听到了一遍遍的诅咒。

“丑八怪。”

“丑八怪。”

“丑八怪以后生的孩子也是丑八怪。”

“得了第一位的丑八怪也得不到奖。”

“丑八怪是乞丐,只配吃猪食。”

“老姑婆。”

“变态。”

“变态。”

睡梦里,她喃喃自语:我不是变态,我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嘴角有一丝笑,仿佛看见从镜子里走出了一个男人,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哦,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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